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还有一位叫奥加的女教师,是俄罗斯人。她有着一头红色的卷发,戴着彩色的眼镜。每次开口讲话时,我都看得见她嘴里一左一右的两颗金牙。奥加看得出我在新环境里的紧张,于是安慰我说大家都如此,这让我很受用。
中心的工作大半由志愿者承担,这是它成功的关键所在。很多志愿者都来自国外,跟我一起教授英语课程的叫奈尔,他70多岁了,被美国和平队[1]派遣到这里。休息的时候,他总喜欢讲过去的事情,讲他在美国安家,退休后和太太买了活动木板房,还游遍了美国的50个州。
我的工作就是站在讲台上教英语。除了几本教科书和作业本,中心没有其他的教学资源,很多时候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课程,我很喜欢这一点。班上的学生不超过12个人,来上课的妇女在年龄、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上差异很大,但她们彼此间都很熟悉,课堂气氛轻松活跃。刚开始上课的时候,我很紧张,但每个学生都很友善,她们亲切地鼓励我,于是我渐渐适应了我的新工作。
丽达的中心叫“社会创新基金会”,属于非政府组织,主要救助附近失业和贫穷的妇女。立陶宛脱离苏联后,社会动荡不安,失业人数骤增,丽达希望可以通过这个组织帮助女同胞在新的社会环境里自立自强。
我在班上结识了一位好朋友,她叫贝鲁特,是位做翻译工作的中年妇女。她的英文水平不错,但是缺乏自信,所以希望通过上课获得提高。下课的时候,她常找我闲聊,问我在立陶宛过得怎样,还说愿意给我当向导,带我到处逛逛。我一个人是不敢出门的,因此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提前下了车,剩下的路程只好步行。我沿着一条长长的陡坡路一直走到尽头的一栋高大的水泥建筑前。我站在水泥台阶上按门铃,一个浓妆艳抹、戴着很多珠宝首饰的娇小女人给我开了门,她用流利的英语对我说:“欢迎你!是丹尼尔吧!请进。还喜欢立陶宛吗?”“刚到,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我回答。接着她做了自我介绍,她叫丽达,是中心的创办人兼主任。
贝鲁特带我去逛考纳斯市中心的步行街,这条街总长1.6公里。街的一头是圣米迦勒天使教堂,这是一栋有着蓝色圆顶和白色柱子的建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苏联统治期间,教堂曾被改为艺术画廊,立陶宛独立后,重新恢复为教堂,接待人们做礼拜。街的另一头是旧城区,有鹅卵石街面和红硅城堡——立陶宛最早的城堡,建于13世纪。
上班第一天,我起得很早,洗漱完毕,穿上厚外套、围上围巾后才出门。尽管没到冬天,但这里已经很冷了。按照协调员留给我的指示图,我从公寓旁边的小路走上了大马路,然后去路边的报摊买公交车票。发给志愿者的资料里有关于怎样在立陶宛买东西的内容,我全都背下来了。于是我跟摊主说买一张车票,他递给我一张小小的方形车票,还找给我一些零钱。我坐的车子在一条又长又陡的路上颠簸着,几乎每分钟都会停下来载客。上车的乘客包括戴着帽子、身穿厚皮衣的男人,领着孩子的妈妈,还有带着围巾、脚边堆满塑料袋的矮小老太太。车内逐渐变得拥挤起来,我开始头晕,好像淹没在人海中。我迫切地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于是在车子快停靠的时候,我猛地站起身来,低着头一路推挤着下了车。下车后,我浑身虚脱,几分钟后才缓过来。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贝鲁特和我会去市政厅吃午饭。这些按部就班的事情让我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我喜欢这样有秩序的生活,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序前行。楼下的食杂部出售很多立陶宛的传统点心,虽然灯光有点儿昏暗,但食物很便宜。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挑食了,对很多食物我都能做到来者不拒。如果下午没课,那么贝鲁特和我还会去步行街的餐馆用餐。我最喜欢的一道菜叫“齐格非飞船”,是立陶宛的国菜,因其样子像飞船而得此名。它是用碎马铃薯和肉馅做食材,煮好后配酸奶油吃,味道非常好。
