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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萨之旅

恩加利埃马医院坐落于山丘上,俯瞰刚果河上马莱博湖的尾部,马莱博湖其实是一段流动迟缓的宽阔河道,出口处就是李文斯顿大瀑布。恩加利埃马医院是一组低矮的棚架房屋,排列得整整齐齐,涂成白色,环绕着几个矩形的草坪庭院。米莉亚姆修女被安置在一幢棚架屋中的单人病房里,她的病情变得更加严重。她开始呕吐,间歇腹泻。艾德蒙妲修女照护她,但没有穿戴橡胶手套、防护服或口罩。

9月27日,中午

发烧的主管神父斯莱格斯运气比较好。检查后发现他得的确实是疟疾。他的血液里只检出了疟原虫,抗疟药物最终让他好了起来。但米莉亚姆修女得的不是疟疾,她的情况在医院里迅速恶化。

恩加利埃马医院,金沙萨

穆扬贝一方面在密切关注米莉亚姆的病情,另一方面在观察那几个皮氏培养皿,滴在培养皿上的血样来自表现出症状的那几名患者。培养皿上还没长出菌落。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得他很可能错误地理解了这种疾病。它未必是通过蚊虫叮咬或摄入被污染的食物或液体来传播的。事实上,它有可能是某种接触性传染病。他打电话给恩加利埃马医院,找到米莉亚姆修女的主治医师。“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疾病,”他对后者说,“我们必须提高警惕,我们必须小心。”他建议医护人员对米莉亚姆修女采取传染病的基础预防措施,应该将她视为潜在的感染源。

但他还有血液样本。他打算在血样中寻找伤寒的证据。假如扬布库爆发的是伤寒,那么血液里就会有大量伤寒杆菌。细菌会在温暖环境中增殖,导致血液腐败。他和实验室人员拿出几个皮氏培养皿,把血样滴在上面,然后将培养皿放在温暖的地方。伤寒杆菌在培养皿上需要一两天时间就能生长出菌落。假如他在培养皿上见到菌落,那他就会知道在扬布库肆虐的确实是伤寒了。

“没问题的,”主治医师用法语答道,“我认为她得的只是伤寒热。”

在高倍数显微镜下,感染黄热病病毒的肝脏组织会呈现出显著的变化。然而当穆扬贝观察组织样本时,却没有见到确定性的证据。没有任何能看的东西。组织已经腐败成了一团肉泥。这让人简直痛心疾首。他无法排除黄热病,也无法肯定就是。

穆扬贝在大学里的职务极为繁忙。除了要管理微生物实验室,他还是医学院的院长。在等待皮氏培养皿出结果的同时,他在办公室和校园各处会见教授和学生。另一方面,扎伊尔是个刚独立的国家,乐观向上和欣欣向荣的气氛笼罩着一切。校园里生机勃勃,会议和工作忙得穆扬贝难以脱身。

另一辆出租车将穆扬贝送到大学。校园令人赏心悦目,铺展着现代化的建筑物。他带着样本跑进实验室。穆扬贝有一组实验室人员,他和他们一起动手,把肝脏样本分成几份。他和手下制备了几个极薄的肝脏切片,将切片放在载玻片上。穆扬贝希望能在这些肝脏样本上集思广益。有可能是黄热病吗?假如不是,那会是什么?他请两位同事分别观察载玻片,记录各自的发现。他把一个固定着肝脏切片的载玻片放进高倍数显微镜。他也想亲眼看看。

然而,他从扬布库回来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杰梅因神父病倒了,传教区这位瘦削年长、留着山羊胡的助理牧师曾为比埃塔修女主持临终仪式。这个消息极为令人不安。无论这究竟是什么疾病,它都在扩散。

下机时,太阳已经升起,首都迎来了新的一天。穆扬贝护送修女和神父走出航站楼,来到出租车候车区。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尾气和炊烟,还有无所不在的摩托车突突声。他给他们叫了辆出租车,吩咐司机送修女和神父去恩加利埃马医院。他与他们告别,保证一旦有了这种疾病的消息就通知他们。那一小块肝脏样本已经在高温中待了两天。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它放在显微镜底下观察。

又过了一天,米莉亚姆修女开始出血。穆扬贝思考他先前向医院医生提出的建议,考虑这会不会是一种接触性传染病。与此同时,皮氏培养皿上没有长出伤寒杆菌的菌落,因此这种疾病不是伤寒。

第二天凌晨,扎伊尔航空的一架波音客机降落在基桑加尼机场。医生和患者登上飞机,波音喷气机载着他们向西而去,飞过没有任何灯光的广袤雨林,巨蟒般的河流将森林分成一块一块的。天亮后不久,大草原、长廊林和耕地取代了雨林,金沙萨出现在前方,雾霾笼罩着蔓生的棕色都市。飞机降落在恩吉利国际机场。

