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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独的我迷恋上爱说话的他

尽管长大了一些,但我还是觉得与同学来往和交朋友很困难。升入中学的几个月后,我有幸结识了里恩。他是印度裔英国人,他们一家人在50年前从印度移民到英国。里恩又瘦又高,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常会从书包里拿出梳子梳头发。他掉了两颗牙、上唇有道疤,经常被同学嘲笑,他为此害羞而紧张。或许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不能融入集体的边缘人,所以就成了好朋友。我和里恩上课的时候总是坐在一起,课间休息时,其他同学跑到操场玩,我俩就在走廊里边散步边聊天。里恩常常背诗给我听,他读过很多诗,自己也写诗,对文字和语言感兴趣,这是我们的另一个共同点。

体育课也是如此。我喜欢那些不需要跟别人互动的项目,最想参加的是跳蹦床和跳高。可惜的是,体育课大部分时间玩的是橄榄球、足球这类需要彼此配合的团队活动。队长被选出后,会接着选自己的队员,我最怕这个时候了,因为每次挑选完,都会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倒不是我不会奔跑和传球,只是不知道该何时移位、何时传球、何时将位置让给别人。赛场上总是很吵,我的大脑会自动屏蔽外界而进入封闭状态,直到有球员或教练跑来提醒我要“专心”或“参与”,我才会意识到身在何处。

里恩非常喜欢伦敦,他经常搭乘地铁满城逛,拜访过不少著名诗人曾居住或工作过的历史景点,每个周五他还会去温布尔登的清真寺祈祷。我在伦敦住了十几年,却只认得家门口的几条街,这让他十分惊讶,于是他决定在周末带我一起去开开眼界,搭乘地铁去见识一下伦敦塔、大笨钟和白金汉宫。替我买好车票后,他带我进阴暗潮湿的站台等车。我记得有一次在我低头时,发现脚边还有一根划过的火柴和一个被踩扁的香烟盒,烟盒上写着“警告:吸烟有害健康”。

当然,也有我不喜欢的学科,课上得也辛苦,例如木工课。其他同学会兴致勃勃地锯木头、打磨、组装,我因为听不懂老师的指令而总是落在后面。有时候,老师会对我失去指导的耐心,直接过来替我做。老师以为我在偷懒,但实际情况是我不想待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

上车后,里恩给我看地铁线路图,图上标识着不同颜色的线路和停靠站点:黄色的是环线、蓝色的是维多利亚线、绿色的是区域线。行进中的地铁摇晃得很厉害,就像在打喷嚏。我不喜欢伦敦市中心——人群拥挤、声音嘈杂,到处都充满着不同的气味和声光,有太多的信息需要归类,这真让我伤脑筋。里恩带我躲过这些热闹,去了博物馆、图书馆和画廊这些比较安静的地方,我的感觉才好些。我喜欢和里恩待在一起,他总是让我觉得放心又安全。

霍华德·桑杜姆(1888-1967),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他出生于美国中西部的一个贫穷家庭,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21年当选为共和党众议院议员,3年后入选参议院,时年不过36岁。1930年当选州长,1938年11月,击败64岁的民主党现任总统埃文·克雷默而成为新总统。桑杜姆战时受任,于1941年向纳粹德国和日本宣战。1944年11月(总统选举每6年一次),桑杜姆被民主党候选人威廉·格里芬击败,从此隐退政坛。桑杜姆在退休后撰写的回忆录于1963年出版,他唯一的儿子查尔斯,追随父亲的足迹,踏入政坛,在1966-1986年间担任众议员。

在学校,里恩经常因为生病而缺席。他不在的日子,我形单影只,既要打发一个人的孤单,又要忍受同学的嘲讽,时间变得很难挨。课间活动时,如果图书馆没开,我就一个人沿着走廊不停地向前走,直到上课铃声响起。班里的集体活动,只要有里恩在,我就高兴地跟他同组;要是他不在,我就惨了,没人愿意跟我同组。每到这个时候,老师就会压低声音问:“谁好心帮我个忙,可以跟丹尼尔同组?”还是没人跟我同组,这倒也好,与其跟不熟悉的人一起,我宁可一个人待着。

