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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重复

第二段里充斥着咒符般的节奏和重复。要重复提及医院,我们大可轻易地以别的字眼更优雅地来指代这个场所,起码偶尔可以用代词“它”来替代。但是,医院已经成为这些士兵生活的中心,是他们日常朝圣的圣所,是蕴藏他们希望与恐惧之地;所以,重复使用这个词正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它所代表的涵义。到医院虽然有不同的路径,但是,殊途同归。虽然伤兵们可以选择由哪一座桥进入医院,可是他们始终得横越运河(或许,这运河暗暗地指代阴间的冥河)。叙述者偏好走那条有女人卖烤栗子的桥,或许因为口袋里的栗子温暖得就像生命的许诺一样。但是,海明威并没有这么明白地比喻出来,他只不过把这股情绪暗示出来而已。这就像在第一段里,他在没有使用比喻手法的前提之下,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来描绘秋天,毫不逊色于任何采用“感情误置”(参看前一章)手法的作品。在写作修辞上,其实具有深意的简朴和刻意矫饰的单调,两者的分隔并不明显,而海明威并不总能很好地掌握这个度;可是,就他早期的作品来说,他创造了一种颇具新意、划时代的手法。

美式英语里头,“秋天”一词用的是“fall(1)”这个词,这个词不但让我们想到草木凋零,也呼应了惯用语里以“the fallen”一词指称阵亡将士的用法。第二句里,秋天又与“寒冷”、“暮色”并置,进一步强调了这些联想。点得亮堂堂的街窗似乎要把读者的注意力转移开来(这个句子里没有重复的实词也突出了这个效果),可是叙述者的注意力马上又集中到悬挂在商店门口的猎物上,而这些猎物象征的正是死亡。细雪轻落在猎物的毛皮上,还有风吹动它们的羽翼,这些叙述既直白又确切,把“秋天”、“寒冷”、“暮色”、“风”、“吹”紧紧地扣在“死亡”这一主题上。最后一个句子里,这些重复字眼中有三个首次并列出现,使得结句别有一种诗意:“那是个寒冷的秋天,而且,风由高山往下吹来。”战争正是发生在山里头的。在宗教文学和浪漫主义文学作品里,风常被形容为生命与精神的象征,可是在此,它却与死亡紧紧相关。在海明威这些早期的故事里,上帝已死。通过战争的创伤,主人公知道他无法信任哲学,无法信任修辞话语。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知觉,只能以截然两极化的词语——冷与暖,明亮与暮色,生命与死亡——来看待他自己的经验。

不消说,“重复”这个手法并非只能用来像海明威那样,以实证的、平铺直述、剥离哲学思考的视角,来刻画生命的惨淡。宗教及神秘派作品——或是有这些倾向的小说家,比如戴·赫·劳伦斯——也时常利用“重复”这个手法。《虹》的开头段,在再现失落的田园生活时,就效仿了《圣经·旧约》里动词重复、句式整饬的方式:

这看来简单,实则不然。海明威选用的词虽然浅显,可是,怎么排列它们却大有学问。拿第一句来说,它有好几种排列法,但是海明威选择把“退出战争”这个短语拦腰截断,暗示出叙述者那种莫名的、混杂着庆幸与讽刺的紧张感。不一会儿我们就知道,叙述者和他的同伴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意大利参战而负了伤;现在他们虽然在康复中,可是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这场几乎使他们丧命的战争可能让他们永远失去继续活着的价值。这是一个关于创伤的故事,是个讲述人们如何应对——或是,无法面对——创伤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一个从未明说,但却牵系着所有重复语词的词,正是“死亡”。

新抽的麦穗翻腾如浪,光滑如丝,它的光芒一落入眼,便顺着四肢滑向指尖。人们握住母牛的乳房,乳汁就源源不断地泌出,人们手上也清晰感觉到牛的脉搏;牛的乳头血脉涌动和人们手上的脉搏合而为一。

然而,基于文学或是哲学的考量让海明威放弃传统的修辞法。他认为“雅文”使经验显得虚假不实,所以他力求以剔除了文体修饰的简单明白的语言来“描绘真实发生的行动,真正引发你的情感的真实事物”。

