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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璮

声塈南郊方慕义,恩渐东海悉来臣。

九扶汉鼎赖元动,泰道宏开万象新。

凯书已奏三边捷,庙算全消万里尘。

宋理宗诗兴大发,又做起了中兴幻梦,写下《李璮归国》一诗:

坐致太平今日事,中兴宝运喜环循。

两宋虽封过不少异姓王,但大多是外戚和死后追赠,权倾朝野如秦桧和史弥远也不过在临终一刻才被加恩为郡王。如李璮这般,作为敌国降将直接被封郡王,在两宋历史上几乎绝无仅有。一个可以作为对照对象的是北宋末年的辽国降将郭药师,后者也未获得封王待遇,更可见宋廷对李璮的恩宠有加。当然,宋理宗、贾似道君臣这般考虑,多少也有“封爵竞争”的意思,毕竟李璮在蒙古那边已贵为汉人世侯。

南宋也没有真的光说不练,宋理宗令夏贵率军北渡淮河,在淮东阃帅李庭芝的配合下,向北出击,攻取了数个城池。

李璮倒也爽快,很快与南宋边将完成了三城的交接。临安方面确认了收复失地的消息后,喜出望外,由宋理宗亲笔赐诏,不仅给了李璮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等官职,还慷慨地加封了齐郡王。

但隐忧已然冒出。李璮与夏贵两军似乎都没有会师的意图:李璮忙着攻打济南,在山东境内攻城略地;夏贵则趁着蒙古人全力应付李璮的战略窗口期,汲汲于收复失地,唯恐过度北上会遭遇蒙古人的主力。

贾似道拿出了一个老成谋国的稳妥方案,《宋史·理宗本纪》记载他要求李璮先献城,“当与之要约,如能归涟、海之地,始足取信”。

李璮在意的是割据山东,夏贵热衷的是浑水摸鱼,两军的状态更像各行其是,同床异梦,并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呼应。当然,双方很可能都对对方的真实意图心知肚明,所谓的请降与纳降都不过是权宜之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蒙古人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由于南宋与李璮作战多年,且于他有杀父之仇,当宋廷获知其请降消息时,第一反应是半信半疑。宋理宗一边表示“李璮纳款,情伪难凭”,一边又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指示中枢“切须谨慎处置”。

在向南宋靠拢的同时,李璮传檄于山东、河北,号召各地汉人世侯及汉将举兵响应。站在李璮的立场上,忽必烈“削藩”势所必至,世侯虽平日抵牾不断,但在反削藩这一核心利益上休戚与共、唇亡齿寒,可说是共命运。

第一手是联宋抗蒙。兵变前两天,即二月初一,李璮遣使请降于南宋,为表诚意,献上涟水、海州和东海三城。

但问题是,李璮在这里至少存在两点误判。其一,李璮高估了自己在世侯内部的号召力,他可能因为长年避战,实力居世侯之首,但其威望与顺天(今河北保定)张氏、真定史氏和东平严氏这些老牌世侯比起来,仍相形见绌;其二,各地世侯对蒙古削藩确有不满,平日里或许也是牢骚满腹,与李璮声气相投,私下里也少不了串联勾兑,但抱怨归抱怨,一旦真到了选边站、动干戈之时,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会押宝蒙古人,他们对蒙古铁骑的畏惧是深入骨髓的,没有充分的把握,绝不会铤而走险。

但李璮也并非妄人,没有自大到以为凭益都这一支孤军便可以割据山东,甚至挑战蒙古在北方的霸权。兵变前,他也自以为得计地制订了合纵连横的计划。

当然,此刻的李璮正踌躇满志,“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以世侯领袖自居,哪里想得到自己不久后沦为孤家寡人的窘境。

李璮所部大概在五六万人,因为未参与蒙古历次出征,且经由李璮多年厉兵秣马,实力保存完好,兵精粮足,至少从表面实力上看,堪称汉人世侯第一强军。

忽必烈听闻李璮反讯,如临深渊。李璮起兵对忽必烈不仅是一个军事挑战,也是一次严重的政治冲击。毕竟,此时忽必烈建元中统刚刚一年多,致力营造的“中原正统”就遭到了汉人世侯的兵戎相见,对忽必烈作为中原皇帝的合法性而言是一次公开而莫大的羞辱。

