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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医生

于是卢泊尔走向机场的电话机,打给蒙博托总统。等了一小会儿,接电话的人告诉卢泊尔说总统没时间和他谈。卢泊尔走回大力神运输机旁,告诉飞行员说钢瓶必须立刻装上飞机。

卢泊尔开始和飞行员争辩,他在日记中将其形容为“艰难的磋商”。行贿在扎伊尔非常普遍,但卢泊尔从不行贿,真的从不。对于医务人员来说,那条路通往地狱。卢泊尔递了支烟给飞行员,开始了冗长的扯皮。飞行员就是不肯答应。卢泊尔的坏脾气起来了。他在内阁有朋友。他要打电话给几名内阁成员,他们——而不是他——会摆平这件事。提到内阁成员并没有打动飞行员,他抬出总统当挡箭牌。蒙博托总统会想听听你怎么说。最后,卢泊尔说他要打电话给总统。飞行员显然不相信。

飞行员终于让步,说他可以带上钢瓶,但为了安全起见,必须留下同等重量的货物。出于某些原因,水泥块不在可考虑的范围内。飞行员扫了一眼货舱,飞快地做出决定,命令卸下两板条箱的法国卡蒙贝尔奶酪,留在沥青跑道上。二氧化碳钢瓶被送上飞机。起飞过程中他们做好准备迎接撞击,还好大力神最后还是笨拙地上了天。

飞机要前往北方的一个城市,蒙博托总统正在那里修建宫殿。卢泊尔在货舱里看了一圈,发现里面装满了要运往宫殿的各种物品,有许多个板条箱的进口蔬菜、许多个板条箱的本地蔬菜、比利时啤酒、勃艮第和美度出产的成箱葡萄酒、成箱的香槟、帕尔玛火腿、鹅肝酱罐头、两板条箱诺曼底的卡蒙贝尔奶酪和大量水泥块。所有东西都要运往总统的宫殿。飞行员说要是再装上那些二氧化碳钢瓶,飞机就没法起飞了。大力神运输机会在跑道尽头炸成一个美味的大火球。

多年后,法国军医吉尔贝·拉菲耶在回忆录《非洲从A到Z》里写道,大力神起飞的时候,他想到那些诺曼底的美味奶酪就那么扔在沥青跑道上,在热带阳光下融化变质,他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懊悔感觉。身为一名法国人,他能从所有角度痛苦地领悟到刚刚发生了一场何等的悲剧。奶酪是牺牲品,但为了低温保存血液,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飞机飞了几个小时,在总统的宫殿附近着陆。三位医生在城里的客栈过夜。第二天清晨,一架军用直升机送他们和二氧化碳钢瓶来到邦巴镇。

10月4日天刚亮,卢泊尔、拉菲耶和布阿萨这三名医生就来到了金沙萨的军用机场。扎伊尔空军的一架C-130大力神运输机在沥青跑道上等待他们。他们想把二氧化碳钢瓶装进机舱,飞行员却说算了吧。他声称运输机已经达到了最大起飞载重。

卢泊尔和拉菲耶走下直升机,发现小镇处于恐慌之中。政府围绕邦巴区划出了一个隔离区,士兵设立路障,不允许任何人离开。三位医生与地区专员开了个会,然后走遍全镇贴布告,称当天要在集市召开一场大会。布告说今天中午,医生将在集市向民众解释这种疾病并提供建议。卢泊尔和拉菲耶去邦巴医院看有没有染上这种神秘疾病的患者可供检查,布阿萨医生与地区专员开会,策划协调政府对疫情的应对手段。

卢泊尔想在扬布库采集一些血样。他与穆扬贝一直保持联系,知道穆扬贝未能冷藏样本,因此样本在归程中腐败变质。卢泊尔去城里的一家啤酒厂,租了几个二氧化碳压缩钢瓶。这东西可以制造干冰,他希望能用来低温保存血样。

卢泊尔和拉菲耶来到邦巴医院,发现医院里只有两名病人患有这种疾病。他们是夫妻,隔离在一间病房里。男人是扬布库寄宿学校的校长,妻子是这所学校的教师和行政人员。他们六个月大的婴儿把疾病传给了他们,婴儿已经死去。

卢泊尔答应帮忙调查扬布库怪病,扎伊尔政府也发来正式文书,请他帮忙鉴别病原体并阻止它的传播。一位名叫吉尔贝·拉菲耶的法国军医来协助他完成这个任务,金沙萨的耶莫妈妈医院也派出了一位精力充沛的刚果医生,他叫布阿萨·克鲁布瓦。(与许多刚果医生一样,人们用名字称呼他,也就是布阿萨医生。)

