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小说的艺术 > 二四 魔幻现实主义

二四 魔幻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写实叙述里发生奇异、不可能、匪夷所思的事件——这种文学手法与当代拉丁美洲的关系特别密切(比如,哥伦比亚小说家加夫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但也存在于其他各大洲的作家作品中,比如说,君特·格拉斯、萨尔曼·拉什迪、米兰·昆德拉等。这些作家都曾经历过震撼的历史动荡,也有过坎坷的个人际遇,他们认为这些经验的意义是无法用原封不动的现实主义充分表达出来的。英国的现代历史大抵还算平顺,或许这也是让英国作家持续发扬现实主义的原因之一。虽说有部分英国小说家,特别是持强烈性别观念的女作家——比如,菲·韦尔登,安吉拉·卡特,还有詹妮特·温特森——十分热衷于在小说创作中采用魔幻元素,但总的来说,魔幻手法毕竟不是英国小说自发萌芽出来的一支,而是由国外引进而来的。

米兰·昆德拉《笑忘录》(一九七八年)

抗拒地心引力一直都是人类想征服的、却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之一;或许正是如此,飞翔、飘浮、高空坠落的意象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里层出不穷。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就有一个人物在晾晒衣物时升到天堂去。萨尔曼·拉什迪的《撒旦诗篇》一书里,两个主角从炸开的大客机里掉了出来,却仍互相紧紧依偎,唱歌鼓气,直到毫发无伤地降落在积雪的英格兰海滨。安吉拉·卡特的《马戏团之夜》的女主角是个名叫飞儿姒的空中飞人,她身上那斑斓炫目的羽饰并非只是空有其表的舞台道具,而是能让她飞翔的羽翼。詹妮特·温特森的《辨识樱桃的性别》一书里有个漂浮的城市,上头住着漂浮的居民:“在几个简单的实验后,人们很清楚地知道,只要人们抛弃了地心引力,地心引力也会抛弃他们。”在出自《笑忘录》一书的本章选段里,作者声称看见围成一圈的舞者浮到空中,飘走了。

然后我追着这个歌声穿过许多街道,希望能追上那个浮在城市上空、神奇的花环状围成一圈的人体;然而,心中突然一阵焦虑袭来,我明白他们就像鸟儿一样飞翔,而我却像石头一样下沉,他们有翅膀,而我永远都不会有。

米兰·昆德拉像许多欢迎一九四八年共产党执政的捷克年轻人一样,希望这是一个新的自由、公平世界的到来。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说了一些最好不要说出来的话”,还被开除共产党党籍。接下来的经历遂成为他那杰出的第一部作品《玩笑》(一九六七年)的基石。在《笑忘录》(一九七八年)里,他通过一个松散、片断的叙述——并穿梭在纪实体、自传体和幻想之间——来探讨战后捷克历史里的公众讽刺与私人悲剧。

爱正进行着它毫不倦怠,

被开除党籍,由同侪之情里踢赶出去,被迫成为一个“非人”,这种百感交集的滋味被象征为,叙述者被排斥在围圈舞蹈的学生队伍之外,不能参与党批准的一成不变的庆贺活动。昆德拉还回忆起一九五〇年六月某日,“布拉格街上再度挤满年轻人围成许多圈圈跳舞。我漫无目的地从这个圈晃到那个圈,尽量贴近,可就是没办法打进去。”就在前一天,那儿还以“国家敌人”的名义吊死了一个社会党政治家和一个超现实主义艺术家。那个超现实主义者扎维斯·卡兰德拉,是保尔·艾吕雅的朋友;艾吕雅在当时可以说是西方世界最知名的共产党诗人,他应该有办法救卡兰德拉才对。可是,艾吕雅并没有介入这件事,他“正忙着在巨大的、环绕着……世界上所有社会主义国家和共产党的舞圈里跳舞;正忙着朗诵他那优美的、关于喜悦与兄弟情谊的诗歌”。

然后那女孩笑了起来,更用力地蹬了蹬地,跳离路面好几英寸高,别人也被她拉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的脚是踏在地面上的;他们在半空里原地踏两步,往前踏一步,真的,他们凌越在圣瓦茨拉夫广场上空,像是一个巨大的、会飞的花环;我在地面上追着他们跑,一直抬头看他们,他们就这样浮着,一会儿提起这只脚,一会儿那只,在他们下方是布拉格,它的咖啡馆里挤满诗人,它的监狱里挤满叛国者;在火葬场里,人们才刚处理掉一个社会党议员和一个超现实主义者;烟雾升到天空里,像是个好预兆;我还听到艾吕雅那铿锵的声音吟唱着:

就在街上游荡的时候,昆德拉突然看到艾吕雅在一群年轻人之间跳舞。“是的,没错。正是布拉格的荣耀。保尔·艾吕雅!”艾吕雅正开始朗读他的一首以高亢的意境来抒发同侪友谊带来的欢乐的诗;由此,从字面上也好,从比喻上也好,“开始”了故事的叙述。围成一圈的舞者踢离地面,浮升到半空中。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们暂且把狐疑放置一旁,因为这个想像绝顶传神、有力地把前几页酝酿出来的情绪表达出来。舞者们浮升到半空中,有序一致地踢腿提脚跳舞;而那两名国家的牺牲者被处决火化产生的烟雾也徐徐缭绕到空中,这意象象征着那些同志们的愚蠢自欺,象征着他们急切又焦虑地要宣示自己纯洁与无辜,象征着他们铁了心要对他们信从的政治体制底下的恐怖与不公视而不见。然而,这段描述同时也表达出叙述者这个角色的孤独之情、他对那圈空中舞者的羡慕之情,因为他永远无法享有这股集体舞带来的狂喜和安全。昆德拉最令人着迷的特点之一是,他从不为自己刻画出英雄般的殉难者形象,却也没有低估普通人作为一个异议分子所必须作出的牺牲。

一个执着和平的人从不停止微笑。

我不知道这段选文在捷克语里原貌如何,可是它的英语译文相当好,可能因为它的视觉细节栩栩如生。昆德拉曾有一阵子在布拉格教授电影;这一段叙述里——视角不断切换,时而是布拉格的空中鸟瞰风貌,时而是叙述者一边狂奔着穿越大街小巷、一边艳羡地抬头往上看——明显地流露出一种电影感。飘浮在空中的舞圈本身就宛如电影的“特殊效果”。就语法而论,这个选段里大部分是一个过长的句子;它附属的子句则等同于“镜头”,这些镜头由简单的连接词“and”串联起来,其中叙述者的讽刺意味以及他的失落感不相上下,两股情感紧紧纠缠、彼此纠葛。

然后,突然地,大家又再次唱起那简单的三四个音符,跳舞的步伐也加快了,逃离休息与睡眠,追赶过时间,他们的天真无邪充满力量。每个人都微笑着,艾吕雅低下头对和他搭着肩的女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