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一书并不全是以意识流写成的。在把心理写实主义带到高潮之后,乔伊斯在这本小说后面几章采用不同的语体风格、拼贴(9)与戏仿(10)等手法;这不但营造出一首心理史诗,更造就了一部语言巨作。在全书的结尾,他又重新使用内心独白手法,这就是最著名的摩莉·布卢姆的内心独白。
第二个引段描述斯蒂芬·戴达勒斯在海边散步时看到两个女人,这段同样也展示了复杂的叙述手法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布卢姆的思绪想的是实际的事,带有感伤意味,又显露出他文化水平不高却崇尚科学的特性(他苦思不得黑色布料对光的反应这件事的科学术语);而斯蒂芬的思绪则充满猜想、机智、文学气息,也更难为读者掌握。比如,“阿尔杰”是诗人阿尔杰农·史文朋的别称,他把大海比喻为“一个伟大、甜蜜的母亲”;还有,“沉甸甸地”(8)要么是过时的文学表述,要么是斯蒂芬受了他在法国浪居的影响而造出的字眼,因为“lourd”是法语“沉重”的意思。麦凯布太太的叫唤让斯蒂芬陷入想象自己诞生的那一刻:“是她的一个同行姐妹把我拽出来,在哇哇啼哭中开始生命的”这句话生动具象地让读者感觉到助产妇手中新生儿的那股滑溜黏湿。而斯蒂芬那有些令人发毛的幻想——麦凯布太太包里有一个流产下来的死胎——把他的意识流转向另一个更为复杂、更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去,他把脐带比喻为把所有人类和大家共同的原始母亲——夏娃——连接起来的缆带,这又点出为什么东方的僧侣要对着自己的肚脐(希腊文,omphalos)沉思;斯蒂芬的心思又跳到另一个异想天开的、把人类集体的脐带比喻为电话缆线这个意念上,所以没能把这念头想完,他(金赤是他的朋友勃克·穆利根给他起的绰号)又荒唐地想象自己拨电话到伊甸园去。
摩莉一直以来都只存在于布卢姆和其他人物的思想、观察和回忆里,但是在这最后的“插曲”里(这本书的章名都叫做“插曲”),她成为自己意识的主体。这天下午她(摩莉是个半职业歌手)和一个名为布莱兹·波伦的剧团经理偷欢;现在,夜幕已经低垂,布卢姆回来了,上到床上来,惊扰了她。摩莉半睡半醒地躺在布卢姆身边,似醒非醒地想着当天发生的事,她这辈子到目前的命,尤其是她和丈夫、不同情人们之间的事。在他们的孩子死于襁褓之后,布卢姆夫妻俩已经好几年没有夫妻之实了,但是他们还是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像是亲情中带有恼人的和善、甚至嫉妒。布卢姆其实一整天都因为摩莉会和情人幽会而闷闷不乐;而摩莉那冗长又几乎没有标点符号断示的内心独白,在开头就臆测布卢姆肯定是在外面有了什么艳遇,因为他居然要求摩莉隔天早上得把他的早餐端到床上来——他可是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要求了;上一次他在床上吃早餐,还是假装病了,想引起一个叫做赖尔登太太的寡妇的注意(其实赖尔登太太是斯蒂芬·戴达勒斯的姑妈,这是把《尤利西斯》中许多看似偶然的事件联系起来的诸多巧合之一);那时布卢姆冀望赖尔登太太能考虑在死后把遗产留给他,而事实上她什么也没留下,她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为她灵魂祈祷的弥撒仪式上了……(在解释摩莉·布卢姆的独白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她那自由涌现的话语流里。)
下一句以叙述口吻惟妙惟肖地描述布卢姆虚掩上门;但它保留了布卢姆的视角和词汇取向,所以是内心独白的碎片之一,“再来”,也是这独白的一部分。下一句里的过去式,“看来是关上了”,显然是自由间接叙述,这给我们回到内心独白提供了平畅的过渡:“反正到我回来,还可以”;这里,“还可以”是“还可以将就将就”的缩略句。这个选段里,除了叙述体的句子以外,没有一个句子语法是完整无误的,这是因为,我们在思考或讲话时,并不会自觉地严谨因循语句文法结构。
