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宝祐二年(1254年),年过四十的刘整随蜀帅李曾伯入川,屡建战功,至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刘整被擢任为潼川十五军州安抚使、知泸州军州事,“南方诸将皆出其下”。作为归正人,刘整进入了仕途巅峰。
但孟珙之外,南宋军界对刘整的猜疑之心似乎始终未消。《新元史·刘整传》记载,曾任京湖制置使的边帅赵方嘱咐儿子赵葵:“整才气,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刘整或许多少有些恃才傲物的毛病,与同僚关系也未必和睦,但被军中前辈如此疑忌,其身为归正人所遭受的身份歧视可能才是核心原因。
但刘整在不经意间与吕文德交恶。吕文德不仅贵为京湖制置使,更是贾似道的第一亲信爱将,某种程度上也算贾似道入相后的军中代理人。鄂州之战中,高达等将曾公开表示对贾似道的轻蔑,每见其督战时,就嘲讽说:“巍巾者何能为哉!”而吕文德则“谄似道”,派人呵斥高达:“宣抚(贾似道)在,何敢尔邪!”
岳飞之后,孟珙可能是最善待且最擅用归正人的南宋边帅。孟珙以归正人为班底成立了一支名为“镇北军”的新军,《宋史·孟珙传》中记载:“镇北军者,珙所招中原精锐百战之士万五千余人。”
交好贾似道,再加上真实的军功,鄂州解围后,吕文德即受到宋廷的嘉奖,《宋史全文》中说:“吕文德援蜀之赏未足酬功,今援鄂之勋尤为显著,特赐百万,良田万顷”,一时间风头无两。
李存孝虽勇冠三军,但因背叛义父李克用而声名狼藉,最终被车裂而死。冥冥之中,孟珙不意以叛将为名号送给刘整,岂非天数?
吕文德与刘整的交恶原因,《元史·刘整传》中只有五个字:“吕文德忌之”。刘整与吕文德地位相差甚远,对后者尚不构成什么政治威胁,所谓的“忌之”,更可能是说刘整桀骜不驯,或许还曾拒绝投身吕文德阵营,令专注于军中揽权经营吕氏军事集团的吕文德衔恨。当然,刘整的归正人身份被猜忌可能是更深层的背景。
入宋后,刘整追随的第一个边帅为“军神”孟珙。《元史·刘整传》中说,孟珙作为宋军主帅联蒙攻金时,刘整曾作为前锋夜袭金人守备的信阳,率骁勇十二人,“渡堑登城,袭擒其守”。得胜归来时,孟珙闻之大惊,“以为唐李存孝率十八骑拔洛阳,今整所将更寡,而取信阳”,于是亲书刘整所部军旗“赛存孝”,刘整遂一战成名。
吕文德对刘整极尽打压之能事,《元史·刘整传》所谓“所画策辄摈沮,有功辄掩而不白”,也就是说,吕文德每逢刘整出谋划策就漠然置之,后者建立功勋也不予上报。而最具杀伤力的一招是:举荐与刘整不和的俞兴为四川制置使。
尽管掣肘于归正人的尴尬政治人设,但凭借其勇武英锐,刘整早年在南宋军界的运气尚属顺遂。
原本俞兴与刘整之争也就是军中惯常的内斗,但恰逢此时军中推行打算法,遂形势滑向不可收拾。景定二年(1261年)四月,俞兴派人去泸州“打算军前钱粮”,刘整自知情势严峻,主动服软,先以金瓶贿赂俞兴,但未被接受;继而拜诣俞兴之母,请她出面调停,仍未成功;无奈之下,遣使赴临安上诉,却又未能直达中枢。
前文提过,王夫之在《宋论》中曾喟叹:“宋本不孤,而孤之者,猜疑之家法也。”这句话更多指向的是两宋防范武将,但归正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时,向士璧和曹世雄死于打算法的噩讯传来,刘整惊惧不已,走投无路之中为求自保,遂密谋降蒙。
