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是上一年十一月底自鄂州撤围北归的,撤军前后,蒙宋双方曾进行过秘密议和,虽未达成有约束力的书面协定,但贾似道有可能在口头上承诺了一些让步条件。
郝经此行的使命是“告登宝位,布弭兵息民”。忽必烈此时正针对阿里不哥全力备战,没有余力与南宋周旋,为避免出现南北两线作战的困境,力争以外交手段弭兵息民,签订一份和约。
这些让步条件是什么?本书上一章曾探讨过,不可能是称臣割地,所谓岁币的可能性也不大,岁币在两宋政治中内含辱国语境,苦心经营军功人设的贾似道若承诺岁币,无异于政治自杀。更何况,岁币兹事体大,又岂是贾似道可以擅专的?
中统元年(南宋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即忽必烈即汗位次月,郝经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赐佩金虎符,作为使节携国书入宋。
贾似道至多也就是口头承诺了送点钱。《宋史·贾似道传》称郝经使宋是“持书申好息兵,且征岁币”,但郝经声称的岁币未必属实,可能只是谈判前的漫天要价。对此,郝经本人其实也并未想瞒天过海,他在被囚南宋期间的《上宋主陈请归国万言书》中写道,“止是告登宝位,布弭兵息民之意,其余无他蔽匿”,并未提及岁币。
不经意间,忽必烈重臣郝经成为第一个被禁言者。
按照传统的历史叙事,贾似道在鄂州议和中承诺了岁币等让步条件,郝经使宋的诉求之一是让贾似道兑现承诺,因此惹得执意背约的贾似道恼羞成怒。从各种证据看,这个叙事逻辑很是牵强,原本就只有“鄂州议和”,而无“鄂州和议”。
贾似道如履薄冰地维护着自己的神话与盛世,一切戳破泡沫的声音都会被消除。
为了达成议和,郝经此行将姿态放得不高,一改开战后蒙古人对宋外交的趾高气扬。在与宋的国书中,郝经甚至将此前的蒙古侵宋责任尽数推诿给前面几任大汗,“且术速门之事、合州之役、武昌之举、江上之师,皆先朝之事,非主上之所欲为”。在这样的“取悦”情境下,即使贾似道真有把柄在蒙古人手上,忽必烈和郝经又怎么可能刻意激怒贾似道,令谈判横生枝节?毕竟,如前所述,忽必烈此时的急务是与宋休兵,以全力与阿里不哥决战。
但抛开苦心经营与清除异己,贾似道的权势与威望终究是建立于沙土之上的。忽必烈鄂州撤围成就了贾似道的军事神话,而之后的蒙古内战则让神话的保质期延长了四年多。
换言之,是郝经使团有求于贾似道,而不是相反。
其三,宗室。当时南宋宗室的代表人物为荣王(后改封为福王)赵与芮,他不仅是宋理宗的弟弟,而且是储君赵禥的生父。尽管史料中鲜有贾似道和赵与芮争权的细节,但据《宋史·贾似道传》,“福王与芮素恨似道”,可见两人很可能因为权力之争交恶。日后,贾似道之死也与赵与芮有关。从这里可以看到贾似道对宗室的倾轧,以福王为代表的宗室势力没有被贾似道拉拢,反而是贾似道在与宗室争权乃至分权。
尽管并不存在所谓的岁币和背约,但郝经使宋的确引发了贾似道的激烈反应。
其二,外戚。可能是同为外戚的原因,贾似道对付起外戚来尤为得心应手。《宋史·贾似道传》记载,他利用自己的外戚身份,与宋理宗皇后谢道清家族的谢氏外戚交好,不动声色间完成布局,“勒外戚不得为监司、郡守,子弟门客敛迹,不敢干朝政”。
中统元年(南宋景定元年,1260年)七月,郝经使团抵达边城宿州,遣副使与南宋方面联系讲和一事。在贾似道的怂恿下,宋理宗下诏告谕“誓不与北和”,并令人毁去接待外国使臣的都亭驿,以示绝不接待蒙古使者。
其一,宦官。董宋臣是宋理宗最为倚重的权宦,“引荐奔竞之士,交通贿赂”,权倾朝野。贾似道上台后,虽没对董宋臣直接下手,但将他的党羽和所荐大臣逐一清除,“从此,在贾似道执政期间,再也不见有宦官弄权的记载”。
