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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喜趣小说

在此,读者会笑(我想,大部分的读者都笑了),因为“轻弱地”一词出现得太晚:句子一开始让人以为蒙受不白之冤的主角总算要把伸张正义的怒吼喊出来,事实却不然,这充其量显示出他胆怯消极的个性罢了。如果句子是以下这样写的话,那可就没有这种突兀的喜剧效果了:“保罗·潘尼费瑟开着车往车站去时,口中轻弱地喃喃自语:‘愿上帝把他们都打到地狱里去,不得好死……’”这可又带出喜趣小说的另一个特点:喜趣小说必须结合令读者惊讶的出其不意(保罗总算要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和人物类型的前后一致(可是,他终究没有表达出他的感情)。

“愿上帝把他们都打到地狱里去,不得好死。”保罗·潘尼费瑟开着车往车站去,口中轻弱地喃喃自语。说完之后,顿时觉得可耻,因为他难得说粗口骂人。”

幽默感是个主观性十足的问题,然而,一个读着《幸运的吉姆》却不被书中精妙的喜趣刻画打动的读者,肯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故事的主人公吉姆·狄克逊是地方大学的一名临时助教,他能不能续约保住饭碗,全得凭上司——一个心不在焉的教授——的帮忙;这也意味着吉姆必须证明他的学术能力(发表一篇学术论文),才能决定他的去留。吉姆心里实在不屑他的上司教授以及那一套学术惯例,可是又不能说出来。他的怨恨因此内化了,藏在心中,有时变成暴力幻想(例如,“把威尔奇捆在椅子上,用个瓶子猛打他的头啊肩膀啊,打到他说出为什么他给他的儿子们都起法国名字,他自己又不是法国人”),有时,就像这个选段,又是在心里暗暗讽刺那些令他怨怼的言谈举止和机构规定。

小说中的喜剧效果来自两个紧紧相关的方面:一个是情景处境(这又与人物个性密不可分,因为让某个人物产生逗趣效果的场景并不见得适用于别的人物),另一个是风格。这两者都与时间卡点——话语及其包含的信息出现的先后顺序——息息相关。这个原则可由伊夫林·沃的《衰落与瓦解》中的一句话一窥究竟。该书开头处,害羞、谦逊的主人公保罗·潘尼费瑟是牛津大学学生;他被一群酩酊大醉的贵族伙伴们强行剥掉裤子之后,受到偏颇不公的对待,被校方以行为不当之名勒令退学。第一章的结尾是这么写的:

《幸运的吉姆》为英国小说引进了一种新的声音,新的风格。有教养却没有阶级色彩;能言善道,却又不至于文绉绉。这种话语在谨慎精确中又带有一丝怀疑;显示出艾米斯就读牛津大学时,深受当时那股“日常语言”哲学思潮(1)的影响(这个影响可见于“对非问题所揭示的伪说明”一言)。这类语言充满意想不到的惊奇,似是而非,讥讽地解构了语言中的惯用套语和固定反应。

喜趣小说虽然不总是能够广泛流传,却是英语小说——或者说,起码是英国和爱尔兰小说——的一大特色。在评论金斯利·艾米斯的后期作品《杰克的东西》时,约翰·厄普代克语带不屑地说,“艾米斯的抱负以及名声都仍然受限于所谓的‘喜趣小说’”,又补一句,“如果能把生活里实际的荒谬笑料好好地写下来,这就足够有趣了,哪还有必要再写‘逗趣的小说’呢?”对谁足够有趣呢?我问一句。英国小说经典传统向来以其丰富的喜趣小说为洋洋大观;十八世纪有菲尔丁、斯特恩、斯摩莱特;十九世纪有简·奥斯丁、狄更斯;二十世纪有伊夫林·沃。就连一些并非刻意要创作喜趣故事的作家——例如,乔治·艾略特,托马斯·哈代,还有爱·摩·福斯特——他们的小说里都包含令人捧腹大笑、百读不厌的逗趣场景。