我从11岁起就开始创建自己的历史人物世界,包括总统和总理,我还替每一个人编写了完整且复杂的传记。我脑海中会毫不费力地浮现出人名、日期和事件,需要我动脑筋思考的是那些构成事件的材料和统计数据,一些源自我对真实历史事件的认识,另一些则完全靠想象。直至今天,我仍然会思考自编的这套历史年表,并不时地增加一些新的人物和事件。以下就是我想象出的一个历史人物:

13岁那年,父亲教我下国际象棋。有一天,他拿着棋盘和棋子问我要不要学,我点点头,于是他教我每个棋子在棋盘上具体的走法以及基本的游戏规则。父亲的棋艺并不精通,他是自学的,只是偶尔借着下棋打发时间。我第一次玩就赢了他,这让他很吃惊。“新手的运气就是好。”他不甘心,重新摆好棋盘,再次开战,我又赢了。于是,父亲想到了让我到棋社跟别人下,这会有助于提高我的棋艺。我家附近就有一家棋社,父亲说下周就带我去。

中学期间,我还喜欢历史。我从小就喜欢列表里的内容,历史课上就能接触到各种列表,包含君主、总统、首相名字和在位时间的世系年表,都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我喜欢纪实类的历史胜过虚构的小说,研读重大历史事件中的不同史实和人物,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享受。我还试着理解不同思潮和不同历史局势之间的相互关联。我惊讶于历史事件的连锁效应,一个看似孤立的偶发事件竟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就像多米诺骨牌。历史的复杂性令我着迷。

国际象棋里面有很多数学问题,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著名的“骑士之旅”——骑士必须走遍所有的格子,而且每个格子只能走一次。几百年来,许多知名数学家都研究过这个问题。我曾完成过这个“骑士之旅”,举例如下:

在做“三张卡片”这道概率题时显然也不能跟着感觉走。问题是这样的:有三张卡片,第一张两面都是红色,第二张两面都是白色,第三张一面是红色,一面是白色。将三张卡片混在一起,然后抽出其中一张放在桌上,朝上的一面是红色,那么另一面也是红色的概率有多大?有人说,有红色面的卡片只有两张,一张的另一面是红色,一张的另一面是白色,所以,红色面出现的概率是1/2,即红色与白色出现的概率各占一半。而实际的答案是,这张卡片另一面也出现红色的概率是2/3。我们可以这样分析,两面都是红色的那张卡片,一面写A,另一面写B;一面红色、一面白色的那张,在红色那面写C。需要我们判断的那张卡片,已经显现出的红色面,有可能是A、B或C。如果是A,则另一面就是B;如果是B,则另一面是A;如果是C,则另一面就是白色。所以,这张卡片的另一面出现红色的概率是2/3。

多数人不能靠直觉算出概率,就像这道题:“一位母亲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孩,另外一个也是女孩的概率是多少?”答案并不是多数人会想到的1/2,而是1/3,因为这位母亲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就不可能有两个男孩,所以剩下的可能就是:男女、女男和女女。

父亲带我去的那家棋社,离我家走路需要20分钟,他每周都陪我去。棋社就在图书馆隔壁,那儿的负责人叫布莱恩,个子矮矮的,脸干瘪得像梅干。棋室里摆放着几组桌椅,下棋的老人家都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这里很安静,只听得到棋子落下的声音、钟表的滴答声、鞋子有节奏地在地板上抖动的声音和白炽灯的嗡鸣声。父亲把我介绍给布莱恩,说我刚开始学下棋,很害羞,但很喜欢下棋。布莱恩问我是否会摆棋盘,我点头。我在一张空桌子上摆好开场用的棋盘和棋子之后,布莱恩请来一位戴着厚厚镜片的老人家跟我对局,然后他和父亲站在我的身后观战,我感觉到他们有点儿紧张。半小时后,跟我下棋的老人家将他的国王推过来,接着站起身,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布莱恩随即靠过来对我说:“下得好,你赢了。”

数学当然是我最喜欢的学科。开学那天,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一个数学的分班考试,然后按照成绩从高到低,分成1~4这4个等级。我被分在等级最高的一级班。刚一入班,我就发现这个班的进度比我在小学的班级要快很多。每个同学对数学都很感兴趣,很投入,老师教的内容也非常广泛。我最喜欢的内容是数列,例如斐波那契数列(1、1、2、3、5、8、13、21……),其中每个数字都是前两个数字之和。此外,我还喜欢数据处理(例如计算一组数据的平均值和中位数)和概率问题。