另一方面,的确有归正人成为奸细打入南宋内部搜集情报,南宋朝廷与将领对归正人越是防范与歧视,就越增加归正人的怨怒与离心力,互为因果,不知伊于胡底。朱熹对此忧心忡忡:“古今祸乱,必有病根。汉宦官后戚,唐藩镇,皆病根也。今之病根,在归正人忽然放教他来,州县如何奈得他何!”朱熹对归正人虽抱有偏见,但这也正是当时南宋军政精英对归正人的主流态度。
刘整的蒙古联络人是汉人世侯、成都路军民经略使刘黑马。《元史·刘元振传》记载,刘黑马派儿子刘元振前往泸州受降。行前,蒙古诸将怀疑刘整为诈降,“刘整无故而降,不可信也”。刘元振力排众议:“宋权臣当国,赏罚无章,有功者往往以计除之,是以将士离心;且整本非南人,而居泸南重地,事势与李全何异,整此举无可疑者。”可见,汉人世侯对南宋的国内形势掌握得很准确,不论是贾似道新政导致的内部倾轧,还是刘整作为归正人的尴尬身份。刘黑马激励刘元振说:“刘整宋之名将,泸乃蜀之冲要,今整遽以泸降,情伪不可知,汝无为一身虑,事成则为国家之利,不成则当效死,乃其分也。”
国家自南渡以来,兵势单弱,赖陕西及东北之人不忘本朝,率众归附,以数万计。臣自为御营参赞军事,目所亲见,后之良将精兵,往往当时归正人也。三十余年捍御力战,国势以安。
刘元振至泸州,刘整开门出迎,刘元振为显示信任无疑,弃众而先下马,单骑与刘整相见。次日,刘元振脱去盔甲,与刘整骑马并排入城,参加酒宴时大醉方休,毫无戒心,令刘整折服。
南宋对归正人,尤其是归正人从军的态度素来游移不定。一方面,归正人骁勇,长于战斗,南宋在军事上对归正人的依赖甚深,大臣张浚感慨颇深:
刘整召士人许彪孙起草降文。《宋史·许彪孙传》记载,许彪孙说出了一句壮怀激越的名言:“此腕可断,此笔不可书也。”之后闭门与家人喝药而死。
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复归中原,盖自邪而归于正也。
刘整召集属吏告知降蒙事宜:“为南者立东庑,为北者立西庑。”在武力胁迫下,“官吏皆西立,惟户曹东立”,刘整杀掉了这位在历史上没留下名字的微末小吏,“与西立二十七人归北”。
所谓归正人,为南宋朝野对北方“沦陷区”南归者的统称,其中不无蔑视与猜忌之意。朱熹在《朱子语类》中就给了归正人一个不无防范心态的定义:
景定二年(蒙古中统二年,1261年)六月,刘整以泸州等十五个州郡共三十万户投降蒙古,被忽必烈任命为行夔府路中书省兼安抚使。泸州失陷,使川蜀地区宋蒙力量对比更加失衡,南宋在川两大重镇重庆府与嘉定府之间的联系几乎被切断,各支宋军陷入孤军作战的困境。
刘整原本是金朝邓州人,“沉毅有智谋,善骑射”,蒙金战争爆发后以归正人的身份投宋。
据《宋史纪事本末》记载,“蒙古既得整,由是尽知国事虚实,南伐之谋益决,而似道自若,不以为虞”。贾似道不仅间接酿成了刘整之降,还严重低估了刘整叛降的摧毁性效应。
无论缘由为何,贾似道终究铸成大错,间接逼反了知泸州军州事兼潼川十五军州安抚使刘整。
但轻视归轻视,讨伐还是要讨伐的。在宋理宗的亲自督导下,贾似道不敢怠慢,即刻调兵遣将,将征讨的责任交给了这场叛乱的生事者——吕文德与俞兴。
当然,贾似道可能也有隐衷。连年战争已打空了南宋国库,军费的恶性膨胀已为燃眉之急,作为宰执,他求治心切,又缺乏掌控全局之才具,未免有急功近利之误,企图毕其功于一役,打算法如此,公田法也如此。
俞兴奉命讨伐泸州。泸州治所此时位于在险要程度上堪比钓鱼城的神臂城,俞兴虽心术不正,但治军攻城有条不紊,在昼夜急攻下,神臂城一度危在旦夕。
贾似道的最大失误不在被道德化放大的公私不分——在那时的政治环境中又哪里存在纯粹的公心呢——而在于打算法的出台过于草率。贾似道自恃挟鄂州之胜回朝,不仅高估了自己在军界的威望,而且低估了军内贪腐的盘根错节,未经深思熟虑便轻于一掷,遂至一发不可收。
