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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互文性

伴随他们死亡的悲痛、诅咒

当康拉德故事里的船最后总算抵达港湾,发出信号请求医疗救援之后,登船救助的海军医官不无惊讶地发现甲板上空无一人,就像柯勒律治诗歌里的领航员与隐士吃惊地发现只剩水手一人独掌全船。如同老水手之内疚,船长觉得他的船员受苦皆因他的失责而起。当这些尸骸从船上搬离时,他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他们每个,都是对我最最惨痛的责备……”试比较:

从不曾消退:

只吹拂着我孤单一人。

我无法把视线从他们的眼眸拉回,

甜蜜地,甜蜜地,吹拂着风——

也无法望向天去祈愿。

却又十分柔和安稳:

如同老水手“每三个人他就拉住一个”来听他诉说内心的负担,年轻船长也不得不倾吐他的“忏悔”以求平静。

轻快地,轻快地,飞奔着船,

到底康拉德是不是有意识地援引这个典故,我们无法由小说得知;虽然试着去找寻一个答案还算有趣,但有没有答案其实都不重要。这些互文回响显示,康拉德熟知柯勒律治的诗歌;然而,他也可能仅仅是潜意识地受它影响,不知不觉中在自己的笔触下进行某种重塑(虽然我本人不同意这一点),这个典故也同样会在读者的潜意识中起作用——不管这个读者是读过这首诗之后却又把它忘了,还是只浮光掠影地拣读部分引段。这当然不是康拉德第一次或惟一一次暗引典故。在《黑暗的中心》里,马洛溯刚果河而上的旅程,明显地比拟了但丁在《神曲·地狱篇》里那蜿蜒而下,降下层层地狱的旅程。而康拉德的后期小说《胜利》,是基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一剧原型而作的。

诗里说话的水手杀了一只信天翁,招引诅咒上船,所以船停滞不前、瘟疫弥漫。直到他无心祝愿了一条海蛇,这个灾难才被破除,他的船也恩受超凡力量,破浪返乡。船上只有他挺过这一劫;他内心深感愧疚,认为自己应为船友的厄运负责。在康拉德的故事里,诅咒船的邪恶力量是那已死的老船长,但是,就叙述者而言,后来发生的事自有其接近宗教经验的意义,就像老水手感受到的一样。原本只是奇闻漫谈的一件事,却成了跨越“幽暗线”(一条区分无知与世故、幼稚与成熟、傲慢与谦逊的界线)的通过仪式。不知何故,年轻船长并未感染寒热(就像老水手一样),可是他却感受到“自己灵魂的虚脱痛楚……自己的罪恶包袱……自己的徒劳卑贱”。“一艘船在静如死水的海上漂晃,在微弱的气流里摆动,所有的船员在甲板上缓慢地等待死亡”,这景象在他心里萦绕,久久不去。在主帆升起,吃风张扬之刻,他回想着,“恶毒的鬼魂已被驱逐,魔咒已经化解,咒语已被破除。我们现在置身于仁善、沛满的天意中。这恩泽向我们泉涌而来……”试比较:

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书或可说是现代文学里,最为显著、影响最广的互文性范例。当它在一九二二年出版时,托·斯·艾略特褒扬乔伊斯利用史诗《奥德赛》作为自己小说的结构设计是一项激动人心的技术突破。他说乔伊斯“在当代性和古典性之间制造出一系列连续的平行回音”;他的创新“让现代世界向艺术的境界跨入一步”。多年来,艾略特一边在读乔伊斯以连载形式刊登的小说,一边着手写作自己的长诗《荒原》,这首诗同样发表于一九二二年,诗中交错有大量当代描写和圣杯传奇平行的互文结构,所以我们不妨把他对《尤利西斯》的赞赏理解为评鉴认可兼理念宣言。在这两部作品里,互文性的来源都不限一处,也不仅限于结构平行手法。《荒原》用典纷繁迭出;《尤利西斯》全书尽是戏仿、拼贴以及由各式各样的文本择选出来的直接引述和典故。比如说,书里有一章设景于某报社办公室,这一章就由标题区分为不同部分,以此模仿新闻语言风格的发展;还有一章大抵是通俗女性杂志的剪贴;还有一章设景于产科医院,戏仿了由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到二十世纪以来的英语散文的发展。