此刻他一筹莫展。另一方面,他稍微有点担忧米莉亚姆修女与他本人的接触。他见过她的身体和胸前的红疹。那些红色的肿块和瘀斑——出血点。他注意到了红疹迅速地沿着颈部向上和顺着胳膊向双手扩散。他开始思考他本人有没有暴露在某些东西之下。

基桑加尼机场的航站楼是一幢正在朽败的建筑物,混凝土建材逐渐被雨水侵蚀,守卫它的士兵忠于扎伊尔的最高领袖蒙博托·塞塞·塞科。医生搀扶着神职人员在航站楼的候机室里坐下,然后买饮料给他们喝。米莉亚姆修女感觉还不错,喝了芬达或可口可乐。这个小小的队伍在基桑加尼机场的候机室过了差不多一夜,这是他们离开扬布库传教区后的第二个夜晚。穆扬贝把装样本的盒子放在身旁的地上,这里的气候与扎伊尔一样温暖。他知道血液和肝脏样本在变质,但他依然寄希望于有些东西能保存下来。

米莉亚姆修女的出血变得更加严重,已经成了临床意义上的大出血,身体上的红疹颜色变深,变得像是淤青,她的眼睛变成鲜红色。她的牙龈和肠道在出血。医生给她输血,补充她从身体各个孔穴流失的血液。血液灌注进她的身体,却从肠道倾泻而出。照护米莉亚姆修女的同伴艾德蒙妲修女无法承担照顾她的工作量,因此医院指派了一位名叫玛英嘉·恩赛卡的护士也去照顾米莉亚姆修女。玛英嘉护士二十三岁,从城区附近的村庄来到金沙萨当护士。玛英嘉护士和艾德蒙妲修女不得不处理从米莉亚姆修女体内流出的大量血液。

飞了一段时间,一簇光点悄然出现,友谊飞机开始下降,终于在基桑加尼降落,刚果河上的这座城市曾被称为斯坦利群瀑。

穆扬贝思考在那间病房里发生的事情。他也想到了杰梅因神父,这位神父与他在餐桌上交谈过,此刻也许正在扬布库走向死亡。他想到漫长而炎热的车程中,他坐在拥挤的路虎车里,身体紧挨着米莉亚姆修女。他能感觉到她皮肤上的汗水蹭到他身上,她的手臂与他的手臂摩擦。她肤色苍白,很容易就能看见红疹和瘀斑。但是在非洲人身上,这些东西就没那么容易看清了。

穆扬贝急着把他的两位患者——米莉亚姆修女和斯莱格斯神父——送进金沙萨最好的医院。他们患有某种多形态的疾病,症状令人困惑,病情似乎发展得很快,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穆扬贝还想在血液和肝脏样本因为热带高温而腐坏之前把它们带回实验室。他希望能在实验室里分析样本,搞清楚这是什么疾病,然后也许就能找到办法来阻止它了。他高度怀疑这是伤寒或黄热病。

消息传来:米莉亚姆修女去世了。穆扬贝不知道她的病因,但似乎是某种病毒。某种无名病毒。他想到他的家人。他有妻子和孩子。病毒感染有潜伏期,也就是人从接触病毒到开始出现症状的这段时间。在潜伏期内,患者不会表现出任何症状,也不会有任何感觉。穆扬贝思考他会不会处于这种病毒的潜伏期之中。他觉得他很健康。

让雅克·穆扬贝医生坐在福克友谊客机的座位上,听着双螺旋桨发动机的呜呜声响。舷窗外暗沉沉的。飞机越过几乎绵延不断的雨林,沿着刚果河飞向河流上游。底下见不到任何灯光,因为这个地区既没有电力也没有城镇,只是这儿那儿地有些村庄隐藏在树冠下或蜷伏在树冠之间的小块空地上。一些村庄居住着班图人,另一些村庄和小型营地住着特瓦人,后者非常矮小,有着悠久的历史,已经在非洲中部雨林生活了几万年,比生活在此处的其他群体都要久远。

罗曼娜修女,扬布库的另一名修女,也病倒了。罗曼娜修女很快在扬布库医院的女性病房死去,几小时后,杰梅因神父在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男性病房死去。随后,艾德蒙妲修女,米莉亚姆修女的旅伴,在恩加利埃马医院照顾她的同伴,也表现出了症状。艾德蒙妲修女的病情不像米莉亚姆修女那么严重,但泻出黑便。先前照护米莉亚姆修女的玛英嘉护士现在负责照护艾德蒙妲修女。10月14日凌晨时分,艾德蒙妲修女在恩加利埃马医院的病房里去世。