李璮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境内的蒙古镇戍部队。为监视汉人世侯,蒙古在各战略要地镇戍着探马赤军。所谓“探马赤军”,有别于狭义上的“蒙古军”,是由蒙古人征服的诸部族组成的,成吉思汗时代曾作为先锋攻城克坚,到窝阔台时代则主要承担着镇戍监控职能。探马赤军还未弄清楚状况,便被李璮全歼。

忽必烈即刻叫停了对阿里不哥的追歼,回军南向。运气也站在了忽必烈的一边,恰巧此时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扣留了阿里不哥征集的粮饷,激得阿里不哥含愤西征,令忽必烈可以心无旁骛地专力解决李璮问题。

二月初三,李璮发动兵变,短时间内先后控制了益都和济南两座重镇。

忽必烈召来姚枢,问计于这位预见力惊人的战略大师。姚枢推测,李璮下一步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取舍: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使璮乘吾北征之衅,濒海捣燕,闭关居庸,惶骇人心,为上策。与宋连和,负固持久,数扰边,使吾罢于奔救,为中策。如出兵济南,待山东诸侯应援,此成擒耳。

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闲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暮烟残照。投笔书怀,枕戈待旦,陇西年少。叹光阴掣电,易生髀肉,不如易腔改调。

忽必烈追问:“今贼将安出?”姚枢断言:“出下策。”

在一首据说是李璮起兵前所写的词中,他颇有些顾盼自雄,仿佛大军一出即传檄而定,这首《水龙吟》甚至有些刻意模仿辛弃疾的意思:

果不其然,李璮选来选去,偏偏就选了“下策”。但这倒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他的颟顸短视,甚至可以说,李璮只是做出了他认知范围内与现实环境双重制约下的理性选择。

时至中统三年(1262年)年初,李璮觉得时机成熟了,或者说,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所谓时机成熟,是指忽必烈为彻底扫平阿里不哥,正在汉地大举征兵,中原军力空虚,正是李璮乘虚而起的良机;所谓最后的时间窗口,是指阿里不哥军主力在上年十一月的昔木土脑儿之战中元气大伤,争位战争大局已定,如果等到漠北战事最后息兵,忽必烈腾出手来,等待李璮的就只有束手就擒而已。

所谓上策,趁忽必烈不在直捣燕京,李璮在《水龙吟》中也抒发了类似的志向(“稳稳百年燕赵”),但这颇有纸上谈兵之嫌。就凭他这五六万人,长途奔袭燕京,且不说战马够不够,野战能力足不足,他就不怕被蒙古铁骑全歼于燕云旷野之中吗?更何况,忽必烈大军正全师南返,李璮北进不是自投虎口吗?当然,突袭燕京也不是没有机会,但其中酝酿的高风险几乎就意味着孤注一掷了。

在这两个大背景下,李璮之反是否蓄谋已久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李璮只要不接受削权,就已然是“不得不反”。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所谓中策,彻底依托南宋抗蒙,可能还意味着放弃益都退入南宋控制区。这单纯就军事而言是最优选,对南宋而言也是平添一支劲旅。但问题是,李璮起兵本就是为了割据自雄,独霸益都,如果选择了中策,连益都都要放弃,那么李璮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起事又是为何?

李璮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一方面,他经年累月的政治讹诈反复挑战着蒙古的政治底线,双方已无多少政治互信可言,其间积累的龃龉和仇怨正等待一个时机爆发,也就是所谓的秋后算账;另一方面,忽必烈很可能本就不会长期容忍汉人世侯割据一方的现状,更何况是益都式的国中之国,其他世侯或许还会坦然接受削权,但李璮断难坐视。

那么,也只有下策了。就人们的选择而言,最悲哀的并不是选错,而是本来就没得选。所谓自由选择,很多时候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象而已。

更重要的是,李璮面对的是忽必烈。作为最熟悉、最重视中原的蒙古大汗,忽必烈注定不会给李璮乃至汉人世侯像以往那么大的政治空间:既然中原如此富庶、如此重要,何必让治权旁落于世侯。

再说,李璮的计划也未必全无道理,如果各地世侯应声而起,李璮的困局摇身变为满盘皆活,火中取栗也未可知。这当然是赌博,但直捣燕京的上策也是赌,既然都是赌,也就难言孰高孰低了。