整个周末我都在忙着安顿行李,试用公寓的设备。我打开了电视,里面大都是美国的节目,配有立陶宛字幕。冰箱里有乔纳留给我的牛奶、面包、早餐麦片等必需品。我从没自己动手做过饭,一旦冰箱里的食物吃完了,我就得鼓起勇气去市中心采购。
贝鲁特对我非常有耐心,她总是体谅我的难处,倾听我的诉说,给我很多建议和鼓励。我们的友谊日渐加深,在立陶宛如果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过。班上几个学生说想多学点儿英语,但却负担不起额外的学费,于是我就想到可以每周在我住的公寓开一堂免费的英语会话课,贝鲁特主动提出帮忙安排。来上课的女士自带饼干,还有人负责泡茶、煮咖啡,吃喝一应俱全后,大家坐下来用英语对话,内容无所不包。有一天晚上,贝鲁特还带来与家人假日游玩的幻灯片给大家看,然后大家提问题,交流各自的旅游心得。
公寓比我想象的宽敞。厨房、客厅、浴室、卧室,一应俱全,房间内挂着厚重的深色布幔,阴天的时候显得格外幽暗。厨房里有冰箱、橱柜和一个破旧的炉子,四面的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有些已经脱落。客厅里陈列着桌子、沙发、电视,有一面墙上还悬挂着乔纳家人的照片和一些装饰品。浴室里的淋浴设备很齐全,还有洗衣机,这对于当时的立陶宛来说,算是奢侈品了。卧室足够大,床、桌椅、电话,应有尽有。在未来的9个月里,这就是我的家了。
班上和中心的女士常问我有没有同龄的朋友。丽达的助手印嘉把她的侄子彼得介绍给我,希望我们成为朋友。彼得小我三岁,英语讲得非常好,害羞,有礼貌。我们一起去市区的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美国电影,如果电影的声音太嘈杂,我就会用手堵住耳朵,但是彼得好像从没注意过我这点。
我住在立陶宛的第二大城市——考纳斯。安置我的公寓是栋钢筋混凝土建筑,楼前有片菜地,都是公寓里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在经管。此处远离公路,所以很安静。我的房东叫乔纳,满头银发,他用蹩脚的英语向我介绍了公寓的规定,以及怎样使用公寓的设备,包括开关暖气等。他又将电话号码留给我,嘱咐我有事可以随时跟他联系。送我来的协调员给我一张手绘的路线指示图,上面有我前往工作的地点以及乘车路线。那天是星期五,开始工作前,我还有两天的时间让自己安顿下来。
立陶宛还有其他来自英国的志愿者,中心鼓励我们保持联系,互相帮助。有个叫维克兰姆的志愿者,念完法律才清楚自己不想当律师。我跟他没有共同语言,他常谈论的是足球、摇滚乐和其他我不感兴趣的东西。跟他在一起时,我总是无话可说。
等候入境的人并不多。穿着黑制服的警察巡视着通关的旅客,检查完护照后,会盖上“立陶宛共和国”的红色印章。我通过了检查并拿到行李后,被负责接待的志愿者协调员开车送到了住处。
一位叫丹妮斯的女志愿者,是一个30多岁的威尔士人,瘦瘦高高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精力充沛。她在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工作,她邀请考纳斯的志愿者搭车去她那里。我们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小时才抵达维尔纽斯的市中心。这里跟考纳斯不同,街上的行人都步伐匆匆,道路两边有很多镶嵌着闪亮玻璃和金属的现代建筑。丹妮斯的公寓很整洁,铺着光亮的木质地板,厨房的椅子也是木质的,椅背像起伏的山丘。我喜欢用手指摩挲椅背的曲线,感觉沙沙的、痒痒的。我们在她家里喝茶、吃饼干,看丹妮斯来这里以后拍摄的照片。每个志愿者的性格不同,但都彼此包容,相互友善。
