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天气常常引发约翰·罗斯金称为“感情误置”的效果。这个词语指的是把人类情感色彩投射于自然界现象之上。罗斯金写道:“所有狂暴激烈的情感……让我们在意会外界事物时,容易产生一种错觉,我将这种错觉通称为‘感情误置’”。望文生义,罗斯金认为这种感情色彩是种谬见,是现代艺术与文学(相对于古典来说)衰败的症候之一;这种写作有时过度修饰、过度耽溺了。然而,机敏有度地使用的话,这种修辞手法却能营造出强大、动人的效果,能大大丰富小说的风貌。
大家都知道天气会影响我们的心情。小说家在行笔控制着变化莫测的天气时,更是懂得如何利用天气来呼应他想要唤起的情绪。
简·奥斯丁的作品里流露出古典主义对于浪漫主义想像的怀疑,她在刻画《理智与情感》的女主角玛丽安时,就讽刺了这种浪漫想像。玛丽安说:“我走着走着,看到这些枯叶被风吹卷落下到我身边,我多么激动啊!这些树叶、这个季节还有空气,它们诉说着怎样的激情!”在听完玛丽安的秋之狂想以后,姐姐埃莉诺冷淡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你对枯叶这样的激情。”天气,在简·奥斯丁的小说里,常常对故事人物的社会生活有重要的实际影响,而不是比喻象征式地点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爱玛》里描绘雪景的第十五、十六两章便是一个代表性的例子。文中第一次提到雪是在威斯顿先生举办的圣诞节前聚会里,那时,原本不想来赴宴的约翰·奈特利,一进客厅就掩饰不住幸灾乐祸地宣布,“外头刮着强风、下着大雪哪”,这让爱玛那过分担心健康的父亲伍德豪斯先生惊恐不已。接下来是一段大家七嘴八舌、又毫无头绪的讨论;一直到乔治·奈特利探查外头天气情况回来,温和理智地向大家保证天气没那么糟,大家才停止忧虑。他和爱玛一致认为伍德豪斯先生仍会因为下雪而整晚坐立不安,所以决定叫马车回家。埃尔顿先生却趁着这个和爱玛两人单独共乘一辆马车的机会,对她表白爱慕之意。爱玛又惊又羞,因为她一直以为埃尔顿先生追求的是她的女伴哈丽埃特。幸运的是,接下来几天的天气,让她得以避开埃尔顿先生以及哈丽埃特:
在我们的生命里,唯有自然永存。
这天气对她来说是棒极了……地面上覆盖了一层积雪,天气在霜冻和消融之间徘徊——这种天气是非常不适宜户外运动的;每天早上总是下雨或是下雪,而每天傍晚气温就下降到冰冻程度;有好几天她都心甘情愿地当个名副其实的囚徒。
啊,夫人!我们得到的正是我们给予的
尽管这里对天气的叙述有些平淡无奇,但是却跟故事有关。
除了海上突来的风暴以外,小说里一直要到十八世纪晚期才开始关注天气的刻画;十九世纪的小说家则是喋喋不休地谈论天气。这股关注一方面是由于浪漫主义诗歌和绘画提高了人们对大自然敏锐的感知,另一方面是因为文学关注个人自我的兴致也越发高涨,人们认为个人的情感状态和对外界的感知是互相影响的。柯勒律治在他的《沮丧颂》中这么说:
就连简·奥斯丁有时也小心谨慎地使用“感情误置”。当爱玛的运气跌到最低谷时,她发现了事实真相,理解了自己对简·菲尔费克斯的行为带来的难堪后果,后知后觉地觉察出自己原来爱奈特利先生,可是她有理由相信,他要娶的是哈丽埃特;这是她遇到的最糟的一天,“天气也净给四周添上阴郁的气息”。罗斯金会指出,天气是不可能带有任何意图的。但是这阵夏季风暴确实隐喻出女主角对于她自己的未来的情绪,因为,在海伯利这个小而封闭的当地社会里,爱玛的地位牢固且高不可攀,而哈丽埃特与奈特利结婚成双这“悲惨的景象”会“愈发长久地触目惊心”。天气有其不可测,自然它的预示也时有失误;隔天,晴日高挂,乔治·奈特利到访,来向爱玛求婚。
