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元史·世祖本纪》,围鄂之初,忽必烈对宋军和贾似道都颇为轻视,轻信“贾似道率兵救鄂,事起仓卒,皆非精锐”,认定拿下鄂州不过旬日之间。
对于南宋当前危机四伏的军事困局,有可能破局的只有贾似道:只要在鄂州城下挫败了忽必烈的兵锋,则满盘皆活。但这又谈何容易。
但出乎忽必烈意料的是,鄂州守军智勇皆备,又是坚壁清野,又是以缓兵之计骗得蒙军撤围数日;蒙军主力撤出四川令援蜀的吕文德腾出手来,率军于九月中旬突入鄂州,之后勇将高达也率援军入鄂。
对于迁都,贾似道似乎没有明确态度,但贾似道此时的政治形象无疑是一名主战派。
贾似道以其权位之重,调遣起各路援军如臂使指。仅从这个层面出发,宋廷用贾似道已然用对了。
宋理宗以一个荒唐的理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策。
十月,贾似道进入鄂州,总领援鄂各军。
宋理宗当然没有理会文天祥的建议,但还是搁置了迁都之议。除了皇后谢道清“以安人心”的劝谏,还有一个原因多少有些荒诞:吴潜自请死守引发了内廷的猜忌,宋理宗怀疑吴潜正走上北宋末年丞相张邦昌之路,留守时被蒙古人扶植为傀儡皇帝。
关于贾似道在鄂州的表现,时人曾有“公自荆疾驰,拒守汉鄂,身当百万师,昼夜死战百余日”的评价;贾似道本人战后也自曝在鄂随时预备舍身殉国,“命之短长直在屈伸肘间”。
此时,一名年仅二十三岁的中低层文官挺身而出。《宋史·文天祥传》写年轻的文天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三年前,二十岁的他被宋理宗钦点为状元,主考官王应麟恭贺宋理宗“是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节度判官是文天祥仕途的第一站,但他此时就已展现出日后的耿直与锋芒,慨言上疏“乞斩宋臣,以一人心”,以安社稷。
这些都是一味道德拔高的溢美虚词,并无太大参考意义,对贾似道援鄂最客观的褒奖来自敌人——忽必烈。
宋理宗的亲信内侍董宋臣鼓吹迁都四明(今浙江宁海),多数大臣都不敢非议。素有忠直之名的左丞相吴潜也支持迁都之议,自请为宋理宗死守临安。
为加强城防,防止蒙军突入城内,贾似道下令建木栅环绕城墙内壁,形成夹城。据《元史·廉希宪传》,当忽必烈听闻贾似道“作木栅环城,一夕而成”时,对左右近臣给出了一句无法更高的评价:
无怪乎,此时宋朝中枢甚至出现了“迁都”之议。
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
战火绵延湖北、湖南、广西、江西四省,作为行在的临安不仅要面临忽必烈率水军顺江东下的威胁,且蒙古骑兵自湖南、江西一线这个“柔软的下腹部”突入浙江,兵临城下,似乎也为时不远。
另有一则在《元史·郝经传》中的记载是,蒙军久攻鄂州不下,军中将领推诿于忽必烈爱重的汉族士大夫,说就是因为听了士人少杀人的胡扯,宋人才没有出于恐惧而开城投降。忽必烈以贾似道为标杆驳斥:
更棘手的是,此前进军受阻被迫撤军的蒙古南路军也有了大动作。八月初,也就是忽必烈挥师南下的同时,兀良合台率南路军自云南再度攻入广西,十月再经由广西成功突入湖南境内。为呼应兀良合台,忽必烈遣偏师攻入江西,意图实现两军会师。
曰彼守城者只一士人贾制置,汝十万众不能胜,杀人数月不能拔,汝辈之罪也,岂士人之罪乎!
