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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和

顺着推理的话,精于算计的贾似道大概率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这些口头约定,仅仅将其当作诱使蒙古退兵的权宜之计,毕竟,贾似道的私下谈和并未得到临安方面的授权,并无履约能力。

当然,贾似道有可能在口头上向蒙古人承诺了一些让步条件,但几无可能是称臣割地,岁币就顶天了。忽必烈日后颁布征宋诏书(《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当谈及南宋背盟,也仅提到了“愿奉岁币于我”,如果确有称臣割地,忽必烈没有理由不昭告天下。

鄂州议和整件事的真相很可能是,贾似道瞒着南宋中枢,擅自与蒙古人接洽,希望通过一些没有约束性的口头好处,劝服攻城已陷入僵局的蒙军撤围退兵。如果没有忽必烈争位一事,贾似道出于敬畏蒙古的军力,可能事后还会通过一些秘密途径给点钱安抚蒙古人,但既然蒙军主力北调,贾似道出于无赖习性与侥幸心理,决定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连和蒙古人虚与委蛇都付之阙如了,钱也不打算给了,以达到对临安方面隐瞒谈和秘密,打造一个贾似道鄂州完胜蒙军而迫使忽必烈败退的战争神话。

简明扼要地说,“有鄂州议和,但并无‘鄂州和议’”,此次宋蒙议和既未达成具有实质性内容的协议,更未形成书面文字,仅仅是一个意向。

在鄂州议和中,贾似道和忽必烈都制造了各自版本的政治神话。

较公允的说法是,贾似道因未掌握忽必烈将北上争位的情报,的确主动遣使节与蒙古人接洽谈和,“请罢兵息民”,但并未提出“屈辱的议和条件”,也就是所谓的“请称臣”和“割江为界,且岁奉银、绢匹两各二十万”。

神话归神话,贾似道仍然是鄂州之战的胜利者。战术上,蒙宋两军难言胜负;但在战略上,贾似道的确挫败了忽必烈战前快速攻陷鄂州,进而直下临安的计划。

20世纪80年代,国内开始有学者质疑“鄂州和议”的存在,认为这是称帝后的忽必烈亲自编造的神话,一是为攻鄂失利开脱,二是为灭宋制造口实。

鄂州解围后,贾似道却险些殒命疆场。当时贾似道受命移师黄州,随行只有七百骑兵,却在途中意外与蒙军遭遇。《宋季三朝政要》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当时的场景:

但这大概率曲解了历史真相。

黄在鄂下流,中间乃鞑骑往来之冲。孙虎臣将精骑七百,护送至青草坪。候骑曰:“前有兵。”似道愕曰:“奈何?”虎臣匿似道出战。似道叹曰:“死矣,惜不光明俊伟尔。”既而鞑兵乃老弱部,止掠金帛子女而回。

元世祖以皇弟统兵在鄂,贾似道已密遣宋京求和,世祖遂撤兵去,似道归,又以援鄂为己功,深讳议和,不复践夙约,世祖犹遣郝经来修好,更锢之真州,不答一书,不遣一使,于是遂至亡国。

这段记录中的贾似道无英雄气可言,在生死关头竟还虚荣无谓地在乎什么“光明俊伟”。但是,贾似道怕归怕,毕竟也没打算临阵脱逃,有点决绝赴死的意思。

其集大成者就是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的所述,将南宋亡国责任尽数推诿于先议和后毁约的贾似道:

鄂州之战的尾声,贾似道仍然没有缺席。兀良合台的蒙古南路军北撤时,贾似道命骁将夏贵率水师在长江堵截,最终斩杀蒙军殿后部队一百七十人。这一战规模并不大,但可能因为是“最后一战”,且是喜守惧攻的宋军的罕见攻势胜绩,贾似道极为看重,将其视作个人政治生涯十件盛事之一。

前者契合了元朝对“无敌之师”“正义之师”的自我塑造,后者照应了儒家忠奸观对权奸误国的历史想象,各得其所,各安其位,这往往是主流历史叙事的盛大之路。

《宋史·贾似道传》也记录了宋军这次胜绩,翔实程度为鄂州之战之最,大有杀伤区区“百七十人”就是贾似道守鄂最大战功的意思,其中也不无刻意贬低贾似道鄂州战功的言外之意。

而在宋方看来,贾似道守鄂不仅无功,反倒有祸国之过,奸相之奸是一以贯之的。

从这一收尾战也可以部分地看出,贾似道并未在谈判后与蒙古人形成某种默契,进而放任蒙军北撤,反倒趁对方无心恋战之时,在主动进攻中小有斩获。

对蒙方来说,蒙古大军在鄂州并没有受挫,更没有被迫撤围,退兵是应宋人求和所请,日后兴兵灭宋是因为宋人毁约在先。

数月后,也就是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贾似道奉命入朝,宋理宗诏令百官出城列班迎接,给予他北宋中后期“四朝元老”文彦博一般的政治待遇,即所谓“依文彦博故事”。这正是宋廷礼遇重臣的最高政治象征。

