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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意识流

在这一段里我们得知达洛卫夫人的想法,但是这想法陈述出来的方式却使她显得讽刺而且遥远,并且还暗暗地谴责她。有证据显示,当伍尔夫开始再次创作这个人物时,她本来是打算继续这种类似讽刺的角度的;但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善用意识流手法,这手法使得她改为采用较为和善的态度来刻画克莱丽莎·达洛卫。

达洛卫夫人偏着头,尽力要回想安布罗斯是谁——这是个姓氏吗?——她想不起来。她之前听到的传闻让她有些不安。她知道学者们并不挑剔讨怎样的女人为妻,有的学者娶的妻子是他们在农场或是读书会认识的,有的娶的是来自小城郊区的女人,那些以令人不悦的语调说“当然我知道你要找的是我老公,不是我”的女人。这时,海伦进来了;看到她打扮虽然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邋遢,举止也还得体,腔调也还节制,这让达洛卫夫人松了一口气,这可是她认为一个女士该有的风范呢。

小说主要用两种方式来呈现人物的意识:一种是内心独白,在这种结构里话语的主语是“我”,而我们似乎能偷听到故事人物实时说出他们心里的思绪。我在下一章会讨论这一点。第二种方法,称为“自由间接文体”,则起码可回溯到简·奥斯丁的作品,但其视野与技巧却是在如伍尔夫等现代作家的作品里日臻开阔与完美的。这种方法以报导叙述(第三人称、过去式)来呈现人物的思想,但是它严格地只用适合这个角色的词汇,并把一些正式叙述文体通常会有的附加语——“她想”、“她疑惑”、“她自问”等——给省略掉。这种方式让读者觉得直接进入了角色的心里,但又不会把著者在话语叙述里的参与给全然抹杀。

毋庸置疑,意识流小说倾向于同情故事角色的立场,因为他们的内心世界——不管他们虚荣也好,自私或是低贱也罢——暴露在读者眼前,引发读者共鸣。但是,换句话说,一个丝毫不能引起我们共鸣的角色,是不可能吸引作者和读者持续地浸淫在角色的心理刻画里的。《达洛卫夫人》正可凸显这一点,因为它的女主角在伍尔夫的第一部小说《远航》(一九一五年)中曾以配角身份出现;《远航》使用了较为传统的著者叙述方式,以不无讽刺、偏见的语气把克莱丽莎·达洛卫和她的丈夫描绘成英国上流社会里那种高傲自大、保守的形象。比如,在以下这段里,早期的达洛卫夫人正要被引荐给学者安布罗斯和他的太太:

“达洛卫夫人说她会买花”,这是这部小说开头第一句;这句话是由一个客观不苟、难以揣测的著者式叙述者角度说的,这个著者式叙述者并不说明达洛卫夫人是谁,或者为什么她要买花。读者就这样一头栽进人物的意识思维里去(通过推论,我们才逐渐拼凑出女主角的生平),这就是典型的意识“流”写作。下一句,“因为露西已有活要忙”,又通过自由间接法——省略掉介入的著者附语,例如,“达洛卫夫人这么想”——进一步把叙述焦点挪向人物内心;在这句里,女仆是以熟悉的称谓来指代的,就像达洛卫夫人叫她那样,而不是以外界客观角度来指称她的工作属性;并且,随意、口语式的表达“有活要忙”,显然是达洛卫夫人的说话口吻。第三句延续同样的用法。第四句则稍稍退回著者式的语气,以此告诉读者女主角的全名、还有她在凉爽的夏日早晨喜欢做什么:“然后,克莱丽莎心想,多棒的早晨哪!清爽得一如有孩童在海滩戏耍的早晨。”(字体变化部分为我加的强调。)

小说受人注目之处,一直是因为它能表达人的内心活动。“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堪可形容小说这个特点,虽然小说家的“思”包括的不只是思考,还有情感、感官体悟、回忆以及幻想。在小说作为文类逐渐发展起来的年代里,笛福笔下的自传式主角,还有理查森的伏案写信的主人公都是具有强烈的内省内观特质的。从简·奥斯丁到乔治·艾略特的十九世纪经典小说不但描绘故事角色的社会背景,还细致地分析、关注人物角色的道德、情感等内在生活。到了十九、二十世纪之交(这可在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中观察到),所谓的“真实”越发被认为体现在个人隐私的、主观的意识上;人们越发认为要把个人经验充分、全部告诉他人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正是所谓意识流小说是唯我论的文学表述这个说法的由来——哲学里的唯我论是指,“除了自我的存在真实之外,其余都不是真的”。然而我们同样可以反驳说,意识流提供我们进入别人(即便是虚构的人物)心灵的途径;这么说或可让面对“文学唯我论”的我辈稍觉安慰。

