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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止于表面

小说包括叙述与对话。叙述关注的是事物的表象——柯克房子的内部装修,校园里惨淡、冷冰冰的建筑,研讨会、会议、聚会里教师和学生们的行为动作。对话读来平板、客观;不但没有人物角色对此作任何内省的诠释,连著者评议也不见踪影,更遑论在单调、无副词修饰的话语标示“他(她)说”,“他(她)问”之间有没有变化,或是人物的对话之间有没有停顿。故事对话因此呈现出一种“缺乏深度”的感觉,而且,文章一概偏好用现在时态,更加强了这种止于表面的感觉。传统叙述体里使用的过去时态,暗示叙述者不但全盘知晓故事经过,还能加以全面评价。但是,在这部小说里,故事叙述却无动于衷地追踪着角色们的一举一动,一同跟随他们往未知的将来迈步。

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的《历史人物》正是这样一部小说。故事讲述一个社会学讲师,他刚刚写完一部题为《挫败隐私》的书,书中主张“并无隐私的自我可言”这个观点。主人公霍华德·柯克认为,“自我”不外乎是个过时的资产阶级观念,个体只不过是受制于条件反射的一团神经纤维;获得自由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帮助)认清历史的轨迹,并随大潮而行。通过停留在表面、只观察行为与环境这个层面,这部小说的叙述似乎是带着嘲讽口吻模仿再现了这种暗淡的、反人本的生活哲学,却又不给读者某个特定突出的视角来谴责或是驳斥它。虽然故事主要是从霍华德的视角来说的(小说描述的大部分事件里都有他的身影),小说叙述却不把他的私密想法告诉我们,不让我们有判断他的动机的余地。对于故事中其他的人物来说,包括柯克的对手在内,这也是如此。

这种手法的效果既带有喜剧色彩,又不失泼冷水的突兀,尤其是用在描述性爱场景的时候。在这类情节里,读者一般都会期待听到起码是其中某个角色描绘自己的情感、内心感触。在本章选段里,霍华德·柯克正和他的同事弗洛拉·贝妮东躺在床上;弗洛拉素来“喜欢与婚姻出现问题的男人上床;这类男人除了被家庭烦恼激得欲火中烧之外,他们总有许多聊得开的话题,尤其是关于那错综复杂、纠葛不清的家庭政治——这正是弗洛拉的研究关注方向”。在此,他俩正谈论着霍华德跟他太太芭芭拉的关系。

前面(第九章)我曾说过,就表达主体性而言,小说是所有叙述文学体裁中最优秀的载体。早期的英国小说——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理查森的《帕梅拉》——都使用日记和信件来刻画故事人物的内心思想,由此营造出前所未见的写实氛围。小说的后续发展,起码到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时代为止,都展现出对人物意识探索的精进与深化。因此,当一个小说家执意停留在人物行为的表面这层时,即便我们无法立马找到答案,我们总不由得惊讶地——或许还带有一丝不安地——会关注他为何不琢磨、不着墨角色的心理刻画。

当然啦,做爱的目的只是为了谈话,尤其是跟情人谈论他的婚姻状况——这个动机本身就富有逗趣意味;而且,这俩人亲密的肢体接触与对话的理智抽象在相互映衬之下也显得妙趣横生。然而,文章中的对话迂回地在身体与思考、生活琐事与高谈阔论之间穿梭,这个方式显露出来的,不仅仅是喜剧式的不协调。当霍华德说他太太想要说服自己相信他是个虚伪不实的人,他道出了小说的主题。弗洛拉起先似乎对这点避而不谈,把注意力转移到俩人的爱欲吸引上:“你的胸部很有魅力,霍华德。”霍华德的回答——“你的也是,弗洛拉”——蛮好笑的,但是,这个笑话该算在谁的头上呢?我们必须自己拿定主意,像对待更重要的问题一样。霍华德到底是不是个虚伪不实的人?在当今这个道德衰退的世界里,他那“喜欢让事情成真的激情”算不算是某种正直、某种精力的证明?能够帮助读者考虑这些问题的内心描绘全然无踪,这可把诠释的重担强行挪到读者肩上了。

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历史人物》(一九七五年)

文本拒绝评议故事人物或情节,拒绝给读者提供明确的指引以供衡量角色时参考——许多读者会颇受这类文本困扰;可是,这毫无疑问也是故事的力量所在,是它吸引人的特点。就这点,我们不妨比较一下英国广播公司(BBC)对这部小说所做的改编。由克里斯托弗·汉普顿执笔的电视剧本算是十分忠实原著;整出戏剧的制作、导和演等等也相当完善精致。安东尼·舍尔把霍华德·柯克这个角色演得出神入化,无可挑剔。然而,作为演员,他要对这个角色做出自己的诠释,进而——或许这也不可避免——决定把这个人物鲜明地演成一个可憎的、为了私利而不惜剥削、利用他人的男人。就这样,这个电视剧版本收回大部分压在读者身上的诠释重担;虽然它丝毫无损于原作的喜趣与可读性,却不如原作那般具有阅读的挑战性。(我也得声明,在电视剧进行到本章选段情节时,读者势必也会降低对霍华德与弗洛拉之间的机智对话的注意,因为注意力肯定会转移到弗洛拉·贝妮东那丰美的胸部上。)

要聊的事可多着呢。“你怕她什么?”弗洛拉问,她沉重的身躯压在霍华德身上,胸脯在他的脸庞前面。“我想,”霍华德说,“我们竞争的领域太接近了。这有道理。她的工作角色仍太牵附着我的,这限制了她的发展,所以她觉得必须削弱我才行。从内心摧毁我。”“你这样舒服吗?”弗洛拉问,“我没把你压得不舒服吧?”“没事,”霍华德回答。“她怎么摧毁你?”弗洛拉又问。“她想要找出我的把柄,”霍华德说,“她想要说服自己相信我是个虚伪、不实在的人。”“你的胸部很有魅力,霍华德,”弗洛拉说。“你的也是,弗洛拉,”霍华德回答。“那么,你是个虚伪、不实在的人吗?”弗洛拉问道。“我不这么认为,”霍华德回答,“不比别人来得虚假。我充其量就是有股喜欢让事情成真的激情,在一片混沌中理出一点秩序来。她认为这是赶时髦的激进做法。”“噢,霍华德,”弗洛拉接着说,“她比我想的还要聪明。她有跟别的男人交往吗?”“我想有,”霍华德说,“你可以下来吗?我撑不住了。”弗洛拉翻滚下来,躺在他身边;他们就这样休息着,脸朝上望着天花板,在她那白色的公寓里。“你难道不知道?”弗洛拉开口问,“你难道不想去搞清楚?”“不想,”霍华德说。“你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弗洛拉说,“这儿有活生生的心理意图,而你却不感兴趣。难怪她要毁掉你。”“我们奉行彼此有自由,互不干涉的原则,”霍华德说。“拉床单来盖着,”弗洛拉说,“你在流汗呢。人们就是这样才感冒的。总之,你们还在一起。”“嗯,我们还在一起,可是我们不再信任彼此了。”“哦,好吧,”弗洛拉侧过身来看着霍华德,她右边丰满的乳房因此垂压在他身上,她脸上写满了疑惑的表情,“可是,这不就是婚姻的定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