吃了闭门羹的郝经不愿就此放弃。八月,心存侥幸的他率从者三十七人南渡淮河,强行进入宋境,意图造成谈判的既成事实。但贾似道没有给对方任何机会,郝经使团刚入境,贾似道便命两淮制置大使李庭芝将其扣留在真州(今江苏仪征),不准入朝,也不予放归,但在生活待遇上却又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连郝经也承认“恩礼加厚,坐享饔牢”。
在贾似道的揽权之路上,除了笼络激昂行事的太学生,他还压制了三派乱政势力。这或许还是贾似道对南宋政局的一大贡献。
郝经被羁留期间,曾数次上书南宋君臣,仅写给贾似道的就有《与宋国丞相书》《再与宋国丞相书》《复与宋国丞相论本朝兵乱书》《过总管回降与贾丞相书》《与贾丞相书》等数篇,内容基本上都是“极陈战和利害,且请入见及归国”,但贾似道始终置若罔闻。
不只如此,贾似道还替当年被丁大全发配的“宝祐六君子”平反,下令六人都可免省试直接到京城赴考。在景定三年(1262年)的廷试中,六君子的领头人陈宜中高中第二名。
贾似道究竟为何要囚禁郝经?《宋史·理宗本纪》的解释是:“谋出贾似道,帝(理宗)惑其言不悟。盖似道在鄂时,值我世祖皇帝归正大位撤兵,似道自诡有再造之功,讳言岁币及讲和之事,故不使经入见。”《宋史·贾似道传》解释的版本是:“似道方使廖莹中辈撰《福华编》称颂鄂功,通国皆不知所谓和也。似道乃密令淮东制置司拘经等于真州忠勇军营。”
但到了贾似道这里,对太学生“度其不可以力胜,遂以术笼络”。除了主战光环,贾似道的收服手段不太上得了台面:增加学俸,太学扩招,并优赏低级学官。于是,周密在《癸辛杂识》中写道:“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虽目击似道之罪,而噤不敢发一语。”
这两种说法相近,也大致公允,当然,“讳言岁币”除外。
三学之横,盛于景定、淳祐之际。凡其所欲出者,虽宰相台谏,亦直攻之,使必去权,乃与人主抗衡。或少见施行,则必借秦为喻,动以坑儒恶声加之,时君时相略不敢过而问焉。其所以招权受赂,豪夺庇奸,动摇国法,作为无名之谤,扣阍上书,经台投卷,人畏之如狼虎。
综合这两种说法,并撇去岁币一说,大致就有了答案。
最可显现贾似道政治手段与威望的是,他连桀骜不驯的太学生都搞定了。在宋理宗朝,太学生参政议政意识高涨,甚至曾以集体上书推动了史嵩之、谢方叔等两位宰相的黯然下野。但太学生未必就因为年轻而天然具备正义性,据周密《癸辛杂识》所记:
鄂州之战后,贾似道通过授意门客鼓吹等方式,全力打造了一个军事神话:忽必烈之所以仓皇北遁,是因为贾似道亲自率军在鄂州城下大获全胜。至于他曾在鄂州与蒙古人接洽议和一事,则秘而不宣,成了贾似道集团的最高机密,连宋理宗都被蒙在鼓里。
对刘克庄的晚节攻讦是否公允莫衷一是,但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时代,不仅刘克庄,吴文英、赵孟坚、周密与方回等知名文人都与贾似道有密切交往,其中自然有贾似道位高权重的因素,但也可见他当时在士大夫中的声望之隆。
而郝经使宋,势必会让贾似道的弥天大谎大白于朝野,不仅其赖以把持朝堂的军事神话荡然无存,还可能被窥伺在侧的政治对手趁机发难,发动政治清算。
刘克庄去世时,襄阳之战已开仗一年多,他参与堆砌的贾似道军事神话正在崩塌中。所幸刘克庄没能看到襄阳失守那一幕,否则对于这一位终生不忘收复之念的耄耋老人而言,过于残忍了。
如此说来,贾似道怎么可能让郝经全身而退,其间所涉之事已危及他最深层次的权力根基。
景定五年(1264年)秋,七十八岁的刘克庄因目疾致仕还乡。咸淳五年(1269年)正月,刘克庄病逝于家乡莆田,时年八十三岁。
郝经这一关,就是十六年;贾似道的秘密,也被保守了十六年;南宋的命运也在十六年间不断走向毁灭。
刘克庄与贾似道原本也就是发表一些溢美之言的关系,但因为托身复出则横生出谄事权奸、奉承求官之嫌,甚至被后世冠以“晚节不终”“失身于贾似道”等评价。或也因此,《宋史》对刘克庄不予立传。
从消弭政治风险而言,贾似道无疑功德圆满,在其军事神话的光环下,天下共仰他为救时良相。