乘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我数着来往的车辆,一想着要到明年才能见到家里人,我就头疼欲裂,好像要生病一样,离家真的让我难过。临行前,我答应母亲,每周打电话向她汇报近况,并保证每顿饭都好好吃。机场的大厅很冷清,那时已是11月,暑假早已结束,我很快就托运好行李,然后过了安检,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我不停地踱来踱去,盯着大屏幕上的飞机班次,终于等到了登机时间,我顺利登机。机舱座位空着一半,我旁边座位也没人,这让我感到很放松。我埋头坐在座位里,阅读培训中心寄给我的资料,默念那些有着奇怪发音的人名和地名。一路无人打扰,班机在维尔纽斯国际机场降落时,我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着的相机,这时的立陶宛已快入冬,我打算多拍几张雪景的照片。
古尔恰兰是我们当中最有经验的。她是一名印度裔英国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身上常裹着艳丽的纱丽。她在考纳斯工作,住的地方离我不远,有时会提着几袋衣服过来借用我的洗衣机。作为回报,古尔恰兰会邀请我下班后去她家吃晚饭、聊天。她房间的每面墙上都装饰有色彩缤纷的印度图片,客厅的桌上满是蜡烛和焚香。她很外向,讲了很多自己的私生活,还鼓励我也讲讲自己的事。我没有私生活,不知从何讲起。然后,她问我是否有女朋友,我摇头,又问是否有男朋友。我可能是脸红了,于是她问我是否是同性恋。她飞快的语速和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有点招架不住。我反应了好半天才开始回话。她大笑着,坚持着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又摇摇头。
立陶宛共和国是波罗的海沿岸的三个小国之一,北接拉脱维亚,东南与白俄罗斯接壤,南边是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于1940年被苏联吞并,而后又被德国占领,1945年重新被苏联占据。1990年3月11日,星期日,立陶宛独立,成为第一个宣布脱离苏联的共和国。当时苏联试图对其进行镇压,并由此引发了一起发生于立陶宛电视塔的著名事件,几个立陶宛人在事件中丧生。不过,镇压没有成功,2004年,立陶宛成为北约和欧盟的正式成员国。
中心发给每人一份当地的电话号码簿,我一直把它放在公寓的电话旁边。跟古尔恰兰谈话后,我一时兴起,按照号码簿上的号码,拨通了立陶宛男同性恋组织的电话,还约好第二天下班后,去市政厅外与其中一个成员见面。我不想再刻意地掩饰自己某一方面的特点,因为我觉得只有正视它才能认清自己。打这个电话是我毕生的重大决定之一。
培训结束后,我回家等待去立陶宛的最后确认通知。我等到的是一个大包裹,里面放有很多印刷品,还有地图、人名、联络电话、住宿资料、工作细节和机票等。这意味着,我被录用了。父母开始担心,怕我离家那么久那么远会不习惯。但我却为此兴奋不已,感觉自己的人生迈出了一大步。我几乎不敢相信,在自己快20岁的时候终于要离开家了,去一个远在1 200公里以外的地方。
第二天上课,我整天都心跳加快,饭也吃不下。下课后,在去往市政厅的路上,我一直不停地发抖,但又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要打退堂鼓。我老远地看见那个约好的人站在那里,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瘦瘦高高的,身穿一件跟肤色很配的黑色外套。
关于东欧各国的地理、社会和政治形式的讲授是培训的第三部分。有一次课上,大家都在做笔记,但我只是坐着听,一个字都没写。培训讲师问我为什么不做笔记,我说我已经把所有的内容都记在脑海里了,不需要做笔记。我上学的时候就如此,一样有好成绩。讲师充满怀疑地问了我几个课堂上的问题,我全都答对了。
他叫维塔托,这个名字在立陶宛再平常不过了,他年纪跟我差不多,他很高兴能见到英国来的人。由于他常看美国电影和电视节目,因此英语很好。他邀请我去他和伴侣基金塔的家做客,我答应了。他们知道我不喜欢搭公交车,于是开车来接我去位于市区另一头的住处。他们家里有在当时立陶宛的家庭里相当少见的大屏幕电视和CD唱盘。基金塔喜欢英国音乐,他搜集了很多CD,还放了一些给我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讲了一些各自的事情。维塔托是学生,基金塔在牙医诊所上班,他们通过同性恋团体结识后,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
