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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进

这里有一个疑问:阿里不哥集团为何要坐视忽必烈先发制人?毕竟,抢先即位又没有什么门槛。

我虽未能即行汝言,安知异日不能行之耶!

还真有。阿里不哥受制于自身的合法性叙事,无法像忽必烈那样无所顾忌。就合法性之争而言,阿里不哥最大的优势就是他可以依照祖制,在漠北召开正牌忽里勒台大会,并大概率能够被推举为大汗。

此时,忽必烈得以践行他当年对“潜邸旧侣”的豪言:

但问题是,阿里不哥既然主打合法性,就要依照祖制等待诸王贵族聚集到漠北,方能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而西部诸王遥遥千里,术赤系的钦察汗国更是远在伏尔加河一带,来蒙古本土需要时间。

总之,就是在三月二十四日这天,忽必烈宣称得到了开平版忽里勒台大会的拥戴,抢先登上蒙古大汗之位,时年四十五岁。

而若不等诸王到齐就先行召开忽里勒台大会,那么,阿里不哥就等同于破坏了合法性,与忽必烈那个山寨大会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忽必烈这个“伪忽里勒台大会”也是来了一些人的,最重磅的人物可能是东道诸王之首塔察儿,也就是蒙哥最初委任的征宋东路军主帅。塔察儿虽然在大会中带头拥立忽必烈,但实际上他此前也游移暧昧,不想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过早站队,之后迫于“二选一”的时势才决定押宝忽必烈。

阿里不哥必须等,哪怕明知道忽必烈可能捷足先登。这也是一种路径依赖和求仁得仁吧。

尽管,这个忽里勒台大会充满了山寨色彩,一是未在漠北召开,二是只有那些亲忽必烈的宗室贵族到场。但大会再山寨,合法性再阙如,也得开,就好比魏晋时代的禅让再作伪也得走完全部流程。

当然,阿里不哥集团可能对忽必烈的孤注一掷缺乏足够预判,按照这个时代蒙古人的认知,自行称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近乎政治自杀。

在汉人视角的历史叙事中,忽里勒台大会似乎就这么被选择性地漠视了。但在真实的历史世界中,忽里勒台大会还是要开的,这就像中原王朝的“劝进”一样,是蒙古世界合法性的必经流程。

忽必烈即汗位次月,也就是当年四月,阿里不哥最终在喀拉和林一带召开忽里勒台大会,正式被推选为蒙古大汗。

但可以看出,在这个更像是汉人视角的叙事中,忽必烈即汗位被诠释为一个中原王朝式的标准程序,也就是臣子劝进,主上几番推辞后顺应天心民意,连即位理由都是中原价值观式的“以贤以长,当有天下”。

就这样,大蒙古国前所未有地出现了两位并立的大汗。

据《元朝名臣事略》,忽必烈当时的反应是,长考良久,方才决断:“汝等能叶心辅翼,吾意已决。”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二十四日,忽必烈“登宝位”,众皆称贺。

在这场汗位之争中,蒙古诸王的态度颇值得玩味。不少家族内部就此产生了分裂,如塔察儿拥立忽必烈,其儿子乃蛮台拥立阿里不哥;窝阔台系的合丹支持忽必烈,其两个儿子忽鲁迷失和纳臣支持阿里不哥;身在波斯的忽必烈六弟旭烈兀前期态度暧昧,后期选定忽必烈,但其长子主木忽儿是阿里不哥的狂热支持者……父子和兄弟间的“政见不合”比比皆然。这当然有可能是一种权力分散下的随机与偶然,但也可能是蒙古宗王家族在政治风向未明时分散风险的“两边下注”,颇得魏晋世家大族乱世求存之真味。

先发制人,后发人制。天命不敢辞,人情不敢违。事机一失,万巧莫追。

论实力自然是忽必烈更强,但阿里不哥在合法性上的优势几乎是压倒性的。阿里不哥不仅全权操办了蒙哥的葬礼,还在蒙古本土召开了忽里勒台大会。在钦察汗国的术赤家族,其首领别儿哥发行了印有阿里不哥之名的硬币,这无疑表明其对阿里不哥宗主权的认可,“在名分上,任何人都清楚阿里不哥是正统的大汗”。

商挺也在同日“劝进”,他的说法极具政治鼓动性:

既然阿里不哥才是正统大汗,那忽必烈一方不就是叛军了吗?日本蒙古史学者杉山正明就认为,没有“阿里不哥之乱”,只有“忽必烈之乱”,称忽必烈政权是“军事政变政权”。

今阿里不哥虽殿下母弟,彼以前尝居守,专制有年。设有奸人,俾正位号,以玺书见征,我为后时。今若早承大统,颁告德音,彼虽迁延宿留,便名叛逆。安危逆顺,间不容发,宜早定大计。

但忽必烈在中原找到了合法性。这一年(1260年)四月六日,比阿里不哥即位稍早一些,忽必烈颁布了一道洋溢着中原正统观的即位诏书。

当年三月二十三日,廉希宪进言忽必烈,鼓动“早定大计”:

忽必烈这道诏书主要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批判阿里不哥的乱国,宣扬自己继承汗位的过程及合理性,所谓“俯循舆情,勉登大宝”;其二,公开宣称将革新蒙古旧制,所谓“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而革新的方向,指向的是“武功迭兴,文治多缺”,谋求建立一种“中外文武,同心协力”的蒙汉二元政治文化秩序。

但忽必烈集团此时已没有最优解,抢先登位已是唯一的选择。忽必烈的近臣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

这既是忽必烈即位后拿出的第一份施政纲领,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效行汉法”的政治意志。

在某种意义上,抢先登位也是铤而走险之举。毕竟,按照成吉思汗所定之制,忽里勒台大会一是必须在漠北蒙古本部召开,二是必须经由蒙古宗王全体合议。这两个条件忽必烈都不具备,也就是说,忽必烈于开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宣布即位大汗,在根本上就缺乏合法性,违反了成吉思汗祖制与基本的程序正义,说得不客气点,就是僭主。

这份文采斐然的诏书不是出自忽必烈之手,而是由金末汉人状元王鹗撰写。忽必烈在政治生涯早期虽以汉化倾向闻名,但他与之前四位蒙古大汗一样,很可能不太通汉语,终其一生都是如此。

对忽必烈集团而言,最好的即位地无疑是大本营开平。景定元年(1260年)三月,忽必烈从燕京来到了开平,筹划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虽然汉语不行,但忽必烈对中原统治秩序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那么,忽必烈实际上只剩下一种选择了,那就是抢先一步,在己方控制区自行宣布登位,先下手为强。

五月十九日,忽必烈又干出了一件大蒙古国立国以来史无前例的大事:建元。

而如果忽必烈不去漠北参会呢?那就等同于坐视阿里不哥当选大汗,一旦木已成舟,忽必烈再想掀桌子动刀兵,就形同反叛,毫无合法性可言。这一可能性也在阿里不哥的阳谋算计之中。

建元,也就是建立正式的汉式年号,忽必烈这是以中原皇帝自居,是再明显不过的“效行汉法”政治宣示了。

所谓阴谋,则是说在漠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忽必烈必须出席,如果忽必烈拒绝接受落选结果,抑或万一当选,阿里不哥都可以利用主场优势逮捕忽必烈,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一种说法是,阿里不哥集团的确事先制订了相应的计划,只待忽必烈入彀。

这还不止。忽必烈建元“中统”,大概意思是“中原正统”,以承继中原的皇统自命。忽必烈在《中统建元诏》中明确表示:“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惟即位体元之始,必立经陈纪为先。”

所谓阳谋,是指阿里不哥身在国都喀拉和林,身兼蒙哥亲任监国、蒙古本位主义者与拖雷家族守灶者三重身份,因此得到了大部分黄金家族宗室特别是蒙哥家族的支持,按照忽里勒台大会的正常程序,阿里不哥大概率会被推举为大汗。更何况,作为忽里勒台大会合法召开地的漠北,还在阿里不哥的控制下。

此时,忽必烈的自我定位中已包含双重身份:既是蒙古大汗,也是中原皇帝。

这既是阳谋,也是阴谋。

在战争即将爆发之际,忽必烈如此高调地效行汉法,很可能也蕴含着争取儒臣士大夫、汉人世侯乃至中原民心的政治诉求。

阿里不哥远非庸才,他很明了自身的政治优势。他的计划是,尽快在漠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毕竟,此时蒙古本位主义势力已为阿里不哥所驱使,忽必烈也不必过于投鼠忌器,中原与汉人才是他争位的最大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