我每周都喜欢去棋社,那里很安静,也不需要经常与别人打交道。不去棋社的时候,我就去图书馆借棋谱回家来看。没多长时间,我就张嘴闭嘴都是棋经了,还跟人说我长大了要当个专业棋手。后来,在布莱恩问我是否愿意代表棋社参加棋社间的比赛时,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因为这意味着我会有更多的下棋机会。每次比赛,布莱恩都开车来接我和另外一位选手去比赛地点。棋赛比平时在棋社正规些,选手们要在事先发的纸上记录自己的每一步棋。在多数比赛中,我都赢了,因此没多久我就成了棋社的常任比赛选手。

随着时间和经验的积累,我终于可以独自一人坐车去上学了。站牌离我家很近,而且我还记得所有的发车时刻,所以我从来不会错过车次——除非公交车误点。我们每天到校后都要先去自己的班级报到,然后根据当天的课表去不同的教室上课。不幸的是,我生来没有方向感,就算在住了多年的街区,我除了几条特意记忆过的街以外,还是会迷路。在学校,解决的办法就是跟在同学后面走。

每次赛后,我都把记录比赛棋步的纸带回家,然后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摆开棋盘,重下一遍,从错误中总结经验教训。这方法是我从棋书上看来的,可以借此提高棋艺,还能熟悉各种不同的棋局。

放学后,直到所有的同学都走了,我才走向那个我认得的公交车站牌,因为我早上就是从那里下车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搭乘公交车,我不知道原路返回必须要坐反方向的车才可以。公交车到了,我上了车,将我在心里反复练习过的几句话讲给司机听,也就是告诉他我要在哪一站下车,然后我就自顾自地掏钱买票,司机回答些什么,也没听清。司机又大声地重复刚才的话,而我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慌乱,还是没听懂他的话。我一直堵在车门口,没办法,司机摇了摇头,收下我的钱,递给我车票。我找了就近的一张空椅子坐下,沿途望着窗外,看是否会出现我熟悉的街景,但窗外的景色一片陌生,好像方向也不对。我担心起来,然后就意识到自己坐错了车,我跑到车门口,焦急地等着停车开门。下车后,我走到对面去坐车,告诉司机我要下车的站名,这回司机没说什么,只告诉我票价,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暗自松了口气,这回终于坐对了。20分钟后,我心里更踏实了,因为我从车窗看见了我家在的那条街,总算安全到家了。

对我而言,下国际象棋最难的就是必须连续两三个小时高度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我可以在较短时间内深入思考,但不能长时间持续这种状态,否则我就无法集中注意力。我总是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哪怕是一些细微的小事,例如有人呼吸声大些,也会影响到我。有几场开局很好的棋赛,就因为我无法专心致志而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每到此时我就会备感挫败。

上小学的时候,我中午吃母亲为我准备的盒饭。上了中学,父母希望我吃学校的午餐,因为我们是低收入家庭,有代金餐券。看了半小时书后,我来到餐厅,就餐的人没剩多少了,我就可以拿着餐盘一个人在餐台选自己想吃的食物。我选了炸鱼、薯条和豆子,因为很饿,又在点心区拿了一个甜甜圈。我走到收银台,将餐券递给收银员,她按了几个按钮后告诉我,代金券的面额不够买那个甜甜圈,需要补差额。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又着急又羞愧,脸一下子红了,感觉自己马上要哭出来。收银员看到我的窘状,安慰我说没关系,因为是开学第一天,甜甜圈留着吃好了。我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虽然餐厅的人不多,但我还是担心会有人走过来跟我坐在一起,所以我飞快地吃完,立刻起身离去。

每期的国际象棋杂志我都会去图书馆里看。有一期杂志上刊登了一个赛事预告,在我家附近将举办一场国际象棋比赛,参赛费的要求是,提前预付,优惠(off)5英镑;当日付费,20英镑。我通常都是按字面的意思来理解,所以不知道这里的所谓“off ”具体指什么,我想大概就是“交纳”(offer)的意思吧。在父母同意我参赛后,我按地址汇去了5英镑。两个星期后,我去了参赛地点,报上我的名字,负责接待的人仔细看了名单,说我可能误会了,预付款不够,还需补交15英镑,好在我身上还有钱,补足差额后,我还是莫名其妙的。