培训的第二部分是分组讨论不同的文化价值和风俗,目的在于通过彼此的辩论以消除个人心中的成见和误解,从而开拓眼界与心胸。有一次,大家看了一段描述世界各地饮食的片子,然后主持人问大家,如何看待一些国家大量食用动物油脂的饮食习惯。很多人皱起眉头,认为这种吃法很恶心。我想主持人说的应该是牛油,于是我回答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这种吃法。
之后的几周,我常去他们那里,大家一起聊天、吃饭、听音乐。每次我告别的时候,都差不多已经黑天了。基金塔因为担心我的安全,总是嚷着要开车送我回家,但我却更愿意自己走回去。街上空荡无人,我可以独自享受安静和月光。
培训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培养团队的参与合作精神。受训者被分成几个小组,每组分到一个装满彩色塑胶球的箱子,任务是将塑胶球快速移出箱子。我想,如果能得到简单明了的指令,我就会有非常好的表现,而且还会为自己对团队所做的贡献而骄傲。这样的练习通常要做上几个小时,对我而言,自始至终地全身心投入确实有些困难。
古尔恰兰听说我跟维塔托和基金塔有交往,很为我高兴,也盼着结识他们。她提议到她家聚餐,由她掌勺,大家欣然接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气寒冷得像冬天,大家进客厅前,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脱去大衣、帽子、围巾和手套。古尔恰兰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客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让我们很有食欲。夜色吞没了夕阳的最后一点儿余晖,屋子里点起闪烁、温暖的烛光。客厅中央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餐盘和刀叉,玻璃杯在烛光中闪闪发亮。古尔恰兰给客人们斟满了酒,餐盘里堆满了拌了咖喱的蔬菜、肉块和多到吃不完的米饭。
培训不算紧张,有很多可供个人支配的时间。多数人都到娱乐室聊天、玩游戏,我则愿意留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去大楼服务中心,那里有很多我喜欢的书和图表。每次去餐厅,我都来去匆匆,因为不想跟很多人在一起。每天的培训结束后,我就一个人坐到楼外的草坪上,看夕阳,看大树,想着自己的心事。对于出国,我还是充满顾虑,害怕此行不能达成预期的目的。不过在同时也兴奋着,因为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生活和命运。
大家边吃边聊,古尔恰兰依然健谈,滔滔不绝地讲述和提问,维塔托和基金塔回应着她。我边吃边听,但多数话题我不感兴趣。吃完后,我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本书看,古尔恰兰大声抗议,说我这样没礼貌。我听后有点儿尴尬,我并不知道这样会冒犯他人。这时,基金塔突然放下刀叉嚷着:“老鼠,你家有老鼠!”他指着厨房的方向。古尔恰兰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说:“我知道。”她解释说,只要老鼠不添乱,哪怕住在一起,也可以相安无事,她在英国的时候就曾跟一只老鼠共居一室。基金塔看到的那只老鼠转眼就不见了,我遗憾着自己错过了近距离看老鼠的机会。大家继续聊天的时候,我又拿起了书,不过这次好像没人注意到我。稍晚的时候,我们向古尔恰兰告辞,她走过来亲每个人的脸颊,走到我跟前时,我略显迟疑,她便紧握住我的手,还说她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她以我为荣,因为我敢于尝试,不怕冒险。
