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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文本中的读者

这一句话(紧接在我节选出来的段落之后)理应能给项狄笔下的夫人读者提供他母亲信仰派别的线索,因为项狄说,“夫人,如果家母是个天主教徒的话,结果就不会是这样的。”原因在于,根据特里斯舛在小说里抄录的法文文件所示,巴黎大学的一些渊博的神学家那时刚批准,在特定情况下,可能因难产而丧命的胎儿可以用一个“喷射器”在子宫里被洗礼命名。也就是说,在罗马天主教国家里,孩子还没有出世之前就先行洗礼仪式,这是有可能的。

《项狄传》是一部十分奇特、怪诞的小说,它的同名叙述者打算叙述自己的一生,由他受精成胎的那一刻起,到他成人为止;但是他没来得及讲自己五岁以后的事,因为在他要巨细靡遗地把所有经历叙说出来的过程中,他经常离题不着重点;任何一个插曲总是能牵扯出它之前、之后的事,或者发生在其他场合的事。项狄勇敢不屈地力求遵循时间顺序,却往往徒劳无功。在第十九章里,他还滞留在自己出生之前的故事中:他父亲最厌恶特里斯舛这个名字,却反而目睹自己儿子阴错阳差地以此名受洗礼;项狄说:“要不是我得先被生出来,才能接受洗礼命名的话,我真希望现在就告诉你我被命名的故事。”

取笑罗马天主教徒(斯特恩本人是英国圣公会的牧师)并惯纵于针对人体私处的促狭玩笑,这是斯特恩的写作特点,也是人们反对他的原因。但是,你必须是一个十分阴郁的读者,才能够对他文中与“夫人”那机智、优雅的对答——或是他对“读者”说的旁白——无动于衷(斯特恩那种随性、奇怪的标点符号更让这些对话显得生动)。他跑题畅谈,常常是为了进一步阐明他的小说艺术,并为之辩解说明。所以,他要求“夫人”读者重读前一章,皆只为“指出一种不良的阅读习惯……阅读时只一味求快,只注意冒险情节,而不顾书中蕴藏的渊博学识。这本书,如果好好地读的话,肯定能让你获益匪浅、大有长进”。

劳伦斯·斯特恩,借主角特里斯舛·项狄之口,大大颠覆了叙述者和受述者之间的关系。就像喜剧脱口秀的主持人在观众中插派滑稽演员,把他们的插话融入节目内容一样,斯特恩有时候也会把读者拟化为他可以质问、揶揄、批评、奉承的某夫人或先生。

难怪《项狄传》一直是我们这个世纪,实验小说家和理论家最喜欢的书。就像我在前一章里提到的,现代作家和后现代作家都试图打乱、重排传统小说里十分注重的时间和因果链,以免读者把阅读的乐趣单纯建立在故事情节上。在让人变幻莫测的心灵意识来左右叙述的形态与方向这一点上,斯特恩远比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早。现代主义诗学有一句标语:“空间形式”,意思是,通过互相联系的主题形成的模式,文学作品得到某种一致性,而作为读者想要理解这模式的话,我们只能通过重读文本才行——就像特里斯舛说的——一读再读,反复重读。

所有小说都有叙述者,不管这叙述者是多么超然客观;但是,并非所有小说都有“受述者”。所谓“受述者”是作者在文本中对读者的召唤;或者说,它是文本中读者的替身。作者既可以像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家那样亲切、随意地称呼“亲爱的读者”;也可以精心构造一个复杂的框架故事——(如前文第七章所述)像吉卜林的故事“巴赫斯特太太”里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正是故事里另外三个角色倾诉故事的对象,而这三个角色也常在叙述者和受述者之间转化。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部小说开头就敦促读者进入读小说的情绪:“放松。专心。把其他杂念抛开。让你周遭的世界隐去。最好去把门关上,因为隔壁房间的电视总是开着。”然而不论构建程度再怎么复杂精细,受述者终究还只是个修辞上的设置,是个为了控制文本之外的读者,使读者阅读过程复杂化的设置。

特里斯舛与读者的对话彻底地把阅读经验的时间本质给空间化。他把这部小说比作一个房间,读者和叙述者都被关在里面。早在告诉我们他受孕成胎的故事之前,特里斯舛·项狄就说“这是为那些好奇不休的人写的”,并呼吁那些对这类叙述不感兴趣的读者跳过这段,还说:

劳伦斯·斯特恩《项狄传》(一七五九年—一七六七年)

“——把门关上——”

我这么惩罚这位夫人重读前文,并不是出于放肆胡闹,也不是因为残酷无情,而是基于最崇高的动机——这么一来,当她回来时就没什么需要抱歉了。我这么做,全是为了要指出一种不良的阅读习惯,这种习惯潜藏在千万个像她一样的读者心中——阅读时只一味求快,只注意冒险情节,而不顾书中蕴藏的渊博学识。这本书,如果好好地读的话,肯定能让你获益匪浅、大有长进。

私底下却满怀信心地认为我们终究会选择和他在一起。

夫人哪,你在读上一章时怎么这么粗心呢?在那一章我可是明白地告诉你,我的母亲不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你没跟我说啊,先生。夫人,请容我再重复一遍,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起码就字面来说是直接了当地告诉你这件事的——那么,先生,我大概漏了一页——没有,夫人,你一个字也没漏——那么,先生,我睡着了——夫人,我的自尊可容不得你这么做——那么,让我申明一下,对你提出来的这点我毫不知情——夫人,这我可就要说是你的不是了。为了以示惩诫,我坚持你马上翻回去,嗯,一旦你读到下一个句号,你就得翻回去把前一章细读一遍。

在这段选文里,这个“夫人”读者被斥令——“一旦你读到下一个句号”——就得翻回去重读前一章(这多么干脆、鲜明地点出阅读过程的规律啊)。决定和作者在同一阵营的我们因此倍觉获得他的赏识与信任;我们哑然地与那个没有观察力的读者分道扬镳,远离她以及那种“潜藏在千万个像她一样的读者心中的不良阅读习惯”——他们读小说只读故事情节。但是,此刻的我们其实还置身五里雾中,就像“夫人”读者一样茫然不解为什么故事叙述会突然提到罗马天主教这件事,所以我们也无法对作者的写作辩解作出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