斯蒂芬和布卢姆两人的意识流都是因各自的感官印象而勾起的,他们的意识也会因感官印象的改变而改变;摩莉的意识流——她躺在漆黑夜幕里,只有偶尔从街上传来的声音让她分心——则是激发自她的回忆,由于某种联想、一个牵引出另一个的回忆。联想对于斯蒂芬来说总是带有隐喻色彩(由此事联系到彼事,因为两者具有共同的或神秘晦涩、或天马行空的特质);在布卢姆的例子里,联想则是有转喻性质(由此事联系到彼事,因为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或是时空接近的特性)。而在摩莉的例子里,联想纯粹是字面上引起的:一次在床上吃早餐让她联想到另一次在床上吃早餐,一个男人让她联想到另一个男人。就这样,原本是关于布卢姆的思绪飘忽到其他情人身上去,所以在这里,到底代词“他”指的是谁,实在很难厘清。
本章第一选段叙述的是利奥波德·布卢姆早上离开家去买一只猪腰当作早餐。“在门口台阶上他摸摸屁股口袋里钥匙在不在”,这句话是由布卢姆的角度讲的,但就语法而言,即使再客观,这句子毕竟暗示了叙述者的存在。“不在”是内心独白,是布卢姆没说出来的念头“钥匙不在口袋里”的缩略表述。动词被省略,代表这个发现是在瞬间出现的,还有一丝因此而生的惊异。他想起钥匙是在另一件他“留下”的裤子里,因为那天他穿了黑色套装,稍晚时得去参加一个葬礼。“土豆在”这句话让初读本书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们才会发现,布卢姆迷信地随身带一颗被当做护身符的马铃薯。像这类谜团增加了内心独白手法的真实感,因为我们无法预期别人的意识能完全透明、易于理解。布卢姆决定不回卧房拿钥匙,因为咿呀作响的衣橱门会吵醒还在睡觉的太太——这暗示出布卢姆善良体贴的本性。他不具名地以“她”指称摩莉,因为妻子在布卢姆的意识里无处不在,他根本不需要想到她的名字,然而,对一个为读者着想的叙述者来说,点出人物名字是很平常的事。
(1) 德文,娘儿们。
内心独白的确是不太好掌握的技法,稍有不慎就会使得叙述流程显得滞缓,就会以一堆无关紧要的细节让读者心生厌烦。乔伊斯避开了这些缺陷,他高超的文字天赋让最平淡无奇的琐事或物件也显得稀奇,好像我们以前从没见过、没听过它们似的。还有,他变化组织句子的结构,生动地结合内心独白、自由间接叙述和传统叙述,这也是他手法精妙的要诀。
(2) The liberties,爱尔兰都柏林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周围的贫民窟。
《尤利西斯》不是一部英雄史诗,而是一部心理巨作。我们熟悉里面的人物,不是通过被告知他们的经历,而是借由分享他们最私密的思绪,那些沉默的、自发的、不间断的流动意识。对读者来说,读这本书的经验就好像是戴着插入别人大脑的耳机、无穷无尽地听着主角们叙述种种由身体的感知或是意念的触发而引起的印象、反思、提问、回忆以及幻想。乔伊斯并不是第一个使用内心独白的作家(他把这个手法归功于一个不出名的、十九世纪晚期的法国小说家爱德华·迪雅尔丹(7));同样地,他也不是最后一个使用这个手法的人;但他却是把这个手法臻于巅峰的作家,他让援用这个技法的作家——除了福克纳、贝克特之外——都相形见绌。
(3) 希腊文,意思是中心,转义为人体的中心部位:肚脐。
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题目告诉读者(这是全书惟一一个无法忽视的线索),故事描述的一九〇四年六月十六日都柏林的一天,其实是重复、模仿、佯扮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故事(这史诗的主角奥德修斯,在拉丁文里叫做尤利西斯)。利奥波德·布卢姆,犹太裔的中年广告兜揽商,是本书里一点英雄气概也没有的主角;他的太太摩莉有外遇,与《奥德赛》中她的原型珀涅罗珀(5)相去甚远。就像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役后的归途中,在地中海里被狂风吹得迷失方向、流离颠沛那样,布卢姆在都柏林市内也是辗转来往、一事无成。这天里,他认识了斯蒂芬·戴达勒斯,与之结为情同父子的忘年交;戴达勒斯是忒勒马科斯(6)的变体,是作家乔伊斯本人年轻时的缩影:骄傲、身无分文、与父亲有间隙的、有抱负的年轻作家。