培训第一天,我知道了自己被分到立陶宛教英语。除了知道它的首都是维尔纽斯外,我对立陶宛可谓一无所知。培训中心发给我几本介绍立陶宛风土人情的书,以便让我对它有更多的了解。接下来是团体说明会,参加者是十几个被分到东欧各国工作的青年志愿者。大家围坐在一起,首先是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很紧张,暗暗地提示着自己,发言的时候眼睛一定要看着大家。其他志愿者中有我认识的人,其中一位是个爱尔兰男生,很长的卷发,他去俄罗斯;还有一个是女生,被分到匈牙利做儿童工作。
一周后,我在厨房做三明治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瓷砖墙上爬行。我把头凑近,才发现,是一只我从没见过的小昆虫。第二天,我问贝鲁特是否知道那是什么,她脱口而出立陶宛语,可是我听不懂,她又想了一会儿,再用英语告诉我“是蟑螂”。后来,我很快发现,这些小东西是立陶宛许多老旧建筑的常见问题。我打电话给乔纳,他表示很抱歉,并承诺一定会彻底根治蟑螂。要彻底根除,需要整栋楼都进行清除,可是我的邻居们大多是老人,要那么快地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没那么容易。乔纳给了我一瓶杀虫喷剂,告诉我只要见到蟑螂,就喷无赦。其实我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小家伙,只是有时在讲电话或看电视的时候看到的话,就会有些分心。在我和父母例行通电话报平安时,我讲了蟑螂带来的困扰,他们有点担心我,我还要反过来再解释,除了这一点之外,其他方面都很好,我也很健康,房东很积极解决问题,父母这样才安心一些。几个星期之后,乔纳终于召集齐整栋大楼的住户,统一进行了清除。不过,偶尔还是能再看到蟑螂的身影。
我的房间在楼上,光线比楼下好,也显得没那么陈旧。房间角落里有个小洗手池,厕所和浴室都在走廊的尽头。我不喜欢在洗漱时卫生间里还有别人,因此我每天都尽量早起,赶在别人之前洗漱完毕。
我到这里后不久就迎来了立陶宛漫长的严冬,全国范围内风雪弥漫,天寒地冻,考纳斯夜间最低气温达到-30℃。我住的公寓是老房子,取暖设备差,不防寒,非常冷。中心的一个志愿者买了新的电热器,就把旧的借给我。晚上我看书或看电视的时候,就把电热器摆在客厅里,睡觉时再拖进卧室。我跟贝鲁特说起了我公寓的寒冷,于是她替我跟房东交涉,后来乔纳在门窗上加了挡风的塑胶条。尽管条件艰苦,但我还是非常喜欢这里的冬天:我喜欢雪后的银装素裹,喜欢脚踩在积雪上的清脆感。落雪的夜晚,我会穿上大衣和靴子,走上寂静无人的雪地,任由雪花飘落在我身上。我还会站在路灯下,仰望落雪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旋转着迎接飘落的雪花。
火车终于到了目的地,我如释重负地下了车。由于我没有方向感,所以总是担心自己会迷路。还好刚出站就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我坐进车里,把地址交给司机。没多久,车子抵达一栋红白相间的大楼前。这栋楼的窗户很多,周围都是树,楼前的牌子上写着“哈波恩大楼——会议暨培训中心”。从大厅里的简介手册得知,这栋楼是18世纪的建筑,之前是女修道院。我来到报到处,棕色的木柱子直顶天花板,加上那些咖啡色的椅子让这里显得尤其昏暗,木头栏杆的楼梯正对着的是报到处的桌子。我领到培训期间必须佩带的胸卡,上面写有我的名字,还有房间号码、钥匙以及当周的培训日程表。
12月,圣诞节即将到来。中心的女生问我有什么安排。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过圣诞节,我知道这是一个需要和他人分享的特殊日子。一个叫奥卓恩的同事邀请我和她们一家共度圣诞节,我欣然接受了。在立陶宛,平安夜比圣诞节更受重视,人们会费尽心思准备当天的晚餐。奥卓恩跟她丈夫开车来接我,她家在一栋很大的公寓里。下车时,我才发现她丈夫非常高,将近两米。他让我想起了9这个数字。