贾似道集南宋军政大权于一身,却受任于危急存亡之秋。蒙哥之死对蒙古帝国的负面影响还未及展现,作为宗王的忽必烈似乎是更危险的敌人,忽必烈攻占鄂州顺江直下对南宋而言是亡国级的风险。
从以上两则忽必烈逸事来看,大有将贾似道视为儒帅,与其惺惺相惜之感。回想围城之初他对贾似道援鄂的不屑,可见贾似道在短短一个月内,便以其表现令忽必烈刮目相看。
宋理宗相中了主持援蜀的贾似道,拜其为右相的同时,将抗蒙兵事尽付于他,令其督师援鄂。可以说,此时南宋国运已尽系于贾似道一人。
时至十一月,鄂州被围已近三月,蒙军使出浑身解数,杀伤宋军一万三千余人,一度还攻破鄂州城东南角,但最终功败垂成,疫病流行军中,破城之望益发缥缈。
现在的问题是,谁来接替丁大全?
忽必烈进退维谷,原本预期的速决战已被拖成了旷日持久的攻坚战,鄂州不破,所谓顺江东下直取临安更是妄念了。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没有比丁大全更适合背负兵败罪责的人了,难不成还真要问责宋理宗?
再不下一个决断,忽必烈的大业就危险了。
当然,右相丁大全作为首席丞相(南宋与唐一样,右相实权通常高于左相),对兵败要负领导责任,但“击毙”蒙哥的泼天之功,是否也应如此?
此时,又是郝经,他在十一月初呈上那篇与《东师议》齐名的《班师议》,力劝忽必烈与宋议和,班师北归。
丁大全罢相前后,朝中对他的弹劾基本都是道德指向的,诸如“鬼蜮之资,穿窬之行”,“奸回险狡,狠毒贪残”,要么就是夸大其词地批判他“绝言路,坏人才,竭民力,误边防”,但丁大全在长江防线的崩溃中究竟有什么具体的决策失误,却无人说得出,至多也就是有争议的隐匿败报。
《元史·郝经传》是这样说的,郝经主和的理由有两条。
但丁大全奸佞也好,无能也罢,他真的有资格对兵败负全责吗?
其一,短期灭宋已无可能,宋人已知蒙哥驾崩一事,军气大振,“举天下兵力不能取一城,则我竭彼盈”,如果再不趁冬天果断撤军,来年开春“疫必大作”,蒙军“恐欲还不能”,甚至可能重蹈当年金兀术被韩世忠困于黄天荡之覆辙。
十月初一,宋理宗罢去丁大全相位。此时,这位权相也就当政一年多而已。
其二,忽必烈弟弟阿里不哥正留守蒙古本部,在汗位之争中已占得先机,如忽必烈不果断议和北归,则有腹背受敌之忧,“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下诏中原,行赦江上,欲归得乎”?
丁大全得势时,曾遭以陈宜中为首的六名血气方刚的太学生联名上书攻讦,六人虽遭发配流放,却被士林称赞为“宝祐六君子”。
郝经还以完颜亮当年南征时众叛亲离为前车之鉴,警告忽必烈要防范阿里不哥先下手为强,“虽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之事乎”!
真正被抛出来担责的是传说中有“蓝色鬼貌”的右相丁大全。在奸相频出的南宋时代,丁大全声明不显,也算不上由秦桧领衔的所谓四大奸相之一,但从他在政治上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被指摘为奸臣倒也没有冤枉他。
郝经给忽必烈的最终建议是:“断然班师,亟定大计,销祸于未然。”
九月十九日,宋理宗下“罪己诏”,但这更多是故作姿态,又怎可能真的让皇帝担责?