此种叙事同时满足了蒙宋双方的历史需求。

宋理宗早年依仗史弥远,晚年寄重贾似道,对权相似乎有天然的依傍耽溺,宽宏优容,不是那么在乎所谓的皇权旁落,但他对武将却又总无端猜忌,刻薄寡恩,以致孟珙和余玠这两位盖世英雄都含恨忍屈,郁郁而终。其中的天差地别,正是宋理宗对重文而抑武的祖宗家法的遵守。

称臣、岁币、划江而治,这“鄂州和议”的条件甚至比绍兴十一年秦桧签的“绍兴和议”更为苛刻。

宋理宗将贾似道之功盛赞为“再造王室”,“贾似道为吾股肱之臣,任此旬宣之寄,隐然殄敌,奋不顾身,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自卿建此不世之殊勋,民赖之而保其居,朕赖之而保其国”。

宋贾似道遣使来,愿请行人以和,璧请行……璧登城,宋将宋京曰:“北兵若旋师,愿割江为界,且岁奉银、绢匹两各二十万。”

四十七岁的贾似道至此置身元老重臣与股肱之臣之列。

《元史·赵璧传》倒是没提“称臣”,但多了一条“割地”,岁币的数额也明确了:

这并不是宋理宗个人的偏幸,“此时举国对贾似道鄂渚蒙宋之战的活国之力都深信不疑,并无异辞”,至于对贾似道的攻讦,那都是十余年后丁家洲之败的后话了,不无落井下石之嫌。

十一月,攻城急,城中死伤者至万三千人。似道乃密遣宋京诣军中请称臣,输岁币,不从……似道再遣京议岁币,遂许之。

七十四岁的诗人刘克庄,将鄂州解围视作“不世之功”,“以衮衣黄钺之贵,俯同士卒甘苦卧起者数月。汔能全累卵之孤城,扫如山之铁骑,不世之功也”;文天祥日后在诗中指斥丁家洲兵败时,也怅然于贾似道曾经的雄姿英发,“己未鄂渚之战,何勇也”。

据《宋史·贾似道传》,贾似道为了求和,竟主动提出了“称臣”与“岁币”两大让步条件: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朝野内外无人知晓贾似道鄂州议和的隐秘,《宋史·贾似道传》所谓“通国皆不知所谓和也”。贾似道上表宋理宗时只字不提议和,将蒙古北撤尽数归因为自己主导的“大捷”,“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

正是在此种巨大的信息差之下,贾似道做出了一个在后世争议极大,至今仍聚讼纷纭的举动:遣使者与蒙古人接触。在正史中,贾似道被塑造为签订城下之盟的请和者,而忽必烈撤军甚至主要不是为了北上争位,而是答应了贾似道的求和条件。

为将鄂州军事神话盖棺论定,贾似道还指示门客廖莹中等人撰写了一本歌功颂德的奇书——《福华编》。有论者认为,书里书外,贾似道梦想缔造一个虚幻的“福华”时代,天下士人尽情渲染“福华”时代,君臣朝野醉生梦死于“福华”时代。

但南宋情报机关没有在第一时间获取的关键信息是,一场由蒙哥之死引发的蒙古内战正山雨欲来,忽必烈要紧急北返争位。

书成后,廖莹中还得意扬扬地作词《木兰花慢》,又是自吹自擂,“请诸君著眼,来看我,福华编”;又是献谄贾相,“一时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知重开宇宙,活人万万,合寿千千”。

只要蒙古人有足够的韧性与耐心,就与后来苦守六年仍难逃失陷的襄阳一样,鄂州、潭州被破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毕竟,宋军守城有余,但反击能力严重欠缺。

贾似道回朝当月,与他有隙,同时也为宋理宗不喜的左丞相吴潜遭罢相,挟不世之功归来的贾似道被进封为少师、卫国公,更就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独相,从此独揽朝政达十五年之久,跨越了宋理宗、宋度宗和宋恭宗三朝。

站在南宋的角度,说蒙古人会撤军是有些不可思议的。虽然蒙哥暴毙,蒙军在鄂州和潭州双双陷入僵持,但蒙古人毕竟还处于攻势,掌握着战略主动权,湖北、湖南、广西和江西四省兵连祸结。

对于贾似道事功的“真”与“假”,有一种看法似为持平之论:

对忽必烈撤军最缺乏心理准备的可能是南宋。

贾似道的显赫事功虽有虚假的一面,但真实的一面更多,他以一定的实际事功加上巧妙的欺骗,赢得了个人威望的顶峰,加之他与理宗的特殊关系,其入相自是水到渠成。

围攻潭州(今湖南长沙)一月有余的蒙古南路军,也在同期奉命北撤,与忽必烈留下的接应部队会师。南路军主帅兀良合台当年曾追随忽必烈远征大理,是时候在汗位之争中明确选边站了。

无论如何,贾似道的相权独尊在当时似乎是众望所归,天下士人寄望于这位中兴名臣“早早归廊庙,天下尽欢娱”已久,似乎只要贾相在位,从此天下无事,西湖歌舞绵绵无绝期。

数日后,蒙军从容撤出鄂州,鄂州之围遂解。

对此,忽必烈恐怕也无暇破坏,他正在开平,也就是未来的上都,进行着一场登基大战。

蒙哥汗九年(南宋开庆元年,1259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忽必烈启程北归,为稳定军心及防止宋军尾随追击,一边对外佯称直取临安,一边留下部分军队继续围攻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