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以科学验证的精神来换算身高体重比例的话,这个超大尺寸的女体形象和她身旁多余的皱褶布料,这些寻常美学欣赏里忽视、压抑的细节,就显得滑稽不实:“重量保证要有十四到十六英石……我算了算,那布料该有二十七码长。”我们早已习惯,古典的裸女绘画里都会有皱褶布料在女体旁边重重叠叠、翻翻滚滚地出现,但是除了几英寸私处重点以外,那些绸布什么也没遮住,我们都不再意识到其中的虚假造作。同理可证于这类绘画前景的物件构图摆设——那些翻倒在地板上的高脚酒杯,总是在那儿干嘛?为什么画里的模特不自己——或叫仆人——把它们捡起来?露西专注的审视把很多逛画廊的人都会避而不谈的问题说开了。这个裸女半卧半倚的姿态,画面里她那心照不宣的暧昧挑逗的邀请,都因图画内容与画中时间格格不入,或是画中人并没有肢体残缺却懒散慵惰,而饱受露西的讥笑。借由延迟到叙述最后才告诉我们画题为“克娄巴特拉”,露西暗示这幅画——这类以神话、历史传奇做招牌的艺术——所凭借的不外乎是赝造、专断的想像;换作别的名称,如“狄多”(3)或“大利拉”(4)或(更为适切地)“土耳其宫女”都无损画的本质。
露西正在观赏的这幅画有着特定的画风;由于取材于神话、历史题材,或是因为令人生畏的壮观尺寸、以及那些让人们意识到这是高雅艺术的种种暗示,画中赤裸的女体被不吝笔墨地描绘出来,成为所谓可敬的杰作。当然,这个场景里的矛盾在夏洛蒂·勃朗特所处的那个时代比在我们这个年头更为突出;那时的社会风气要求女性尽可能把身体所有肌肤,在任何时候,都遮掩起来。通过女主角巨细靡遗又实事求是地描述这幅画作——把它与真实生活里的女人比较,忽视艺术史和美学鉴赏理论告诉我们的该如何欣赏艺术的惯性思维,夏洛蒂·勃朗特把这些矛盾,以及这种“艺术”的肤浅显露出来。
就选段本身来说,关于这幅画的叙述并没有实质的叙述内容可言;故事在此“停顿”下来,为它让行。但是,它其实有个叙述功能。首先,它帮助刻画露西·斯诺这个角色;它点出虽然外表平凡、没有地位或财富,让露西不得不把自己的想法深藏于心,但是露西毕竟是一个具有独立、强烈而非传统的见解的年轻女子。其次,这一段也为露西和保罗·伊曼纽埃尔先生两人的会面提供了有趣的场景。伊曼纽埃尔先生是个易怒、不讨人好感但却精力充沛的人,他在露西任教的学校担任校长;后来,露西逐渐发觉,伊曼纽埃尔先生要比看似更讨她欢喜的约翰医生更适合她。伊曼纽埃尔先生发现露西站在“克娄巴特拉”这幅画面前,他震惊了——他的反应表明,他并不受那些美学鉴赏惯性所影响(他一点也不为这幅所谓的高雅艺术杰作所动),但是,他却深受性别成见束缚(他认为年轻姑娘不应该盯着这幅画看)。他拖着露西去看另一幅关于一个有德妇女的人生三大阶段的画作;露西觉得这幅画跟“克娄巴特拉”一样荒谬、一样不着边际。
维莱特是布鲁塞尔在小说里的化名,在这座城市里,女主角和叙述者露西·斯诺在一个女子寄宿学校里教书,维持自己的生活。她暗地里狂热地爱上了一个叫做约翰·布列顿的英格兰医生;布列顿护送露西去画廊,但留下她独自观赏画作;但这种安排似乎蛮符合露西独立的精神。
《维莱特》是夏洛蒂·勃朗特英年早逝前所写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她作品中最为成熟的一部。它已成为当代女性主义评论必不可少的作品,由前文我们就能看出这部作品之经典所在。而在以陌生化的方式来呈现历史绘画中的女性时,夏洛蒂·勃朗特这个例子说的不仅是艺术的刻板束缚,还包括性别政治的惯性思维,尤其是她自己那不无挣扎地、逐渐由笑闹剧和浪漫传奇的虚假、迎合里脱离解放出来的小说创作艺术。“对我而言,”就在这段引文之前露西说,“一幅有原创精神的好画作,和一本有原创精神的好书一样难寻。”而《维莱特》正是这样的一本好书。