这是路径依赖,也是火中取栗。一开始李璮或许还甘之如饴,但当他嗅到危险的气息时,已势成骑虎。

很遗憾,李璮的确赌输了。

但蒙古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

为了翦灭李璮,忽必烈动员了庞大的军事力量,但“还是把主力的蒙古骑兵军团安排到了对阿里不哥的战斗中去,只将尽可能少的蒙古骑兵派往对李璮的战斗前线”。作为替代的是,汉人世侯精锐尽出,据说仅在济南一带便集结了“十七路人马”,其中甚至还有奉诏而至的高丽军。忽必烈一面会攻李璮,一面还调顺天世侯张柔、张弘范父子率部入卫燕京,根本没有给李璮任何奇袭的机会。

这一切对李璮而言无异于某种高风险的正反馈:愈是待价而沽、恣意妄为,愈是能从蒙古的绥靖让步中渔利。

面对围攻,李璮寄予厚望的各地应援并未风靡云涌,仅寥寥数人响应,且举兵之初即事泄而败,如太原路总管李毅奴哥和达鲁花赤(地方军政长官)戴曲薛,未及发难就被拘押。

在李璮与蒙古的权力之争中,作为名义封建领主的塔察儿既有意愿,也有能力为李璮提供一些政治支持,以最大化自身利益。

李璮起兵甚至为山东父老所杯葛,可见其感召力之低下。据《元史·李璮传》,“民闻璮反,皆入保城郭,或奔窜山谷,由是自益都至临淄数百里,寂无人声”。

蒙古此时在中原执行的是一种半封建制——“投下主”制度,即诸王(投下主)拥有属地(投下)与属民(投下户),却不直接统治,而是与蒙古分享属地财赋,“汉人世侯不仅代朝廷守土,亦为投下主看护私产”。

据说李璮也联络过真定世侯史天泽共同起事,但就是这位大蒙古国右丞相,亲自统率诸路军马将李璮堵于济南城内。史天泽主张围而不攻,打持久战,《元史·史天泽传》记载:“璮多谲而兵精,不宜力角,当以岁月毙之。”在此基础上,部将建议“筑外城围之,深沟高垒”,史天泽无不应允。

郝经此前于鄂州上书《班师议》时,郑重其事地警告忽必烈“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髀相依,在于背胁”,这足以证明李璮的政治能量之强,与塔察儿一度结成了某种政治联盟。

打筑垒战,正是汉军最擅长的作战方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李璮因为自己的桀骜不驯而得到额外补偿。在蒙哥时代,蒙古为了笼络李璮,将东道诸王之首塔察儿的妹妹下嫁李璮。有无笼络效果很难说,但这反而令李璮借着黄金家族驸马的身份顺风而呼,政治行情见涨,大有揽取汉人世侯领袖之势。

蒙古汉军起初筑城时,李璮还不以为意,还在做着共命运的春秋大梦,因此也未及时组织兵力袭扰蒙军筑城。五月,当外城合围,李璮悔之已晚。

忽必烈愠怒不已,也从多个情报源那里获悉李璮心怀异志,但在解决阿里不哥问题前,他也只能隐忍不发。为了稳住李璮,忽必烈加封他为江淮大都督,命“蒙古、汉军之在边者,咸听节制”。

此前尚且没有多少人响应李璮,而当李璮成瓮中之鳖,败象已露,世侯们不来参与围攻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赴汤蹈火,定倾扶危。

忽必烈即位后,为全力与阿里不哥周旋,大举征调汉人世侯军队北上。李璮独不遣兵,托词贾似道与吕文德趁蒙古内战,将兴兵夺回涟水,“知朝廷近有内顾之忧,必将肆志于我”。这不仅是避战,也是政治讹诈。

六月,眼见李璮覆亡在即,此前只顾着收复失地的南宋终于动了起来。宋廷迅速派出了一支援军,但领兵者竟只是一位叫青阳梦炎的新科武进士,或许南宋只是想摆出一个积极救援的姿态,以给李璮和朝野一个体面的交代。

李璮想要的,始终都是独霸一方,利用蒙古内部及蒙宋之间的矛盾左右逢源,漫天要价,既无意愿,更无能力染指更大的政治叙事:驱逐蒙古或翦灭南宋。

不出所料,青阳梦炎率军刚挺进山东境内,就因惧怕蒙古人,仓皇引兵南撤。所谓救援李璮的最后一次行动,就这么儿戏地收场了。

在正史中,李璮被塑造为一个头生反骨、处心积虑的反叛者,李璮之反似乎也是“必有一叛”,但这些更多是历史的后见之明。在真实的历史情境中,李璮更像是一个大时代的投机者,纤悉不苟地维护着自己的权力结构,却又肆无忌惮地挑战着蒙古的耐心与底线。