我们一船都惨白如鬼魅。

由于我本人除了担任大学文学教职,也从事小说创作近三十年,所以我自己的小说中含有互文性的特质是不足为奇的;凑巧的是,乔伊斯及艾略特两人都对我有很深的影响,尤其是前者。《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是受《尤利西斯》灵感启发而得的,它所有的行动也都发生在一天内,而且,最后一章冒昧地仿写摩莉·布卢姆那段著名的独白,以此向她致敬。我还发现,可以依据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故事,他们寻找圣杯的主题——尤其是启发了艾略特的《荒原》一诗的杰西·莱·韦斯顿的书里所作的阐释(1)——来创作一部关于学术界“空中飞人”的喜趣讽刺小说:学者们周游各国,参与国际研讨会,与同行进行学术甚或情爱的较量;这就是《小世界》一书构思的“突破点”的由来。我已在别处——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的后记和《继续写》一书里——说明过我的小说的构思由来,在此重提只为了强调一点:互文性不是——或不一定是——文本的额外装饰品;往往,它是构思以及创作过程里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他们举高双臂,那毫无生气的肢具——

然而,在小说艺术和互文性有关的诸多方面里,还有一个只有作家才知道的,那就是“错失的机会”。不可避免地,在阅读过程中,作家还是常常会遇到与早已脱稿的作品有关的回响、预感、类似情况等等;可是,唉,为时晚矣。《小世界》将近结尾时,有一段情节讲述十二月底,在纽约举办的现代语言协会大会上,主人公珀斯·麦加里格尔在“批评的功能”讨论组上做了个漂亮的报告之后,天气骤然变了,一股南方吹来的暖流使得曼哈顿的气温上升到冬季前所未有的记录。就这部小说的神话结构来看,这个气候变化呼应了圣杯传奇里,一旦圣杯骑士问了该问的问题之后,渔王那荒芜不毛的领土就会大地回春。亚瑟·金费希尔(2),当代文学批评的老前辈兼大会主席,发现他性无能的诅咒居然奇迹般地破解了。他对他的韩籍情人颂美说:

就像以前那样;

“这真是‘halcyon’时节……隆冬过半时的一段天气平静的日子。古人称之为‘halcyon’时节,这时,翠鸟应该忙着孵蛋呢。记得弥尔顿的诗句吗?——‘鸟儿孵覆着平静的波涛’他提到的鸟就是翠鸟。‘halcyon’,希腊文的原意正是指这种鸟;颂美,翠鸟。‘halcyon’时节就是翠鸟的时节。这是我的好时光。我们的好日子。”

水手们都拉动绳索,

他本来或许可以接下去引述另一段贴切的美妙诗句:

关于孱弱的水手服从船长命令去张开主帆,以便风来时,船能吃风前进的这段叙述,包含了许多技术性细节(如,“帆的垂直缘”,“后绞盘”,“把主桅下帆的横椼固定好”),这显示康拉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然,他可是有着二十年航海经验的资深水手。可是,这一段也让我们想起英国文学里最著名的诗作之一——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诗里提到,在蒙受诅咒的船甲板上,已死的水手挺立起来,操纵索具:

翠鸟的天气,吹着一丝丝微风,

《幽暗线》这部中篇小说带有自传色彩,叙述了一个年轻的海军商船军官在远东某海港等候返乡航程时,意外地接到他的第一个任命:有一艘船的船长在旅程中死了,他必须接替。船在驶入暹罗湾之际,他却发现,已故的船长临死前精神错乱了,大副认为这个老头诅咒了这艘船;随着船停滞不前、船员们发烧生病,这个谣言似乎得到证实,也引起惊恐。年轻船长随之发现,老船长竟把所有备用的奎宁都销毁了。然后,在一个漆黑的半夜,天际露出气候转变的迹象。