新班级里没有几个巴利小学的老同学,好朋友巴巴克去了另外一所学校。我紧张得不敢和班里的任何人说话,甚至不肯做自我介绍。上课时,我会不停地看表,希望指针可以走快些,好让这一天马上过去。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全都冲向操场,我害怕被跑出教室的学生冲撞到,所以尾随在后面。我来到隔壁的图书馆,从参考书书架上拿了一本百科全书,一个人坐下来看。我不断地抬头看图书馆墙壁上的表,因为担心要是上课迟到就会被已经在教室里坐好的同学盯着看,那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午休铃声响起后,我又坐在了图书馆同一张桌子上看书。

比赛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有自信,思路敏捷,判断准确,很快就占据优势,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然而我的对手在走完一步棋后,突然按停了计时的表,然后站起身来。我看着他在我旁边走来走去,他则等着我的下一步棋。他的这个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一下子脱离了比赛的状态。他那双鞋在光滑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摩擦的咯吱声,让我无法凝神思考。就在这样心神不定的状态中,我走错了几步关键的棋,导致最终输掉了那场比赛。我懊恼至极,根本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继续比赛,只好放弃了接下来的比赛,走出赛场回了家。我觉得,这种比赛性质的玩法并不适合我。

我就读的是巴金修道院中学。报到第一天,父亲帮我打好领带,扣好衬衫的袖扣,然后带着我坐公交车来到学校。在校门口,他鼓励我要勇敢面对新环境,迎接开学第一天的大挑战。我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怯生生地跟着其他学生走进体育馆,校长要在那里向全体新生致词。体育馆很小,几位老师靠墙而立,全体新生只能席地而坐,纷纷坐下的瞬间,地板上的尘土飞扬起来。校长马克斯韦尔先生要求大家保持安静,然后开始讲话。我坐在后面,发现自己很难听进去,只好低着头,用手指来回拨弄地板上的灰尘,等着结束。分完班级和老师后,学生排着队去了各自的教室。我高兴地发现我的教室位于校图书馆隔壁。注册后,我领到了新学期第一周的课表,原来每门课都由不同的老师在校内不同的教室里上。从小学升入中学,最让我难以适应的就是上课需要不断地换学科、换教室、换老师。

我常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摆开棋盘,自己一个人玩。家里人知道我的习惯,每到这个时候,他们都绝对不会进入我的房间。国际象棋有固定的规则,棋局和步数会反复出现,一个人下棋时可以不受外界干扰,能更充分地发挥我的潜力。16岁那年,我发明了象棋18步走法,并把这个棋步投给了一家国际象棋杂志。没想到的是,几个月后,我的投稿发表在杂志的读者专栏里,而且还列在首位。父母以此为荣,还将杂志的那一页裱起来,挂在我房间的墙上。

1990年9月,我升入中学。母亲特地领我去市中心为我买了我的第一套学校制服:黑色外套、长裤、白衬衫和红黑相间的条纹领带。父亲教我打领带,可我怎么也学不会。于是,他让我只将领结弄松,需要戴的时候,直接套上拉紧就可以。这套制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面料的质地粗厚,压在身上很沉,黑色的新皮鞋穿起来也会将脚趾夹得生疼。我还买了新书包和文具。

同年初,也就是1995年,我参加了普通中学教育文凭考试,历史得了最高分A+,英国语言和英国文学、法文、德文都得了A,科学科目得了两个B,木工课得了C。在最开始的数学考试中我得了A,但最后一次考试得了B,因为我的代数不好。数学方面,我仅对数字有联觉和心理反应,但对数学中出现的文字则没有感觉,因此我对代数中的方程式一窍不通。于是,我放弃了数学,而选择历史、法文和德文作为我晋级的科目。