夏天的火车闷热难耐。我迅速找了个旁边没人的靠窗位置坐下,把行李放在两脚之间,紧紧夹着。座位软塌塌的,怎么坐都不舒服。我不喜欢这列火车,因为它太脏了,车厢地板上黏着糖果纸,我前面的空座位上还有皱巴巴的报纸。列车行进时所发出的震耳噪声,使得我无法专心做任何事,就连数清车窗上的刮痕都做不到。停了几站后,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渐渐聚拢在我身边的或站或坐的人,让我越发焦躁不安。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翻杂志的声音、随身听的嗡嗡声、音乐的嘈杂声、咳嗽声、擤鼻涕声、吵闹的说话声,让我的脑袋快要在这些声音的轰炸下裂成上千片了,我只好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进屋后,奥卓恩的儿子和母亲都很热情地迎接我,好像因为我的到来而特别开心。走过一段长长、幽暗的走廊后,眼前出现了一片亮丽的光线和色彩。客厅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面铺着麻纱布,布底下有细稻草。他们说,这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耶稣是在铺满稻草的马厩里出生的。桌上满满地摆放着12道菜(象征十二门徒),包括腌鲱鱼、冬菜沙拉、马铃薯、酸白菜、面包、越橘布丁和罂粟籽汤等,没有家禽家畜类的菜。
通过面试让我很高兴,但想到要坐火车又让我焦虑,因为我从没独自坐过火车。答复的信件里附了指示路线图,我将里面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才稍稍感到安心。启程的日子到了,父亲帮我整理好行装,又亲自送我到车站,陪我一起排队买票,然后看着我找到正确的站台,踏上火车,他才跟我挥手道别。
饭前,奥卓恩的丈夫将圣餐饼分发到每个人的餐盘中,然后把他的圣餐饼分一块给奥卓恩,奥卓恩也将自己的圣餐饼分一块给丈夫,接着每个人都跟别人互换一块圣餐饼吃。吃菜的顺序没有特别要求,但最好每道菜都尝尝,因为不同的菜象征含义不同,它们预示着你来年不同的方面,例如,面包象征着未来的富足,马铃薯代表谦卑。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罂粟籽汤,用面包蘸着吃,味道好极了。它的具体做法是:先用开水烫罂粟籽,然后绞碎加水、糖或蜂蜜,最后放入坚果。奥卓恩还跟我讲了一些当地跟圣诞节有关的风俗信仰。据说,平安夜12点整的时候,所有河流、湖泊和井里的水都会变成酒,但很快又恢复原状。还说,所有的动物都会在午夜12点开口讲话,但人类却听不懂。第二天,也就是12月25日,奥卓恩一家带我去一个白雪皑皑的公园,我们在宽阔的冰冻湖面上散步、聊天。这是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圣诞节。
面试结束了,那位女士站起来跟我握手道别,说很快会通知我结果。回家后,母亲问我面试得怎样,这样的事我无从把握,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几个星期后,我收到答复,说我通过了面试,要求我在下个月去中部接受为期一周的培训。
我在立陶宛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立陶宛语。当我说我要学立陶宛语时,周围的人都感到很不解,因为很多立陶宛人都会讲英语,我跟他们交流并不存在语言上的障碍,其他英国来的志愿者还有美国和平队的奈尔,也仅仅是能讲几句立陶宛语而已。况且,讲这门语言的人非常少,学起来又难。但我想,如果我能用立陶宛语跟当地的朋友们交流,能让沟通更顺畅,我也会更舒服自在些。
接着她又问了其他一些问题。包括:如果远离英国,我是否会想念自己的同伴(我没有同伴可想),以及我能否适应不同的国家和文化等(我能)。随后又问我在哪些事情上比较在行,以志愿者的身份,我希望从事何种工作。我回答说,上学期间我曾帮助低年级的学生学习外国语言,如果去国外,我希望可以从事教授英语的工作。那名女士笑着做了记录。她又问我对东欧有哪些了解。我说在学校学过苏联历史,知道所有东欧国家的国名和首都。她打断我,问是否介意去比较贫困的国家。我不喜欢被人打断,因此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介意。我会自己带上必需品,例如书本、衣服和音乐磁带等。
贝鲁特自告奋勇给我当老师,她以自己的母语为荣。我将学到的字都写出来,这样便于从视觉的角度记忆。贝鲁特还把她女儿小时候看过的儿童书借给我,还教了我一首立陶宛儿歌,大意是:“我有两只鞋,一只不见了,小鞋剩一只,哪也去不了!”
