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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惊讶诧异

威廉·梅克皮斯·萨克雷《名利场》(一八四八年)

“唉,皮特爵士!”她开口说,“哦,爵士先生,我——我已经结婚了!”

大部分叙述体都含有惊讶诧异这个要素。如果我们能预见故事情节里的所有波折,这个故事就不会吸引我们了。可是,这些波折起伏必须能令人信服,还必须出人意料才行。亚里士多德把这个效果称为peripeteia(逆转),事情从一个状态突然转化到相反状态,这个效果通常伴随“发现”产生,人物由无知到认识的变化。亚里士多德用以阐述的例子是《俄狄浦斯王》一剧里,原本是来安抚主人公,让他可以高枕王位而无忧的信使,反而揭示了他正是谋杀自己父亲、娶了自己母亲的人。

瑞贝卡突然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一步。故事说到这里,我们都不曾见过瑞贝卡六神无主的样子,就像她现在这样,泪水满面、把持不住。这恐怕是她一辈子最真心的几滴眼泪。

在复述一个像《俄狄浦斯王》这么有名的故事时,真正感受到惊诧的是故事中的人物,而非听众,因为就听众而言,这故事最主要的效果是反讽(请见下文第三十九章)。小说跟所有其他叙述形式不同,因为它立意要(或佯称要)讲述前所未闻的故事。因此在首次阅读一本小说时,绝大部分的小说都提供了惊讶诧异,尽管有的小说多一些,有的少一些。

“说你愿意吧,贝姬,”皮特爵士接着说,“我虽然老了,身体倒还可以;我还有二十年好日子,准能教你过得乐意,瞧着吧。你爱干吗就干吗;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切由你做主。我会立一份财产给你。我什么都按规矩来。看!”说着,这老头儿双膝跪倒,斜着眼色迷迷地对贝姬笑。

萨克雷在《名利场》里就成功地把许多惊讶诧异的元素压缩进本章选段里去。贝姬·夏普是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家庭女教师;一个从男爵向她求婚,这着实把她吓一跳;然而,当贝姬表示她已经结婚了,皮特·克劳莱爵士以及读者们也同样感到诧异。萨克雷给我们的惊讶诧异远远不止这些。正如凯丝琳·铁洛生在她的书《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里指出的,这选段(《名利场》第十四章的结尾片段)也正是当初故事以连载方式刊登时第四集的结尾。第一批读者想必是一颗心被揪在悬念里好一会儿(就像现代连续剧的观众一样),渴望知道贝姬的丈夫是谁。对萨克雷的同时代人来说,类似的情况可能出现在戏剧的某一幕结尾。年迈的浪子屈膝下跪在年轻、烦忧的美娇娘面前,这个求婚场面戏剧张力十足;而且,贝姬的话,“哦,爵士先生,我——我已经结婚了!”肯定是经典的闭幕词,保证让观众在中场休息时议论不已。

“哦,皮特爵士!”瑞贝卡说道,被深深地打动了。

虽然故事的下一章还是继续了贝姬跟谁结的婚这个问题,答案却没有马上揭晓。就在皮特·克劳莱爵士屈膝跪下,向贝姬求婚被拒时,爵士的同父异母姐姐克劳莱小姐冲进房里来,看到这一幕大为吃惊,尤其是她听说求婚被拒绝了。一直要到这一章几近结尾时,萨克雷才揭晓,原来和贝姬秘密结婚的正是克劳莱小姐的侄儿罗登·克劳莱,一个挥霍无度的骑兵军官。

“以克劳莱爵士夫人的身份,如果你愿意的话,”从男爵紧紧地抓住缠着黑纱的丧帽,说:“喏!这你满意了吧?回来当我的妻子吧。凭你这点聪明就配得上我。我可不管家世不家世,在我看来,你就是个贵族小姐。要说聪明,你可比这个郡里任何一个从男爵的夫人都来得有脑筋。你愿意回来吗?愿不愿意?”

要营造出这样的效果,需要大量的前期铺垫。以烟花来比喻,烟花的芯蕊必须先缓慢燃烧一会儿,才能在屏气期待中点燃一连串令人称奇的绚丽景致。首先,读者必须先有足够的信息垫着底,但是,不能给太多信息,否则读者又会猜到下文情节。虽然萨克雷刻意地保留重要信息,可是他并没有欺骗读者。在这一部分,他一反惯例地让他的叙述者保持沉默,大量利用书信体写作让读者知道来龙去脉,因为这样会让事态发展更显逼真自然。

“回来——以什么身份呢,爵士先生?”瑞贝卡喘着气问道。

贝姬以前曾想“搞定”好友爱米丽亚的哥哥,和他结婚,但是没有成功。在走投无路之际,她只好应聘担任克劳莱爵士两个女儿(由他那身缠病榻的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家庭教师。她下定决心,自己非得成为那个既吝啬又粗鄙、年老体衰的爵士——和爵士那富裕单身的异母姐姐——在女王的克劳莱镇的乡间别墅里万般依赖的左右手不可。克劳莱小姐非常喜欢贝姬,甚至她生病时,还硬要贝姬到她伦敦的住所去照顾她。爵士不情愿地答应让贝姬前往,因为他不想因冒犯异母姐姐而使得自己的女儿失去继承她的遗产的可能。然而,爵士夫人一去世(所有人物似乎对这件事都无动于衷),爵士就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以婚姻为价码——马上叫贝姬回到女王的克劳莱镇来。克劳莱小姐早就预见到这个危险;她再怎么喜欢贝姬也好,也不愿意贝姬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所以她捷足先登地唆使侄儿罗登去引诱贝姬,让贝姬当不了第三任克劳莱爵士夫人。在与贝姬结婚这件事上,罗登虽然有一点莽撞草率,但起码还算光明磊落。其他的人物行事都以一己利益为考量,爱情与死亡只不过是追求财富和社会地位过程中的筹码罢了。

“我再说一次,我需要你,”皮特爵士拍着桌子,说:“没有你我过不下去。你走了以后我才明白。这屋子完全不像样,跟从前都不一样。我所有的账目又都乱七八糟。你非回来不可。亲爱的贝姬,回来吧。”

萨克雷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讽刺这一点。贝姬“被深深地打动了”,她的眼泪——就这一次——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为什么?她与鲁莽的罗登结婚,盼的是有朝一日他会继承他姑妈的财产,没想到却因此错失另一个更宏大、也更有保证的机会——当一个爵士的夫人,而且,再熬没多久她自然就会成为一个有钱的寡妇(爵士说他“还有二十年好日子”,这可能是太乐观估算了;他的“好日子”恐怕是最不吸引贝姬的一点)。对爵士的滑稽刻画让这一场景十分逗趣,“英格兰有史以来的男爵、贵族,甚至是平凡乡绅辈里,也找不出像他这么机关算尽、卑鄙、自私、愚蠢、令人憎恶的老家伙。”在描写爵士像个老色鬼一样色迷迷地瞟着贝姬时,萨克雷在符合维多利亚时期庄重原则的最大范围内,极力暗示克劳莱爵士觊觎贝姬美色、蠢蠢欲动的馋样。贝姬竟然因错失这么个丈夫而懊悔啜泣,这不但揭露出她的个性,更猛烈抨击了《名利场》整部小说的社会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