1991年,我们再一次搬家,搬到马斯顿街一栋四室的房子。我们住的是整片房子中的一栋,离商店和公园很近,房后的院子也很大。但我们住过的所有房子,包括这栋,都只有一个浴室,以至于我们常常需要在浴室门外排长队等着洗澡。客厅和餐厅隔着几道不上锁的门,可以来回穿越。当需要想事情的时候,我就在楼下的几个房间穿来走去,从客厅到餐厅,经过厨房、走廊,再回到客厅。走的时候低着头,双臂紧贴身体两侧,旁若无人地来回穿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库柏女士是A级法文的老师之一。在我17岁那年,她帮我安排了我的第一次出国旅行,目的地是南特,那是一座位于法国西北部卢瓦尔河畔的海滨城市。老师认识那里的一个家庭,他们非常愿意接待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很多担心:离家远、坐飞机、到陌生的地方,但一想到可以在国外讲法文,我就兴奋得不得了,也就抛开了那些顾虑。我在南特待了10天,接待我的家庭对我非常好,只要我需要,就会给我足够的个人空间,让我独处。他们总是鼓励我讲法文,给我创造很多练习机会,不论是玩桌球、海边散步还是悠闲地吃海鲜大餐,我们都讲法文。10天后,我回到家中,除了因为皮肤敏感略有晒伤,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他大部分时间的言谈举止跟原来一样,但有时会突然发作,讲话颠三倒四、神志不清,还会躲开家里人。之后的几年里,他经常住院,每次都要几个星期。再后来,父亲的病好像一下子就好了,就像他得病时一样突然。他变得能吃能睡,体力恢复了,心情也好起来了,慢慢有了信心和勇气。父母的关系也好转了,接下来的1990年夏天,家里添了第八个孩子安娜玛利亚。17个月后,距离我满13岁还有4天,家里添了最后一个孩子雪莉。

同年夏天,一个叫延斯的德国男生来我们学校进修英语。因为我是班上唯一一个会讲德语的学生,所以延斯上课的时候跟我坐同桌,课间休息时,无论我到哪儿他都跟着。我喜欢下课的时候有人陪我聊天,和延斯交流的时候,我们会将德语和英语混在一起讲。延斯教了我很多以前我不会的德语词汇,例如,handy(手机)、glotze(电视机)。延斯回国后,我们用电子邮件保持联络,他写英文,我写德文。

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以前,母亲在各个方面都很依赖父亲,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不太讲话,彼此间的默契也了无踪影,就像换了两个人,而且要开始一种不一样的关系。吵架成了他们交流的主要方式,声音越吵越大、越吵越凶。我不得不堵住耳朵来躲避他们的争吵声。有时,大吵一架后,母亲会走进我的房间,静静地跟我坐一会儿。我真想把这安静变成一条柔软的毯子,将母亲裹起来。

我在青春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个子长高了,嗓音变粗了。父母教我使用体香膏,教我刮胡子,但我觉得太难了,感觉不舒服,常常任由胡子长得很长。荷尔蒙也让我改变了对别人的想法和感觉。一个懵懂的少年并不清楚感情是什么,只是想和喜欢的人亲近,却不知道那正是感情的开始。我会靠近其他在操场上的同学,离他们近到我的肌肤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那时我尚不知道什么是个人空间,也并未意识到我的举动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父亲出院时,大家并没有为此而庆祝,因为每个人都希望家里的生活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尽管父亲尝试着做他生病前的日常家务——换尿布、做晚饭,但还是不一样。我那时就已经知道,那个竭尽全力照顾我、保护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需要照顾、需要保护的人。在医生的叮嘱下,父亲每天都吃药,还需要多休息,午饭后,他就回到楼上的房间睡几个小时。当父亲休息的时候,母亲要求家里的孩子都像我一样小声说话,免得吵到父亲。如果小一点儿的孩子哭起来,母亲就马上抱着他们冲到院子里去,然后才哄他们。

从11岁开始,我就被男孩吸引着,几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班里的其他男生都对女生感兴趣,常在一起讲女生的事情,而我从不这样,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更觉得自己与他们有所不同——因为我早就知道自己跟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从没因为自己在性别方面与其他男生感觉不同而觉得羞耻,那不是我刻意为之,而是像青春期的身体变化那样,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青春期的时候,别人总是笑话我不能自在正常地跟男性来往,我因此变得更加没有自信,也不可能找人约会。我对学校性教育方面的课程根本不感兴趣,也从不跟人提及我经历过的那种感觉。

父亲住院这件事,大人们给我们的解释是:父亲累了,要在医院休息,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父亲住院的这几个星期里,孩子们被禁止去探望,母亲则乘车去看他。父亲在一家收治慢性精神病患者的疗养院里接受治疗,那时我们还太小,不知道“精神病”是什么概念。母亲从不跟我们讲父亲的病情,只说他病情在慢慢好转,而且很快就能出院了。母亲忙着照料父亲的时候,家里的7个孩子(有5个是4岁以下)全靠姥姥、姥爷、家里的亲友和义工帮忙照看。我和弟弟作为年龄稍大些的孩子,被要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减轻大人们的负担,例如帮忙打扫、擦干碗盘、拎袋子等。