突然,门开了,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站起身,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小心地绕过那张桌子,以免碰到桌上的那摞杂志。办公室里有扇窗,显得明亮多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女士手里拿着一叠纸,我猜那大概是我的申请表。在跟我握手后请我坐下,紧接着就问了一个我最有信心回答的问题:“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志愿者?”我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想着母亲提醒我要多强调正面的话,然后说道:“我考虑事情很周密,能够理解不同人的差异并予以尊重,有较强的学习和接受能力。”
在贝鲁特的帮助下,我进步飞快,才几天时间就能造句子了,这让她吃惊不小。几周后,我就可以用立陶宛语跟当地人轻松对话了。我让身边的立陶宛朋友尽量用立陶宛语跟我交流,这个办法很管用,大家都称赞我立陶宛语讲得好,一个上了年纪的邻居尤为惊讶,竟然有个这么年轻的英国人能用当地语言跟她交谈。学会立陶宛语还是有好处的,有一次,我跟其他志愿者在餐厅吃饭,服务员听不懂英文,于是我给大家当翻译,既能锻炼自己,也可以学以致用。
等候区狭小幽暗,铺着褪色的地毯,我坐的椅子旁边有些黄色的饼干屑,我想之前在此等候的人应该在这吃过饼干。旁边还有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本有折痕的杂志,但我不想看,我更愿意低头数地上的饼干屑。
曾经还有人误以为我是立陶宛人。有一天,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迷路的人向我打听方向,我说不知道,他还是追着我问,我只好跟他说:“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立陶宛人,我来自英国。”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跟我说了“对不起”才走开。
终于等到了回音,我被通知去伦敦中区参加面试。面试那天,我穿上新买的衬衫和长裤,父亲帮我系好领带,为了让我及时赶到,父母给我钱让我坐出租车去。一路上,新衬衫领口的商标磨得我后背又红又痒,我不停地抓。到了面试的那栋大楼,我站在电梯里面,眼睛一直盯着上方闪动着数字的小屏幕。然后到了接待处,我报上名字,一位负责接待的女士翻开资料,用紫色的墨水笔做好记号后,让我找个位子等着。我知道“找个位子”(take a seat)就是“请坐”的意思,而不是在等候区找张椅子带走,于是我去了等候区坐等。
春天的时候,我已经完全适应了立陶宛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规律生活中,我找到了稳定安全的感觉。每天天没亮我就起床了,套上件宽松暖和的衣服,然后步行去一座很远的橡树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参天大树,树下是人们踩出来的小路。散步回来后洗漱,然后换上工作装,走路去上班,途中经过那条又长又陡的路。圣诞节后,奈尔的背痛愈发严重,看了医生也不见好,最后只得回美国治疗。他的课由我来代上,这意味着我几乎每天都得从早到晚地上课。此外,贝鲁特也因必须留在家中照顾重病的丈夫而不能来上课。午饭的时候,我常留在上课的地方吃自带的三明治,偶尔也会和基金塔去自助餐厅,他上班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下班后,我会买些冷冻鱼、面包之类的食物回家自己做,睡前再看看书或电视。虽然想念贝鲁特,但一个人的生活我也可以应付得来。
一想到要去遥远的地方开始新生活,我就满心焦虑,但我已经长大,只有勇往直前,才能为自己开辟新天地。我的德国朋友延斯也鼓励我,要像他一样,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可以让自己变得自信,也可以学会对他人敞开心扉。我更希望借助这次远游,来了解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夏天到了,学生们都跟家人去海边度假,几乎没有要上的课了。像大多数立陶宛人一样,基金塔也在乡下有自己的度假小屋,他邀我去那里玩。他让我先乘公车到那附近,然后开车来接我。