无论是宋理宗,还是贾似道,可能都严重低估了救援李璮不力的灾难性政治后果。李璮兵败后,北方汉人真正看清了南宋的虚弱及凉薄,也不敢再对南宋报以反正归宋的浪漫政治幻想,此后也再无任何一位接近李璮级别的人物叛蒙降宋。

数十年间,蒙古攻宋时,曾数次要求益都出兵从征,但皆被李璮以各种借口搪塞推托过去,所谓“朝廷数征兵,辄诡辞不至”。蒙哥汗七年(1257年),蒙哥亲征南宋前夕,也曾征调李璮所部随驾。李璮跑去觐见大汗,声称“益都乃宋航海要津,分军非便”,竟也说动了蒙哥,许李璮独立作战,连取涟水等南宋四边城。这或许也可以得出两个推论:其一,益都李氏集团的军力不容小觑,这是李璮拥兵自重的最大依凭;其二,李璮并非拒绝攻宋,他更在意的是兵权,唯恐随蒙哥出征会兵权旁落,且远离益都根据地,但若可以独自领兵攻宋,攻城略地,扩展势力范围,李璮有的是积极性。

围城之初,李璮还心存幻想,作困兽之斗。为提振士气,李璮“取城中子女赏将士,以悦其心”;当粮饷日渐不支,又令军士入民家就食,发掘百姓贮藏的粮食。至六月下旬,济南城断粮,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地狱场景。

盖璮专制山东者三十余年,其前后所奏凡数十事,皆恫疑虚喝,挟敌国以要朝廷,而自为完缮益兵计,其谋亦深矣。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济南守军在绝望中人心离散,连李璮本人也槁形灰心,“日复昏沉沉”。

李璮继承了父亲反复无常、投机钻营的政治性格,对蒙古挟敌自重,虚与委蛇,汲汲于扩张势力与独揽兵权,正如《元史·李璮传》所说:

七月十三日,李璮决意作最后努力,整军出城决战,但惜乎士卒饥饿已久,根本无一战之力,遭遇蒙古人一个反击,便败退入城。至此,济南城破只是时间问题,李璮也彻底失去了对部队的掌控力,守军由是陆续“各什伯相结,缒城以出”,连李璮的心腹爱将也在其列。

南宋绍定四年(1231年),李全在蒙古攻宋时败亡,李璮按照当时蒙古汉人世侯的世袭罔替通例,袭为益都世侯。至中统三年(1262年)李璮发动兵变时,李氏军事集团在益都的经营已逾三十年,根深蒂固,顾盼自雄,势力范围已从益都延伸至整个山东半岛,直逼淮北。

七月二十日清晨,李璮自知大势已去,遂遣散侍从亲兵,而后手刃爱妾,孤身一人乘舟入大明湖,投河自尽,却因水浅未死,为一老兵救起。但老兵并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扫地僧,也不是什么以死报恩的义士,他根本没有助李璮逃走之意,而是反手将他交给了蒙古人换取赎金。

李璮有一个更明晰的身份是汉人世侯。李璮之父(或养父)为金末山东军阀李全,最初是民间反金武装红袄军首领之一,在金、南宋、蒙古三个政权之间反复叛降,直至金正大四年(1227年),李全降蒙,“得专制山东,而岁献金币”。李全降而复叛于南宋,虽有个人原因,但也与宋廷对归正人的猜忌和防范相关。

接着,李璮在蒙古军营中一连见到了三位令他心心念念的汉人世侯。第一位是济南张氏的张宏,正是他接到老兵密报而生俘了李璮。第二位是东平严氏的严忠范。严忠范本想审问李璮,谁料却被反将一军:“你每与我相约,却又不来。”严忠范闻之变色,当即刺了李璮肋下一刀。第三位是真定史氏的史天泽。史天泽问道:“忽必烈有甚亏你处?”李璮还是那句:“你有文书约俺起兵,何故背盟?”史天泽盛怒之下,唯恐泄露什么世侯内部的隐秘,便“唤黄眼回回亲兵砍去(李璮)两臂,次除两足,开食其心肝,割其肉,方斩首”。

中统三年(南宋景定三年,1262年)二月三日,蒙古益都(今山东青州)行省长官、江淮大都督李璮遽然发动兵变,将治下各城的蒙古镇戍兵屠戮干净,宣布背蒙降宋。

至此,李璮之乱不到五个月,就以一次极其残忍的虐杀而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