尾随其后的惊叹句,“多好玩!多痛快!”表面上看起来是内心独白,但是这其实不是成熟的女主角在那个威斯敏斯特的早晨出门去买花时的感触。她想到的,是自己十八岁时曾回想起童年情景的那件事。也就是说,这个威斯敏斯特的早晨,让她觉得“清爽得一如有孩童在海滩戏耍”;而她当年在波尔登(某个乡间庄园,我们可以这么猜),某个清晨“扑进”清凉、平静,“就像海浪的拍打;海浪的亲吻”的夏日晨风时,脑海中也浮现出类似的孩子在海边玩耍的意象;在那里她将要遇到彼得·瓦尔胥(从这里开始,才像是个故事)。现在与过去交错,真实经验与比喻感觉交融,造就了这些绵长细腻的句子,每一个回忆或思绪都牵动了下一个回忆或思绪。在现实里,克莱丽莎·达洛卫并不总确定自己的回忆是否正确:“‘对着蔬菜发呆?’——他是这么说吗?——‘我宁可对着人发呆,也不呆望着花椰菜’——是吗?”

“意识流”一词是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哥哥,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创造出来的,指的是人类心灵里那股流动不息的思潮与感知。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借它来形容一种特殊的、想要捕捉模仿这个心灵活动过程的现代小说,尤其是以詹姆斯·乔伊斯、多萝西·理查森、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为代表的小说。

这些句子虽然很绕、不着边际,但是它们不但具有自由间接叙述所赋予的弹性,还具有清晰的结构、优雅的韵律。弗吉尼亚·伍尔夫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特有的诗意盎然、动人口才糅进达洛卫夫人的意识流里去。把这些句子改为第一人称主语结构,你会发现这就显得太文绉绉,又太过于矫饰,一点也不像是脑海里的散漫思绪;这种过于讲究的自传式回忆会显得像是写作:

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一九二五年)

多好玩!多痛快!我一直都是这么记得当时的情景:门铰链轻微作响——我现在好像也听到了这声响似的——我一把推开落地窗,一下子就扑进外头波尔登的拥抱里去。那清晨的空气多清新,多平静,当然比现在这儿安静多了。就像海浪的拍打;海浪的亲吻;又冷又刺地,却又有一丝(对当时十八岁的少女,也就是我来说)庄严的味道。就像以前一样,我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前,觉得不幸的事好像要发生似的;

多好玩!多痛快!她一直都是这么记得当时的情景:门铰链轻微作响——她现在好像也听到了这声响似的——她一把推开落地窗,一下子就扑进外头波尔登的拥抱里去。那清晨的空气多清新,多平静,当然比现在这儿安静多了。就像海浪的拍打;海浪的亲吻;又冷又刺地,却又有一丝(对当时十八岁的少女,也就是她来说)庄严的味道。就像以前一样,她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前,觉得不幸的事好像要发生似的;她看看花儿,看看被雾气缠绕、白嘴鸦飞起飞落的树儿;站着、看着,直到彼得·瓦尔胥说:“对着蔬菜发呆?”——他是这么说吗?——“我宁可对着人发呆,也不呆望着花椰菜”——是吗?一定是某天早晨早餐时、她出去到阳台上的时候,他这么说的;他,彼得·瓦尔胥。他最近就会从印度回来了,六月份或是七月份她记不清;他的信是那么地索然无趣;他说过的话才让人印象深刻;他的眼睛,他的随身小刀,他的微笑,他发脾气的样子;千万桩往事早已烟消云散,而——说来也怪——像花椰菜之类的那几句话却记在心头!

我认为,伍尔夫后期的小说《海浪》里的内心独白读起来就有点这种矫饰不自然的味道。詹姆斯·乔伊斯在使用意识流手法上,就比伍尔夫更为丰富、生动。

达洛卫夫人说她会买花,因为露西已有活要忙。还得把门从铰链那儿卸下来;兰泼梅尔的人会来。然后,克莱丽莎·达洛卫心想,多棒的早晨哪!清爽得一如有孩童在海滩戏耍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