威尔奇问吉姆他的论文题目是什么,吉姆·狄克逊并没有马上回答,虽然“让他瞠目结舌的,并不是刚才最后半分钟讲的那些话的双重曝光效果。”如果真不是那些话的双重曝光效果,干吗还要让读者知道呢?这有两个原因:(一)这以幽默、隐喻式的评论来点明威尔奇那让人恼怒的说话习惯——他常常会不自由主地重复吉姆刚才所说的话,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念头似的;(二)这句话也制造出一种延迟效果,在短暂片刻里有逗趣的悬念,这更加凸显出狄克逊保持沉默的真正原因——要他把论文题目背诵出来,这可让他不好意思。他的论文题目可谓“完美”,因为它不无讽刺地包括了所有狄克逊轻视的学术语言特征。“狄克逊早读过——或已经开始读——一大堆这类文章”,在这里我改变字体加以强调的词告诉我们,吉姆对学术期刊可是兴趣缺乏。他妙趣横生但具摧毁力地分析论文的开头句——每一个传统学术套路用词都被他轮流揶揄讥笑,这个逗趣效果不用再多说了。接下来的是吉姆一贯的对自己丧失智识信念所做的自我批评;最后,他偶然地在醉酒状态之下宣读了自己那篇关于“美好的英格兰”的论文,这把他从缺乏学术信心的状态里解放出来。在选文最后我们得知他论文的题目,那是枯燥无味的学术工作的缩影,是许多我熟识的学术界读者记忆犹新的。这些话大可紧接在威尔奇的提问之后,无损叙述的紧凑性,可是,这样一来喜趣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金斯利·艾米斯《幸运的吉姆》(一九五四年)

吉姆坐在威尔奇的车里,饱受他骇人的驾驶技术的惊吓,成为一个无助的受害者,这也由身体层面上显示出吉姆的软弱无能。选段开头,形容狄克逊往窗外望着绿油油的田野的句子着实显得陈腐、多余,但是那个车窗后来显示出了它的功能。不一会儿,从同一个窗子向外望,吉姆惊讶地发现“约九英寸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也盯着他看”。出其不意的惊奇在此与人物类型的一致(威尔奇的无能)结合起来;话语里那股从容不迫的精确(“约九英寸远”,“充满了惊愕”,“正打算”)和威尔奇开快车、即将发生碰撞形成喜剧化的对照,一种慢动作的画面效果就这样饶富趣味地营造出来。读者并没有马上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推测得知事情的发展;这样,又再一次领会了人物角色的错愕与紧张。这些情绪,都掌握在时间卡点上。

狄克逊接不下去了,只好再度往左看,看到约九英寸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也盯着他看。那张充满了惊愕的脸是个小货车司机;威尔奇正打算在两面夹着石墙的弯道里超他的车。这时,一辆大巴士从弯道那一头开了过来。这时,威尔奇一边稍微减速,确保大巴士过来时他仍能保持在小货车后面;一边果断地说:“嗯,我看应该没问题。”

(1) ordinary language philosophy,分析哲学的主要支派之一,又名语言分析哲学,着重研究如何通过分析日常语言解决哲学问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出现于英国,并盛行于五十年代。

“让我们看看;你到底定了什么题目?”狄克逊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田野,湿润的四月过后,到处是一派绿油油的景色。让他瞠目结舌的,并不是刚才最后半分钟讲的那些话的双重曝光效果——威尔奇跟人谈话总是如此;而是一想到他得背诵自己写的文章的题目,他呆住了。他的题目棒极了,它集中体现了全文的鸡毛蒜皮、漫不经心的特质,展现了那如送葬般沉重、让人呵欠连连的事例引证,彰显了它对非问题所揭示的伪说明。狄克逊早读过——或已经开始读——一大堆这类文章;可是,他自己的似乎比它们都更糟,因为它自恃有用,自命不凡。“在我们思考这个很奇怪地被忽视的题目时,”文章是这样开头的。被忽视的什么题目啊?很奇怪地什么题目啊?很奇怪地被忽视的什么啊?这些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而他居然没有把稿子涂改、烧掉,这只让他更显得虚伪、愚蠢。“让我们看看,”他假装认真地回忆,应和着威尔奇的话,“哦,对了,‘论一四五〇年至一四八五年之间造船技术发展对经济的影响。’总之,这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