演讲家和宣教者也喜欢用重复的手法;狄更斯常借这两种人物来传达他的著者声音。下面这个例子出自《荒凉山庄》,描述落魄的扫地工乔之死的那一章的结尾:

如果是在学校的作文课里,这么频繁地重复实词或虚词,肯定这篇作文会不及格;这是有道理的。就传统的散文范例来说,好的散文必须“雅致多变”:如果你必须重复提及某事物,你得试着以不同的方式来描述它;你的句子结构也必须要有变化。(请参考第六章,出自亨利·詹姆斯的选段,那一段的词汇及句式都有丰富的变化。)

死了,国王陛下。死了,尊贵的爵爷们。死了,所有教派的或好或坏的修士们。死了,那些生来心中就有慈爱的男人和女人。而且,在我们身边天天都有这样的人死掉。

以英语写作时,不重复使用虚词是不可能的;虚词太常见了,以至于我们往往对其视而不见。但是,相信你不会没注意到这选段里那么多的“而且”。这是句式重复的表现之一,“而且”把不同的陈述语句并列起来,而不是把哪一个置于哪一个之下。实词的重复并没有平均地分布在段落里,而是比较集中在这段的开头和结尾处。

当然,重复也可以很风趣,试看马丁·艾米斯《钱》里的这一段:

如果你有时间、也愿意的话,拿一些色笔来,每一个词用一种颜色,把本章选段里海明威重复使用的词圈起来,再把这些圈连接起来。你会得到一个复杂的字链结构,链接着两种类型的词:一种是有实在含义的实词,如,秋天、冷、暮色、风、吹;另一类是冠词、介词、连词这种虚词,如,那、的、在、而且。

有意思的是,我唯一能让塞莉娜主动想跟我上床的办法是——我别主动要求跟她上床。这招每次都灵。这招总能让她性致大发。问题是,当我不想跟她上床的时候(这种情况真的会发生),我是真的不想跟她上床。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发生呢?我什么时候会不想跟她上床呢?当她想跟我上床的时候。只有当她百般无奈、半推半就地跟我上床时,我才喜欢跟她上床。只有在这些情况下,她总是会答应跟我上床:如果我对她大吼,或是威胁她,或是给她足够的钱。

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另一个国度》(一九二七年)

在此大家一望即明,重复“跟……上床”这个语言结构,大大强化了叙述者与塞莉娜的性关系中,那股挫折和矛盾引起的逗趣、讽刺感。(不信的话,请试着以儒雅的语言重新改写这一段。)最后一句也演示出另一种形式的重复手法:整部小说里主题关键词一再出现;以这部小说来说,这个主题词是“钱”。选段里,占了最重要的末尾字眼地位的是“钱”,而不是“上床”;因此,宏观层面的主题重复,就这样在微观的层面上以变化的形式表达出来了。

我们每天下午都在医院里;在暮色中,有好几条不同的路线可以穿过小镇去医院。有两条路是沿着运河走的,但是比较远。不管怎么走,你总得穿过一条跨过运河的桥,才会到达医院。有三座桥可供选择。其中有一座桥上面有一个卖烤板栗的女人。站在她的炭烤炉火前倒还蛮暖和的,而且,买了栗子以后把它放在口袋中也让人热乎乎的。医院不但历史悠久,建筑也十分漂亮;你从大门进来后,穿过一个庭院,又由另一边的门出去。不时有送葬的队伍从那个院子出发。在医院老建筑后面的是几座新建的砖瓦简易房屋;而且,我们每天下午就是在那里碰面,大家总是彬彬有礼,互相询问彼此情况,然后才坐进治疗器械,等待各自不同的命运。

(1) fall在英语中兼有秋天、落下、凋零、阵亡等含义。

那年秋天,战争还是无处不在,但是我们已然退出战火。米兰的秋天很冷,而且,夜幕也降临得很快。灯火点亮之后,若沿着街道往窗户里看,可美呢。商店外面挂着许多打来的猎物,而且,粉尘般的细雪积染在狐狸的毛皮上,它们的尾巴在风中左右晃动。挂着的鹿早已剖空肚膛,显得僵硬、沉重。还有啊,禽鸟被风吹得羽毛翻卷。那是个寒冷的秋天,而且,风由高山往下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