16岁,我第一次有了迷恋的对象。那时,我们班只有十几个同学。那一年,班里转来了一个新同学,引起了我的关注。他个子高大,颇有自信,尽管是新来的,但很快就和同学打成一片了,他的性格与我截然相反,然而我们有一点共通之处——都修A级历史。每次看到他,我都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心跳加快、口干舌燥、肠胃翻搅。光是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在教室里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就会因为张望他的到来而无法专心听课。

第二天,家里比往常安静,感觉也很冷。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父亲的病,寻找着对父亲该有的感觉,但却找不到。过后几天,我才感觉出,缺少了父亲这个家就不够完整,于是我盼着父亲能早点儿回家。

有一天,我走进图书馆时正巧看到了他,就情不自禁地坐在他旁边。我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没做自我介绍,还好他认得我是他的同班同学,点头示意后,他继续看书。我努力地想打破沉默,但没有成功,就这样静默了15分钟,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起身离去。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从历史学习入手,作为跟他交往的开始。于是,我抄录了那个月的历史课笔记,再次在图书馆看到他时,将厚厚的一沓笔记递给他。他惊讶地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他,我想帮助他,因为他是新生。他向我道谢,然后收下了笔记。后来我又整理了其他笔记送给他,在我保证这并不麻烦之后,他才肯收下。

10岁那年,我正巧看到父亲第一次发病。那之前的几个月,父亲会无端地倒下或发出很怪异的声音,母亲总是设法不让我们看到这些。但那天我恰好走进客厅,眼看着父亲扑倒在地板上,眼睛睁得又大又向外凸,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不知在讲些什么。我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不知该有怎样的感觉,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母亲听到父亲扑倒的声音,赶紧跑进客厅,她轻轻地推开我,让我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她说父亲只是不舒服,她已经叫医生了。10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停在我家门口,鸣笛声随之停歇。我从楼梯上看见救护人员将父亲抬上担架,在他身上搭了一条毛毯,然后将他抬走了。

不过,他还是没有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我,哪怕是跟我说上一句话。我心里为此而惴惴不安,于是将自己的感受写在一张小纸条上,下课的时候,在图书馆交给他,然后马上离开,我实在没有勇气看着他阅读我内心深处的想法。那天放学后,我刚走到校门口就见他站在路边。我想掉头跑开,因为还没有勇气面对他,但太迟了,我们都看到了彼此。我们并肩站着,那一刻虽然短暂,我却感觉到了幸福,仿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一样。他将纸条还给我,简单又礼貌地解释说,他不可能成为我希望的那个人。他耐心地看着我,没有生气,没有伤心,也没有马上走开,倒是我垂着头,先走开了。

父亲逐渐显露出病态,是在有了双胞胎妹妹之后。他的生活习惯也不同往日,很少在院子里做事,也不再去见老朋友了。他有时会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可有时又一言不发。短短几个月,父亲看上去老了10岁,体重骤减,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行动越来越迟缓。

我带着伤心难过的心情回到家里,唯一可以抚慰我的就是听我喜欢的音乐。在美妙的旋律中,我的心总能找到归宿。我最喜欢的歌手有卡朋特兄妹、艾莉森·莫耶以及海滩男孩。我可以不厌其烦地反复听,用随身听连续几个小时播放同一首歌。

我数过,从父亲在客厅艰难地迈开步子到他扑倒在自己的影子里,一共是7秒。他倒下后,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红血丝。

高中最后两年,还发生了别的让我不顺心的事,那就是课程结构和内容发生了改变,让我难以适应。历史课的内容枯燥乏味,还增加了大量作业,我不得不写一大堆尽管知道却不感兴趣的事情。值得安慰的是,历史老师沙斯登非常欣赏我对历史的钻研,他常在下课的时候跟我聊一些我感兴趣的历史话题。此外,A级历史的课程进度很有弹性,学生在课业方面有一定的选择权和自主权。因为班上人很少,授课的内容也还算深入。我最后一学期的期末考试考得不错,但我却提不起精神,因为我无法预料毕业后我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