公车很旧,一路颠簸得很厉害,开了没多久就出了市区,来到一条长长的土路上,路的两边是树木和田野。基金塔让我留意一个路牌,但我一直没看到,也不敢问,只能坐等。后来,车子停靠到一排木头房子旁边,这是半小时的行程里我看到的唯一一座建筑。我鼓起勇气用立陶宛语跟车上的人说,我迷路了。车上的三名乘客看着我,一言不发。没办法,我下了车,紧张到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开始数数字,让自己平复下来。司机随即走过来,一言不发地用手指了指路边的站牌。我抬头望,基金塔告诉我的地名并不在上面。我看了下手表,离与他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一个小时。我走进旁边的木头房子,用立陶宛语跟柜台后一位女士说明我的情况,她只是摇头。我又重复,她还是摇头,于是我改用英语问:“这里有电话吗?”她听到“电话”时终于点点头,用手指着角落里的电话。我拨通了基金塔的号码,他焦急地问我在哪里,我告诉他刚刚在外面站牌上看到的地名。“你怎么到了那儿了呢?等着,我去接你。”半小时后,他开车来了。路上基金塔跟我解释,我到的那个地方讲俄罗斯语,我的立陶宛语当然没人能懂了。尽管迟到,还是见到了基金塔的家人,然后大家一起烤肉,又去附近的河里游泳。
我将这则广告拿给家人看,他们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让我打电话多要一些资料看看再说。几天后,材料寄来。刊登广告的是志愿者海外服务社团青年部,这是个协助各地发展的国际慈善组织,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志愿者服务团体。他们非常愿意帮助英国待业在家的年轻人,通过提供去海外当志愿者的机会来帮助他们找到工作。提出申请的人先要到他们在东欧的培训中心接受培训。得到家里人同意后,我提交了申请,然后就等待回音。
贝鲁特也邀我去她家的度假屋玩。贝鲁特带我去找她妹妹,她妹妹是个诗人,她边喝咖啡边给我们念她自己写的诗。然后,我们去湖边散步,碧空如洗,湛蓝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我又和贝鲁特去附近的一个地方看日落。这是我们几周来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因为我的合约到期,马上就要回家了。贝鲁特说我们的友谊是她在逆境中的勇气和安慰,她会珍藏这段友谊。而我的进步与成长也被她看在眼里。是的,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方式让我蜕变成长,这是立陶宛带给我的收获与喜悦。
我每天都看报纸上的分类求职广告。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就跟职业辅导员说过,信件分拣员或图书管理员很适合我。信件分拣员只需要将信件摆放到正确的位置,图书管理员则终日跟文字和数字打交道,这类井然有序、可以安静独处的工作最适合我。不过,附近的图书馆,要么是不缺人手,要么就是我的条件不符合要求。后来,一则征求海外志愿者的广告吸引了我。我看过很多介绍世界各国的书,记住了欧洲所有国家的首都名称,对于能去远在国外的地方工作让我心中既充满向往,又有一些对未知的恐惧。不管怎样,这都是我想要的,因为我心里清楚,我不可能永远都留在父母的身边。
我和贝鲁特坐在夏日的余晖里,看夕阳西下,但我们的心不会沉落,因为一段旅程的结束意味着另一段旅程的开始,还有新的未知等着我们去探索。
父母为我在学校里的好成绩感到骄傲,他们没上过大学,家族里也没人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如果我能考上大学就是了了他们一直以来的心愿。然而,多年的学校生活并没有让我真正地融入其中,虽然我努力地改变自己去适应,却还是游离于集体之外。我已经厌倦了学校,当然也就不想念大学了。我希望找到适合自己的新环境,尝试新的事物。这一点我倒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但我并不知道,这会带给我怎样的改变。我向父母说了我不上大学的决定,他们很失望,也为我担忧着,怕我不足以应付校园外的社会环境,毕竟我连刷牙、刮胡子这样的小事情都做得很艰难。
[1] 英文名为American Peace Corps。20世纪60年代初,肯尼迪就任美国总统后,为将美国的语言、历史、文化等传播到世界各地而创建的组织。——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