饱满的帆呵,鼓起那八片风帆。

有些作家会格外明确地标明他们笔下的互文指涉。詹姆斯·乔伊斯把他的现代都柏林生活史诗命名为《尤利西斯》,直截了当地让读者明白其互文来由。纳博科夫沿用爱伦·坡的安娜贝尔这一名字来称呼洛丽塔之前主人公的恋人。康拉德在《幽暗线》一书书名上加的副题——“忏悔录”——为的是要暗示出他想传达的精神主题。

亚瑟·金费希尔或许还可以补上一句:“这可是《荒原》里最棒的几行,可惜埃兹拉·庞德居然建议汤姆·艾略特(3)把它们删掉。”令我揪心扼腕的是,当我在瓦莱丽·艾略特(4)整理出版的《荒原:包括埃兹拉·庞德评注的原诗副本誊稿》一书中读到这些诗句时,《小世界》早已出版好一阵子了。

一个文本有很多种方法来提及另一个文本:戏仿、拼贴、呼应、典故、直接引述以及平行结构。部分理论家认为,文学离不开互文性,因为,追根究底起来,所有的文本都摆脱不了其他文本的启迪,不论作家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致力于纪实风格的写实主义作家常会否认、压抑这一特点。比方说塞缪尔·理查森,就认为他发明了一种崭新的与先前文学没有关联的小说形式。可是,我们清楚看到,在《帕梅拉》(一七四〇年)一书里,他描写的是一个贞洁的女仆在历经艰辛和考验之后,嫁给她的主人的故事;这故事的童话原型显而易见。在此之后,下一部重要的英语小说是亨利·菲尔丁的《约瑟·安德鲁传》(一七四二年),这部小说一开始就戏仿《帕梅拉》,文中还改写了《圣经》寓言“撒马利亚好人”,还有许多段落是以仿英雄体写的。简要地说,互文性与英国小说的根源紧紧缠绕在一起,而且,在小说编年史另一头的当代小说家倾向于利用——而非抗拒——互文性,他们随心所欲地“循环使用”古老的神话以及既有的文学作品,为的是让自己能创新地刻画当代生活,焕古喻今。

(1) 艾略特的《荒原》(The Waste Land)题注中称,该诗受到杰西·莱·韦斯顿(Jessie L. Weston, 1850—1928)《从祭仪到神话》(From Ritual to Romance)一书中有关圣杯传说的启发。

约瑟夫·康拉德《幽暗线》(一九一七年)

(2) Arthur Kingfisher,该人物名字来源于《荒原》一诗中的神话人物“渔王”(Fisher King);kingfisher原意为翠鸟。

“现在,伙计们,我们去船尾,把主桅下帆的横椼固定好。我们能为这艘船做的就这些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3) Tom,艾略特的名字托马斯(Thomas)的昵称。

“我们必须试试张开主帆,”我说。那些阴影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掠过。那些人就跟鬼魂没什么两样,他们在绳索上的重量与一群鬼的重量不相上下。真的,如果帆能靠纯粹意志力量举起,那就是这桅帆了。因为,确切地说,这艘船上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完成这项任务,更别说靠我们这帮甲板上的可怜虫。当然了,我是身先士卒地领头干。其他的人跟随着我在绳索之间虚弱地游走,跌跌撞撞,气喘吁吁。他们就像泰坦巨人那样苦干。在这昏黑静寂的夜里,我们起码苦干了有将近一小时;当帆的最后一根垂直缘系好后,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了那些横七竖八地倒在舷栏上、瘫在舱盖口上、筋疲力尽的人影。其中一个人挂在后绞盘上,呜咽着喘气;我站在他们中间,像一座力量的高塔,疾病无法侵袭我,可是我却感受到自己灵魂的虚脱痛楚。我等了一会儿,同自己的罪恶包袱抗争、同自己的徒劳卑贱抗争,然后说:

(4) Valerie Eliot,艾略特的第二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