但最为后世诟病的是,写点应酬诗词也就罢了,景定元年(中统元年,1260年)六月,七十四岁赋闲在野的刘克庄还接受了贾似道的举荐,再度复出,被拜为秘书监、起居郎,兼中书舍人。
但这是因私害公的误国之举,郝经被囚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南宋灭亡的先声,给蒙古留下了出兵南征的口实,并使宋蒙关系错过了一次即使是短暂的好转机会,正如此后文天祥所浩叹的:“似道丧邦之政,不一而足。其羁虏使,开边衅,则兵连祸结之始也。”
刘克庄如此推重贾似道,除了源于主战派的政治想象,可能还跟刘克庄与贾似道之父贾涉乃世交有关,多少有些长辈对子侄的美化滤镜。
当然,无论郝经被囚与否,忽必烈日后都不太可能放过南宋,但贾似道此举至少是加速了宋亡的进程。
上林苑,多花柳。祁连塞,稀刁斗。更红旗破贼,黄云栖亩。阿母瑶池枝上实,仙人太华峰头藕。泻铜盘、沆瀣入金卮,为公寿。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无论贾似道多么短视偏私,但作为一名有深厚军事经验的上位者,他不可能不知道,拘郝经意味着宋蒙走向全面交恶;更不可能不知道,蒙古人的军事实力是南宋望尘莫及的。
见宰官身,出只手、擎他宇宙。筹边外、招徕名胜,登崇勋旧。不下莱公扶景德,又如涑水开元祐。尽从渠、干贽及吾门,归斯受。
无论如何,贾似道误国只是一个结果,但就初衷而言,他并没有误国之心。
在这些诗词中,刘克庄虚夸地将贾似道比作本朝及历代先贤巨擘,什么寇准、司马光、范仲淹、韩琦、王翦、曹操、诸葛亮、王导、谢安……比附个遍,时有溢美荒诞之语:“载籍以来,于宇宙间,有功者谁”“问台家山河宇宙,是谁擎托”“把晋朝王谢傅同看,谁优劣”“孤忠贯日,只手擎天”,仿佛其是古今第一完人。如这首讴功颂德的贺寿词《满江红·傅相生日甲子》:
这里有两个未必严密的解释。
刘克庄晚年与贾似道意气相投,文字往来不断,书笺如《与贾丞相书》三篇、《谢贾丞相饯行诗启》、《与淮阃贾知院书》、《与丞相书》、《又与丞相书》等,启有《回贾制署启》《贺贾丞相启》《贺贾丞相拜太师启》《贺贾太师再相启》《贺太师平章启》《进开国伯谢平章启》等,诗词有《淮捷一首》《凯歌十首呈贾枢使》《贺新郎·傅相生日壬戌》《满江红·傅相生日癸亥》《满江红·傅相生日甲子》《沁园春·傅相生日丁卯》等。
其一,鄂州保卫战的胜利的确让贾似道陷入某种飘飘然的状态,对自己的军事统率力与南宋的军力产生了过高的估计,“再造王室”一类的夸张吹捧听多了,会逐步降低一个人对真实世界的体察力。
当时的文坛领袖刘克庄也深深折服于贾似道的武功,作为辛弃疾的精神传人,他对贾似道寄予了主战派同道的政治想象。
其二,自大之余,贾似道可能也心存侥幸:蒙古人的内战或许旷日持久,蒙古人对于南下的兴趣可能被耗尽了。特别是,鄂州经验和钓鱼城经验也共同构成了一个可能的路径依赖:只要顶住蒙古人的强攻几个月,他们内部自然会状况百出,从而自行撤退。
樽俎优贤咨启沃,载赓既醉咏盈成。
说白了,贾似道多少有点赌博的意思,而之后的时势发展似乎也证明他赌对了。
清明朝野遇清明,万国欢心乐太平。
中统二年(南宋景定二年,1261年)五月,忽必烈遣使责问南宋扣留使臣、侵扰疆界之罪,但南宋根本置之不理;两个月后,忍无可忍的忽必烈对南宋发出了军事威胁,甚至颁发了一通咄咄逼人的伐宋诏谕,但南宋还是缄口无言。
这是贾似道的盛世,宋理宗赵昀对此不仅不以为忤,还似与有荣焉。这位以厚待文臣、忠于故友而著称的皇帝,对贾似道有着与早年对史弥远相似的仰赖与爱重。宋理宗写给贾似道不少诗,其中一首《赐贾相》更像是礼赞贾似道开创的盛世:
此时,忽必烈的主力正忙于与阿里不哥军缠斗,所谓伐宋只是讨个口彩,虚张声势,根本就无落实的可能性。
当蒙古陷入内战兵燹时,南宋似乎正于镀金盛世中,陶然自得。
阿里不哥也就罢了,忽必烈此时还被迫陷入另一场猝不及防的军事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