查尔斯·狄更斯《荒凉山庄》(一八五三年)
如果说,简·奥斯丁悄悄地背着我们使用“感情误置”,那么,狄更斯可就是明目张胆地公开使用这个手法了。以他著名的《荒凉山庄》开头第一段为例:“十一月的气候,严峻得毫不留情”。在口语中我们常把天气拟人化为“毫不留情”,但是,此处这个说法却隐隐暗示着天怒,与《圣经·旧约》里的典故密切相关。“就好像大水最近才刚从大地表面消退”这句话不但呼应着《创世记》里开天辟地的典故,也让人想起大洪水的故事。狄更斯以一种维多利亚式的手法描写天气,在提到斑龙和太阳系宇宙能量退降这类现象时,把出自圣经的典故与更为现代、后达尔文主义宇宙观的想法结合起来,这造成的是绝对的“陌生化”效果。
伦敦。米迦勒节才刚结束,大法官正襟危坐在林肯律师学院大厅里。十一月的气候,严峻得毫不留情。街上漫没着泥泞,就好像大水最近才刚从大地表面消退;此时此刻,就算是遇到一只身长四十英尺、粗笨的、状似蜥蜴的斑龙摇摇晃晃地往霍伯恩丘爬行上去,这也不足为奇。烟雾从烟囱顶处向下弥漫晕开,形成了轻柔的黑色细雨,中间夹杂着雪片大小的烟灰——你可以这么想象,好似在悼念着太阳的凋亡。狗儿们浑身沾满污泥,让人难以分辨。马儿们也没好多少,连眼罩上都溅满了泥。行人脾气暴躁地顶着伞推搡前行,然后,一到街头转角处就踉跄滑跤——打破晓以来(如果这一天真的有破晓的话)已有成千上万的行人在那里栽跟头,一层又一层的泥浆黏附在步道淤积物上,“利滚利”般越积越厚。
在某个层面上,这段选文是十九世纪坏天气下的伦敦街景的写实呈现,利用蒙太奇混叠手法把典型的细节简单直白地表现出来:从烟囱管道上弥漫而降的烟雾,淤泥里形状不明的狗,眼罩上覆满泥浆的马,推搡前行的雨伞。但狄更斯的想象把寻常景象化为大英帝国傲慢的首都的末世启示图景:辉煌帝国倒退为原始沼泽,似乎地球上所有生灵都将灭绝。比喻的凌空翻转尤其在烟灰喻作哀悼似的雪花、太阳的凋亡等比喻上更显精彩。
简·奥斯丁《爱玛》(一八一六年)
狄更斯描绘的这个惨淡将灭的景象,会在后来的科幻故事里反复再现——一群斑龙摇摇摆摆地爬上霍伯恩丘,这比大猩猩金刚爬上帝国大厦还早;还有,“太阳的凋亡”则是赫·乔·威尔斯《时间机器》一书里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还有,马丁·艾米斯的后现代式的预言所描绘的灭亡景象。狄更斯的这段刻画公开谴责一个因为贪婪和腐败而使得自身脱离自然状态的社会;这个主题——围绕着一份争来夺去的遗产——是他在复杂多重的情节里所要探讨的。伦敦街市里“利滚利”般囤积的泥泞,让我们想起《圣经》里把钱财斥责为秽物的训示。通过一系列紧凑如电视新闻标题的陈述,本章选段开头描述的正在主持法庭审议的大法官似乎也具有决定天气的权力;这个比喻在几段之后见出分晓了:“在苍天后土眼里,只要能让大法官法庭里那些最为祸害社会的老贼们吓得人仰马翻、局天蹐地,再怎么浓的雾,再怎么深的泥泞,也都不为过。”
在哈特菲尔德,这一日的傍晚既漫长又孤寂。天气也净给四周添上阴郁的气息。一阵冷冽的暴雨来袭,除了正被狂风吹打的树木和灌木的枝桠上有一点七月的色泽,夏日完全不见踪影。阴濛的长昼只不过让这悲惨的景象愈发长久地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