这个理论为现代主义者写作中的扭曲与错位提供了开脱辩护,但它也同样有效地可以印证到写实小说身上。什克洛夫斯基用托尔斯泰打一个比方。托尔斯泰通过一个从未听过、看过歌剧的人的眼睛来描述歌剧表演,大大地把歌剧嘲讽一番(例如,“然后又有更多的人跑出来,拉扯着那个先前穿白衣服但是现在穿天蓝色洋装的少女。他们没有马上把她拉下去,而是跟她一起唱歌,唱了好一会儿,才把她拉下去。”)引自夏洛蒂·勃朗特《维莱特》的描写沙龙艺术的段落,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我们说一本书“有原创精神”时——这是很常见的褒奖——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并不是说作者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东西,而是说,作者以不同于传统的方法来呈现真实,让我们“感悟”到我们向来在概念上一贯“知道”的事情。简单地说,“陌生化”就是“原创精神”的同义语。这点我在后文论及小说艺术时,还会继续讨论。
惯性吞噬着工作、服饰、家具、配偶、对战争的畏惧……而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要让人们重新找回生命的感触;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产生感受,让人们感受冷硬无情的事物之冷硬无情。艺术的目的是要把人对事物的感官体悟——而不是理性认识——给揭示出来。
(1) Cleopatra(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亦称“埃及艳后”。
陌生化是由俄罗斯形式主义理论重要的批评术语之一ostranenie(“使陌生”之意)翻译为英文的。在一篇一九一七年初次发表的著名文论里,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2)强调,艺术的基本目的在于利用人们熟悉的事物呈现出人们不熟悉的面貌,以此克服习惯造成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
(2) Victor Shklovsky(1893—1984),俄罗斯犹太裔文艺学家,文学评论家,为俄罗斯形式主义理论的先驱成员之一。
夏洛蒂·勃朗特《维莱特》(一八五三年)
(3) Dido,罗马神话中迦太基的建国者及女王。
画面上是一个比真人大得多的女人。我估量了一下,要是把这贵妇人放到一个能容纳庞然大物的巨型磅秤上,重量保证要有十四到十六英石。她呀,说真的,体态真是丰满极了;要长成那个宽度和高度、那些肉颠颠的肥润肌肤,肯定得吃不少肉,更别提她消耗掉的面包、蔬菜、酒水等等。她半卧半坐地靠在一张长沙发上——为何如此,就很难说了,因为她身旁是亮堂堂的白日光芒。她看起来健壮得足以胜任两个厨子的工作,根本无法狡辩说她脊椎骨有什么问题,所以她应该站着,或是坐挺起来才是。大白天还懒洋洋地躺在沙发椅上,这实在没道理。而且,她也该穿上得体的衣服——披一件合宜的外衫,比如说。可是她却没有。她身旁有那么多的绫罗绸缎——我算了算,那布料该有二十七码长——可是她却衣不蔽体。再看看她旁边那说不过去的杂乱邋遢。瓶瓶罐罐的——就算那是花瓶和酒杯好了——在画的前景东倒一个、西倒一个;沦为垃圾的花也混杂在里头。还有一大堆凌乱不堪的帷幕布饰沉闷地披盖在躺椅和地板上。我翻阅目录,才发现这幅令人不得不注目的图画题名为“克娄巴特拉(1)”。
(4) Delilah,《圣经·旧约》中士师参孙的非利士族妻子,将参孙出卖给非利士人。
照我说来,这幅画似乎自以为是这儿的收藏品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