卢泊尔和拉菲耶在这对夫妻的病房门口停下。病房里无疑有某种可传染的病原体。除了橡胶手套,他们没带任何生物防护装备。他们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

作为丛林医生的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卢泊尔也是一名流行病学家。他追踪昏睡病的爆发情况,记录统计学数据,努力阻止爆发。昏睡病是一种难以治疗的致命疾病,通过采采蝇的叮咬传染。昏睡病能够荡平一整个村庄。每次这种疾病传进一个村庄都会杀死许多居民,剩下的幸存者有时候会放弃村庄,搬去其他地方居住。

女人蜷缩着躺在床上,塑料床垫上积着尿水,她恳求他们帮帮她。她丈夫面对着她,坐在一把躺椅上。他的一条腿弯曲,脚底贴着地面,另一条腿伸得笔直。他的一条胳膊直角弯曲,撑着椅子扶手,这只手松垮垮地握着拳头。他完全一动不动。椅子和地面上喷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男人的脸是一个空白的面具,眼睛仿佛两颗红玉髓,死死地盯着妻子。

卢泊尔定期在扎伊尔各处巡视,管理他手下的医生,探访乡村地带的小医院,治疗病患,提供建议,帮助医务人员完成他们的工作。每次他来到一所乡村医院,首先梳理药房的工作,然后开始给患者看病。另一方面,消息会在附近的村庄传开,说有一位名医来了,病人会来到医院寻求救助。他们会从50英里外赶来,有的走路来,有的被家人用刚果轿子抬来。卢泊尔用手头能找到的各种药物和器具治疗病患,从分发抗寄生虫药物到偶尔为之的接生,他什么事情都做过。让-弗朗索瓦·卢泊尔就是所谓的丛林医生。

卢泊尔和拉菲耶查看两名患者,但没有去碰他们。他们非常注意喷溅得到处都是的液体,因为那些液体无疑含有病原体。两名患者陷入了可怕的麻烦,然而即便如此,卢泊尔在房间里见到的情况却让他感到鼓舞。这一幕证实了先前的报告:病原体会导致身体产生大量液体并从体内排出。这说明病原体通过接触血液和体液完成传播。卢泊尔松了一口气。

米莉亚姆修女在恩加利埃马医院渐渐死去的时候,一位天主教修女联系了金沙萨一位名叫让-弗朗索瓦·卢泊尔的医生,请他帮忙研究这种疾病。卢泊尔医生当时三十八岁,领导着比利时政府在扎伊尔的医疗救助组织:热带医药基金会(简称Fometro)。卢泊尔个子不高,尖下巴,蓝绿色的眼睛,脸膛被日晒雨淋变成了热带常见的棕褐色,有一头浅棕色的波浪卷发,暴脾气声名在外。卢泊尔的家在商业区,是姆弗穆卢图努大道上一幢刷白的灰泥房屋,他和妻子乔西安·维索克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住在一起。作为比利时医疗组织的领导者,他管理着在扎伊尔各处工作的约200名医生。

假如病原体能通过空气传播,那才是真正的恐怖呢。假如这是一种空气传播的疾病,你呼吸患者附近的空气就有可能被感染。在这种情况下,医院病房会变得极为危险,一个人走进去,呼吸里面带病毒的空气就有可能染病。病房里的空气对那个地区的全部人口来说都很危险,因为病房里的病毒很容易就能扩散到人身上,而只要你呼吸了被感染者周围的空气,病毒很容易就能扩散到你身上。

1976年9月28日

两名患者似乎已经无药可治。卢泊尔和拉菲耶是医生。检查完一名患者,然后径直离开,再也不打算回来,这么做是不合伦理的。他们走出病房,找到食物和水,带回病房拿给那对夫妻。他们让一名警察守在门口,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走进病房。这是为了防止任何人接触病房里有传染性的患者。卢泊尔不知道病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和拉菲耶必须推测出病原体是如何移动的,这一点至关重要。病原体就在从身体内倾泻而出的液体里。为了切断传播,你必须阻止人们接触那些液体。

金沙萨

时间临近中午,他们必须去集市开大会。卢泊尔、拉菲耶和布阿萨赶到市场时,数以百计的人聚集起来,等待医生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人群既激动又困惑,恐惧控制着他们。卢泊尔借了张蔬菜贩子的台子,他站在上面,这样所有人就都能看见他了。他等了一小会儿,让众人安静下来,然后开始讲话。他用的是林加拉语,一种地区性的方言。“今天,”他说,“咱们要谈的是一种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