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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身为宋度宗之父、宋恭帝祖父的福王赵与芮在皇室中的权势仅次于太皇太后谢道清,但在宫廷斗争中长期受到贾似道的压制,因此对贾似道恨之入骨。此次贾似道失势,赵与芮便招募能杀之者押送贾似道赴循州,会稽县尉郑虎臣因与贾似道有私仇,便欣然请行,一路行至漳州木绵庵,于德祐元年(1275年)八月,杀掉了六十三岁的贾似道。

吴循州,贾循州,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

郑虎臣杀贾似道半是福王买凶,半是个人恩怨,本与天下公义无关,但随着贾似道政治形象的不断沦落,郑虎臣的形象则不断“忠义化”,贾似道之死逐步演化为奸臣误国、义士为国惩奸的道德教化故事。

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乐复忧。西湖依旧流。

《宋史·贾似道传》就尽力营造出一种郑虎臣为国除奸的忠义感:

最终,宋廷迫于无奈,决定贬贾似道为高州团练副使,安置于循州,籍没其家。因前左丞相吴潜为贾似道倾轧,十五年前也曾发配循州,时人视之为天道循环,有诗云:

似道行时,侍妾尚数十人,虎臣悉屏去,夺其宝玉,撤轿盖,暴行秋日中,令舁轿夫唱杭州歌谑之,每名斥似道,辱之备至。似道至古寺中,壁有吴潜南行所题字,虎臣呼似道曰:“贾团练,吴丞相何以至此?”似道惭不能对。嵘叟、应麟奏似道家畜乘舆服御物,有反状,乞斩之。诏遣鞫问,未至。八月,似道至漳州木绵庵,虎臣屡讽之自杀,不听,曰:“太皇许我不死,有诏即死。”虎臣曰:“吾为天下杀似道,虽死何憾?”拉杀之。

这些地方的有些官民看上去忠义无双,视名节高于一切。贾似道来了,他们义形于色,群情激昂;吕文焕带元军来了,他们却望风而降,毁节求生。

“吾为天下杀似道,虽死何憾?”《宋史》尚且“忠义主题先行”,何况是宋元文人的笔记呢?关于贾似道之死,史实、传说、怪力乱神与忠奸因果掺杂在一起,相互纠葛,早已难分彼此。

贾似道在国中几无容身之处。起初,太皇太后命李庭芝将贾似道从扬州送至绍兴府守丧,绍兴抵制;宋廷再将贾似道徙居婺州,婺州官民同样拒其入境;宋廷又将贾似道谪居福建建宁府,福建籍官员上书:“建宁乃名儒朱熹故里,虽三尺童子粗知向方,闻似道来呕恶,况见其人!”

在周密《齐东野语》中,贾似道早年曾梦见自己死于郑姓之人手中,还被相面术士预言将会远行万里;在元朝人陶宗仪笔记《南村辍耕录》中,贾似道路上偶遇当年被他下令流放岭南的太学生叶李,叶李不念旧恶,还赠词予他;在南宋遗民蒋正子的《山房随笔》中,贾似道到木绵庵时欲服“脑子”(龙脑香)自杀,谁料药效不彰,只是腹泻不止,气急败坏的郑虎臣击杀了贾似道。

太皇太后虽有心保全,但众口悠悠,只得被迫一步步加码惩处。而贾似道的党羽或遭弹劾或自杀,贾似道本人也上表自劾,只求保全余生。

冯梦龙《喻世名言》中的《木绵庵郑虎臣报冤》,是贾似道之死的混搭版集大成者,最终完成了忠奸斗争和道德教化的改造。这里暂引两段:

贾似道并没有因罢官而安全落地。在接下来的数月中,台谏、侍从官以及太学诸生纷纷上书请诛贾似道,嚣然问责。据《宋史·贾似道传》,左丞相王爚向太皇太后施压时,将贾似道定义为本朝第一权奸:“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似道之烈者。缙绅草茅不知几疏,陛下皆抑而不行,非惟付人言于不恤,何以谢天下!”

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

至此,贾似道自援鄂之功、景定入相以来的事功被一笔勾销,“列为自诡、专权、忌才、行公田、不修兵等罪状一一清算,将南宋末年积弱均归之于贾似道,其误国之罪自此盖棺定论”。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行诸军之事,律尤重于丧师……具官贾某,小材无取,大道未闻。昔相穆陵,徒以边将而自诡;逮事先帝,遂于国事以独专……遂令饮马,以渡长江……

从贾似道之死的身后事看,公田法成为他政治形象逆转的关键词。丁家洲之败次月,即德祐元年(1275年)三月,宋廷就下诏废止公田法,“公田最为民害,稔祸十有余年,自今并给原主,令率其租户为兵”。

太皇太后谢道清与其夫宋理宗都是厚道人,不忍对老臣痛下杀手,声称“似道勤劳三朝,安忍以一朝之罪,失待大臣之礼”,只是于德祐元年(1275年)三月三日,罢去了贾似道平章军国重事和都督诸路军马两职。处置虽轻,但这道可能出自陈宜中之手的《罢贾似道都督制》用语极刻薄:

虞云国先生在《细说宋朝》一书中说得极为通透:

反迁都、诛韩震也就罢了,陈宜中还做铁面无私状,上疏力主诛杀贾似道。

贾似道个人的垮台并不只是军事失利,大部分倒是他的公田法触犯了众怒,朝野就借鲁港溃败发难,让他来个身败名裂。

然则贾、韩之谋,是非果何如耶?后之秉笔削者,当有以任其责乎?