此时,左右亲信劝刘元振说:“事势如此,宜思变通,整本非吾人,与俱死,无益也。”刘元振拒绝弃城而逃:“人以诚归我,既受其降,岂可以急而弃之!且泸之得失,关国家利害,吾有死而已。”粮食将尽时,刘元振杀马犒劳将士,招募水性好的士兵持蜡书至成都求援,伪造金银牌分赏有功将士。援兵来后,刘元振与刘整联兵出击,大败俞兴,赵景良在《忠义集》记载,宋军“士卒拥溺者十八九,流尸蔽江而下”。
不过,贾似道挟私报复的破坏力可能被后世渲染夸大了,或者说,即使贾似道公而忘私,推动打算法也有不测之忧,这与公田法激发了士大夫阶层的杯葛一样,在军队这个特殊的群体内部,重手反贪腐自然更易激发反弹,何况还是在战时。相较而言,贾似道的假公济私只是进一步加大了变生不测的概率。
刘元振向蒙古报捷时,且自陈擅造金银牌罪,忽必烈不仅未加惩戒,还嘉奖了他的“通于权变”。刘元振这一系列的表现,完全没有辜负父亲刘黑马行前对他的忠义之嘱。
作为贾似道的亲信,吕文德家族在当世也以“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富亦极矣”闻名,但吕文德在打算法风暴中近乎全身而退,这也可见贾似道的内外有别。
《元史·刘黑马传》记载,泸州被围时,刘黑马已有疾在身,仍然亲自督促转运军需,布置解围泸州,属下劝他休息时,他以“国事方急,以此死,无憾”婉拒,后果然病死于当年,也算求仁得仁。
但贾似道借打算法在军中打击异己的私心也近乎众目昭彰,高达、曹世雄、向士璧与贾似道在鄂州之围时早生嫌隙,而赵葵、杜庶、李曾伯和徐敏之等边帅则可能因竞争关系与贾似道不睦,成为重点“打算”对象,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高达和赵葵虽侥幸过关,但向士璧、曹世雄和杜庶都死于打算之中。
蒙古汉人世侯刘黑马父子的忠义许国、南宋名将刘整的被迫降蒙,两相对比之下,高下立见,其中虽不无史书的刻意渲染,但也当思鼎革时代之人心向背。
军队贪腐至斯,贾似道的改革算得上对症下药,至少也是师出有名,以打算法节流,以公田法开源。
刘整降蒙第一年,不仅击败俞兴,还献上了“益屯兵、厚储积”的图宋大计,迅速赢得了忽必烈的青睐。蒙古中统三年(1262年),忽必烈召刘整入朝,授行中书省于成都、潼川两路。忽必烈政权官制比较复杂,这里不详述了,但刘整显然是被擢升了。
所谓打算法,即核算将帅的军费开支,与蒙古那边的钩考有近似之处。南宋中期以降,“武将边帅腐败,贪污贿赂公行,克扣士兵粮饷、虚报军额、假公济私等行为在在皆是”,以至有“国家竭民力以养兵,而诸将乃竭兵力以奉己”之说。当时将帅吃空额风气盛行,三大战区几乎都出现了“符额半虚”的状况。
景定四年(蒙古中统四年,1263年)五月,高达又将兵进攻成都,刘整率军驰援,宋军慑于“赛存孝”威名,未战先遁,转攻潼川时,再为刘整所败。
严格说来,广义上的贾似道新政第一项措施并非公田法,而是景定二年(1261年)针对军队推出的打算法。
在军功加持下,刘整在蒙古的政治行情扶摇直上,但可能因为不擅经营同僚关系,此时又遭遇了他在宋军中经历过的内部倾轧,据《元史·刘整传》,“同列嫉整功,将谋陷之”。但刘整相较南宋时在政治上已圆融不少,汲取了打算法事件中的率性教训,不仅没有针锋相对,鱼死网破,反而主动退抑,自请分权,“整惧,请分帅潼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