从《东师议》到《班师议》,郝经以其惊人的预见性,向忽必烈证明了儒生的价值。
九月十一日,贾似道上表朝廷,报告了长江防线崩溃的败报,朝野一片哗然。
不仅是郝经,出身金莲川幕府的汉臣基本力主班师:渡江先锋董文炳的弟弟董文用,一日三谏,以为神器不可久旷,待忽必烈登基之后,再遣一支偏师,即可了结江南事;最早加入幕府的刘秉忠则以卜筮之术为忽必烈打气,“龙飞之时已至,可速回辕”。
九月初八,忽必烈进抵鄂州,次日即完成了对鄂州城的围困。
汉臣的这一共同立场并不难理解。一方面,他们深受正统观念影响,认为忽必烈必须正名为先,尽快北返登基;另一方面,他们对中国历史上的宫廷政变了如指掌,对兄弟争位的步步惊心与攻守套路烂熟于胸。
可以理解忽必烈的意气扬扬,连长江防线和南宋水军都不堪一击,鄂州孤城又怎能挡得住蒙古大军的雷霆一击?要知道,此时的蒙古军队,不但有横扫天下的铁骑,而且正日趋成为一支步炮骑皆备的复合军队。
郝经等人的苦谏中,最能打动忽必烈的想必还是“争位”这个点。
战局如此顺利,可能连坚持渡江的忽必烈都没有想到。听闻捷报,忽必烈扶鞍起立,竖鞭仰指,大呼“天也!”而后踌躇满志地下令:兵不解甲,乘胜围城。
按照忽必烈本来的计划,打鄂州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后可以有两个选择。
被寄予厚望的南宋长江防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突破了。
其一,携新胜之师北返,以军功压服阿里不哥等争位者,毕竟,蒙古社会最认可的就是军功。
在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中,蒙古水军似乎直到襄阳之战时才具备了与南宋水军分庭抗礼的实力。但从鄂州水战可以看出,南宋水军的总体实力相对蒙古水军尽管还占据着甚或明显的优势,但在一些局部战场上,蒙古水军已有制胜之能,鄂州渡江如此,此前史天泽指挥的川江水战也如此。
其二,乘胜自鄂州顺江直下,速战速决,攻陷临安,基本完成灭宋大业。这并非痴人说梦:十五年后,蒙古人拿下鄂州,继而仅用了十三个月就入主临安。届时,无论是奄有江南的雄厚财力,还是一举灭宋这泼天军功,举世间又有谁能与忽必烈一争?
对岸的南宋军队据说有十万之多,舰船两千艘。但在这场鄂州之战的前哨水战中,南宋水军似乎是一触即溃,三战三败,被缴获的大型舰船就有二十艘,吕文德的弟弟吕文信也当场战死。
也就是说,鄂州之战的主线仍然是争位。忽必烈战前的选项也无非两个:直接北归争位,有时间之利;先取鄂后争位,有军功之利。
蒙军先锋正是董文炳,他亲率两个弟弟,及近百名“敢死士”,“载艨艟鼓棹疾趋,叫呼毕奋”。
忽必烈选择了先取鄂后争位,但这并不算是一个决策失误,而更像是一场赌局。既然鄂州没拿下,赌局输了,忽必烈的理性选择不是将错就错,越陷越深,而是认赌服输,尽早止损。也就如郝经所言:断然班师,亟定大计,销祸于未然。
据《元史·世祖本纪》,蒙军渡江时,“天为开霁”,这或许是个巧合,但军队士气却往往因此类“神迹”而为之一振。据《史集》记载,为了让迷信的蒙古将士安心渡江,军中还特意给士兵配备了“护身符”。
正在此时,忽必烈之妻察必来了一封信,向忽必烈密报了阿里不哥阵营的一些可疑动向,特别是对方正调兵遣将,威胁忽必烈的大本营开平。
忽必烈不以为然。此时,曾追随忽必烈南征大理的董文炳主动站出来请战:“长江天险,宋所恃以为国,势必死守,不夺其气不可,臣请尝之。”忽必烈闻之大喜,便命诸将扬旗伐鼓,强令全军冒风雨抢渡长江,三道并进,相约先达南岸者,举烽火为应。
郝经的劝谏,察必的情报,最终让忽必烈下了决断。
蒙哥汗九年(南宋开庆元年,1259年)九月初四黎明,蒙古军集结于长江北岸准备渡江时,风雨大作,天昏地暗,“诸将皆以为不可渡”。除了天气原因,蒙军将领可能对在长江天堑遭遇南宋水军仍有畏惧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