当时甚至有士人作诗,将南宋兵败归咎于公田法:

韩震既死,贾似道心心念念的迁都计划也就此破灭。周密在《癸辛杂识》中似有为迁都之议叫屈的意思:

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三月初一,殿前指挥使韩震奉贾似道命,亲闯朝堂催促丞执尽快执行迁都计划,宫中大恐。陈宜中为宣示自己已与贾似道一刀两断,一手策划了诛杀韩震的计划,于当夜诱召韩震议事,伏兵以铁锥狙杀。数日后,陈宜中就得到了拜相的政治酬报,这或许可以说明,太皇太后虽未必是杀韩震的幕后主使,但反迁都是谢道清的主张。这已经是谢道清第二次反迁都了,前次还要追溯到鄂州之战前,时为皇后的她在宋理宗面前力陈“恐摇动民心”的反对理由。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但就是这位贾似道的亲信,因为误信贾似道已死的传言,便立即与之做全方位的政治切割,为此不惜大开杀戒。

事功随人而陨灭,这是贾似道的个人悲剧。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愤愤不平:

右丞相陈宜中年轻时本是热血学子,因上书直言被权相丁大全放逐。贾似道秉政后,不但为陈宜中平反,还一路提拔,对他有知遇之恩。而陈宜中则回报以鞍前马后,成为贾似道集团的中坚人物。

那些曾为贾似道所笼络、重用,而最终抛弃了他的南宋大官,大多在仕元之后埋首著述,此辈往往对贾似道进行肆意谩骂,并将南宋灭亡的责任归结于其一人身上。

对于迁都之议,临安朝野为之震动,很多人唱着死守都城的高调,实则还是怀有苟安的侥幸心理,家产田地皆在临安,认为元军未必会真的打过来,“时都民、戚里、官府往往皆欲苟安,疑惑撼摇,目之为贼”。就之后的局势发展来看,贾似道显然是有先见之明的,那些唱高调者则跑的跑,降的降。

但又怎能去责备这些士人呢?南宋之亡,不怪贾似道和一众前辈奸臣,难道还能去怪那些平庸且贪图享乐的赵氏皇帝?毕竟,他们也都算不上什么昏君、暴君。或者,让这些同为士人的写史者去整体批判南宋的士大夫阶层,去批判他们“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麻木不仁?去批判士大夫既无理论资源也无实操能力,无从应对元兵来袭的巨变?这不仅是求全责备,更是整体否定了士大夫治国的合法性,可能吗?

直到此时,贾似道可能认为自己还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师相,为大宋续命责无旁贷,但他不知道,临安朝堂此时已集体背弃了他。

说到底,面对横扫欧亚的蒙古大军,又有谁,又有哪个群体,又有何种万全政纲可以保全南宋江山?道德不足以亡国,但道德也不足以活国。

这三桩事,环环相扣,看起来贾似道并未被战败击倒。

思来想去,让贾似道一人背上亡国的所有罪责,是最为便捷、最易于阐释、最顾及君臣大义的“顾全大局”之举。宋人刘埙作诗《嘲贾似道》,将贾似道讽为缔造元朝大一统的“元勋”:

德祐元年乙亥正月,贾平章似道督府出师时,平昔爱将已有叛去者,贾闻之,气大馁。临行,与殿帅韩震、京尹曾渊子约曰:“或江上之师设有蹉跌,即邀车驾航海至庆元,吾当帅师至海上迎驾,庶异时可以入关,以图兴复。”

三百年余气数更,东南万里看升平。

据周密《癸辛杂识》“施行韩震”一节,贾似道在丁家洲之战前就有了战败的心理准备,做了迁都的布局:

黄金台上麒麟阁,混一元勋是贾生。

第三件,以蜡书密告殿前指挥使韩震,要这位亲信即刻将太后、皇上迁出临安,还来了句煽情的话:“但得赵家一点血,即有兴复之望。”

贾似道败亡之后,为数不多的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的竟然是忽必烈。这里且录一段《元史·世祖本纪》的记载:

第二件,上书要求正式迁都,要谢太后与幼帝急速离开临安,东往庆元府(今浙江宁波),以便随时“海上迎驾”。

帝既平宋,召宋诸将问曰:“尔等何降之易耶?”对曰:“宋有强臣贾似道擅国柄,每优礼文士,而独轻武官。臣等久积不平,心离体解,所以望风而送款也。”帝命董文忠答之曰:“借使似道实轻汝曹,特似道一人之过耳,且汝主何负焉?正如所言,则似道之轻汝也固宜。”

第一件,即刻放郝经使团北归。贾似道不会天真到以为,放了人元军就退兵了,但至少是一种示好,为下一阶段可能有的谈判释放善意。

忽必烈与贾似道毕竟在鄂州血战对垒过,也算是惺惺相惜过的对手。

刚逃到扬州时,贾似道似有重整旗鼓之意,一口气办了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