(4) Aleph,alpha,分别为希伯来文和希腊文字母表首字母的音译。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一九二二年)
(5) Penelope,希腊神话及《奥德赛》(Odyssey)中奥德修斯的忠实妻子,丈夫远征离家后拒绝无数求婚者,二十年后等到丈夫归来。
是啊因为他几乎没这么做过要在床上吃早餐还要几个蛋自从市徽饭店之后那时他佯装生病声音还病恹恹的摆出一副高贵派头都只为引起那老枯柴似的赖尔登太太的注意他还以为有一份给他呢她却啥也没给全都给了弥撒来祝愿她自己和她的灵魂天下第一号吝啬鬼连花四便士买自己喝的劣质酒都不肯还老向我叨念病痛她太会啰嗦了尤其是政治啦地震啦世界末日啦先让我们享享乐吧主啊救救这世界吧如果所有女人都像她那样看不惯泳衣低领衣当然没有人会要她穿我猜她应该很虔诚因为没有男人会多看她一眼
(6) Telemachus,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之子,他帮助奥德修斯杀死纠缠着珀涅罗珀要求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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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douard Dujardin(1861—1949),法国剧作家,象征派小说家,诗人,文艺评论家。他是当时法国象征主义的重要参与者;他在作品《月桂树折》(Les Lauriers sont coupés)里首先尝试内心独白的叙述手法。
她们小心翼翼地从莱希的廊台走下来,Frauenzimmer(1),外八字脚地陷进沉积的泥沙里,踉跄不稳地走下海滩斜坡来。像我、像阿尔杰一样,她们往我们伟大的母亲走来。前面一个人沉甸甸地晃着她那助产婆用的手提袋,另一个人用笨重的雨伞在海滩上戳捅着。自由区(2)来的,出来散散心。弗洛伦斯·麦凯布太太,布赖德街受到众人深切悼念的帕特里克·麦凯布先生的寡妇。是她的一个同行姐妹把我拽出来,在哇哇啼哭中开始生命的。从虚无中创造出来。她包里装着什么?一个拖着脐带的早产死婴,悄悄地裹在红绒布里。芸芸众生的脐带都是代代相连的,是一股股扭拧而成的肉缆。难怪秘教僧侣要这样。想变得像神一样吗?看看自己的omphalos(3)吧。嗨,我是金赤。请帮我接伊甸城。阿列夫,阿尔法(4):零,零,一。
(8) 原文为lourd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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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pastiche,在同一文本中模仿各类不同的文体,形成风格杂糅的作品。
他避开七十五号松动的地下室盖板,过街走到对面亮处。太阳快要照到乔治教堂的尖顶了。看来今天会热。穿这套黑衣服,更热。黑色有传导、反射(还是折射?)热的作用。可是不能穿那套浅色的。看起来像是去野餐。走在快乐、温暖的阳光里,他时常轻轻地阖上眼皮。
(10) parody,模仿一个特定的作家或流派的文体和手法,以突出该作家的瑕疵,或该流派所滥用的俗套。
在门口台阶上他摸摸屁股口袋里钥匙在不在。不在。在我留下的裤子里。得去拿。土豆在。衣橱咯吱响。不要吵醒她。她刚才翻身时睡意还浓呢。他轻轻地把门带上,再来,直到门底端轻柔地阖上门槛,虚掩着。看来是关上了。反正到我回来,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