1976年9月26日,上午9点

金沙萨

赤道省,扎伊尔

10月15日

刚果河上空某处

艾德蒙妲修女去世后约三十个小时,玛英嘉早晨醒来,意识到她在发烧。她因此惊恐莫名。那天上午她没有去恩加利埃马医院上班,而是请了一天假,跑遍金沙萨全城以寻求医疗帮助:她不想告诉恩加利埃马医院的医生,她有可能得上了那两位修女的疾病。她高烧不退,在全市最大的医院(名叫耶莫妈妈医院)的急诊室等了几个小时,希望哪位医生愿意为她看病。在此期间,她接触了许多其他人,耶莫妈妈医院有个巨大而繁忙的候诊室。没有医生能抽出时间为她看病,于是她去了另一所医院。玛英嘉护士最后回到恩加利埃马医院,告诉医生们说她生病了。医生们把她隔离在一间病房里。有关扬布库怪病的新闻报道陆续出现,收音机和报纸开始宣扬玛英嘉护士在感染扬布库怪病后跑遍了金沙萨,整座城市陷入恐慌。玛英嘉护士在金沙萨传播了扬布库怪病。瘟疫已经传入首都。

回顾1976年的那场危机,我们能见到似乎无法遏制的灾祸如何得到遏制,能见到直面埃博拉并试图阻止它的那些勇士们付出了灵与肉的何等代价。假如能够从1976年的种种变故中领悟到一些什么,我们就有可能更加深入地理解2014年从凯内马政府医院开始并逐渐向全世界扩散的这场战斗。我们能够在关系生死的危机时刻中领悟到人性,我们能够窥见人类与自然之间戏剧性的互动,这一点向来是我极感兴趣的一个主题。与病毒狭路相逢的那些人面临着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何在被病毒杀死之前剿灭病毒。

身为医学院的院长,穆扬贝负责追踪玛英嘉护士发着烧走遍全城寻求医疗帮助时的接触史。穆扬贝和调查人员发现,仅仅几个小时,玛英嘉护士在金沙萨就面对面接触过至少200人。监控人员必须找到他们所有人并置于观察之下,因为病原体有可能出现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穆扬贝无法忘记他本人与米莉亚姆修女有过近距离接触。玛英嘉的病毒有可能来自米莉亚姆修女或艾德蒙妲修女,也可能来自她们两人。

埃博拉病毒可以算是某种实体,尽管它没有意识。不,它甚至不是一个东西,而是无数个东西的集合,从生物学意义来说,每个个体都在挣扎求生和自我复制。埃博拉病毒粒子群集成长壮大,但缺少实体的自我意识。它没有过去的记忆,也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群集没有情绪、欲望、恐惧、爱恨、同理心、计划和希望。然而,与所有生命形式一样,群集内的每个病毒粒子都带有一种无法磨灭的生物本能,那就是自我复制,让自身的遗传密码在时间长河中流传下去。

一幕幕画面在穆扬贝的脑海里闪现,都是他在扬布库调查这种疾病时发生的事情。他能看见,甚至能感觉到,尸体的血液流淌过他的手指,从他的手腕向下滴。他曾经暴露在海量的病毒之下。病毒有可能已经在他身体内增殖。

假如想要阻止下一种病毒,我们就有必要研究历史。看一看人们在埃博拉病毒与人类的已知初次接触中的所作所为,我们能得到许多有用的知识。我们可以研究他们的生与死,我们可以观察他们遭遇未知时的行为。我们可以观察他们与病毒交战时采取的行动,还有病毒相应做出的反应。我们能够知晓他们的秘密。

他再次想到妻子和孩子,想到他在大学里近距离接触过许多人。教职员、学生、实验室技师、普通市民。他开始每天量两次体温,早晚各一次。他无法忍耐待在家里,与家人生活在一起,他有可能把病毒传染给他们,于是他从家里搬出来,在大学里找了个房间睡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疾病的可怕症状经常在他眼前浮现,包括怪异的红疹、皮下的红色小点和血液渗漏。这些东西在米莉亚姆修女苍白的皮肤上非常显眼。但他有没有在病故的护士们身上见到同样的红疹呢?护士们的肤色更黑,红疹未必那么明显,但他觉得他确实在他们身上看见了。他总觉得自己的体温略微有点升高。他查看皮肤,总觉得他会看见渗血的小红点出现在皮肤表层之下,而且还在逐渐扩散。

为了更好地看清新发病毒的面目,我们有必要回顾1976年的危机,当时埃博拉病毒第一次在扎伊尔中部以北的低地热带雨林里凭空出现,它选择的降临地点是个偏僻的天主教传教区。仔细观察埃博拉病毒的第一次爆发,我们就能得到有用的知识,或许可以帮我们为下一种新发病毒做好准备——无论那是什么病毒,在什么时候出现。我们几乎能肯定还会有另一种新兴的四级病毒在世上某处从病毒圈跳进某个人身上,这种病毒也许比埃博拉更容易传染。那个人会把微生物传给另一个人,微生物会潜伏在乘客身上,随着飞机航班移动,有能力在城市里点燃迅速扩散的传染链,就像埃博拉那样。由于新发病毒没有相应的疫苗和治疗方法,而它也许很容易就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播,那么这种病毒就会变得真的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