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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名字

《好工作》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工程公司的总经理和一个跟踪他的年轻大学教师的关系。它虽然使用了一些打破小说框架的旁白,然而,就如引文所示,它其实远比《你的限度何在》来得写实。而在为故事人物命名时,我绞尽脑汁地要找一些能“自然地”点出人物象征意义的名字。其中一个人物叫做维克·威尔科克斯;这是个很普通的英格兰名字,我希望在它的平凡惯见之下,能激起一丝挑衅的、甚至是粗俗阳刚的男性气概意味(让人联想到“胜利”、“意志”和“公鸡”)(9)。不一会儿,我也决定让女主角姓彭罗斯,因为这个词的音让人想到文学与美(“笔”和“玫瑰”)(10)。但她叫什么,可就没那么好办;我在瑞秋、瑞贝卡和罗贝尔塔之间举棋不定;我还记得这让我写第二章时耽搁了好一会儿,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在定下一个人物的名字之前,就开始想象这个人物的个性。然后,我在字典里查到,罗缤或罗玢有时可当作罗贝尔塔的昵称;一个中性的名字似乎很契合我这个身为女性主义者、有着自我主张的女主人公的形象,而且也马上给故事情节提供了一个转折:威尔科克斯将会以为,出现在他的工厂的会是一个男性——罗宾。

文字处理技术——只消按几个键——让作家得以在写作过程的后期还能很方便地更改人物的名字;但是我坚持决不在我的小说里这么做;就算要这样做的话,也只限于最不重要的小角色。作家可能会深为选定故事人物的名字而犹豫、烦恼;但是,一旦他想好了,这名字就跟那个角色密不可分了;所以,质问这个名字是否恰当,不异于把这整项工作推入解构主义者所说的“镜渊”(8)。我在撰写《好工作》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故事写到一半时,我意识到——大概是经过同样的推敲思考吧——我给维克起的姓氏恰巧是福斯特在《霍华德庄园》里给他的男主角亨利·威尔科克斯(同样也是一个爱上有见识主张的女人的生意人)所起的姓氏。我没有改动维克的姓,而是把《霍华德庄园》纳入我的小说的互文层面里去,来强调两本小说之间的联系:比如说,罗玢的学生玛丽安的T恤衫上印有“只要连结”,这明显是福斯特小说里的题记。还有,为什么那个学生叫玛丽安?一来可能是因为她是一个“处子”(11),而玛丽安的清纯与美德正是罗玢所要保护的——这让人联想起传奇故事里的侠盗罗宾汉;二来还可能因为罗玢讲课中常提到乔治·艾略特,而她的学生玛丽安也有着不凡的文采,而且,乔治·艾略特年轻时名叫玛丽安·伊凡斯。我说“可能”,因为在给故事人物命名这件事上,作家并不一定总是清楚自己的想法。

《你的限度何在》这题目是一题二问:激进神学对传统宗教信仰的打击,以及,我先前在第二章讨论介入式的著者声音时,曾提到的所谓“打破框架”手法对文学传统惯例的影响。叫一个作家在故事一半时变更人物的名字,这无疑让他坦陈所有的故事都是“虚构的”——当然读者知道故事是虚构的,可是通常读者不会刻意去想这一点,就像信教的人尽可能不去想关于宗教的疑点。同样地,小说家也甚少解释他们为故事人物起的名字的特殊内涵;读者应该自然而然、潜意识地就能体会这些含意。

从保罗·奥斯特的《玻璃城》——这是他精彩著名的《纽约三部曲》系列之一——里节录出来的段落,把故事里角色名字含义的重要性推到了几近荒诞的极端。这三部小说可谓把传统式的刑侦故事写成了以身份、因果律、意义为主题的后现代式怀疑论小说。奎恩本人采用笔名威廉·维尔森写侦探故事,这笔名也正是爱伦·坡故事中,那个追缉自己的“影子幽灵”(12)的主角的名字(参见第四十七章)。奎恩被误认是“来自奥斯特侦探社的保罗·奥斯特”,他却着迷于扮演这个角色,还尾随一个名叫斯迪尔曼的教授;斯迪尔曼教授甫自监狱出来,对奎恩(化名维尔森、奥斯特)的委托人很害怕;他曾写过一本书说符号的任意性起源于原罪:

小说里的名字决不是无的放矢的。就算它们是再平常不过的名字,它们肯定也有特殊的意义。喜剧、讽刺以及好说教训示的作家们大可异想天开地自创名字,或是使用别有寓义的名字——例如,“死伪恳”(5),“傍伯求客”(6),“朝圣者”(7)之类的名字。然而,写实小说家们则偏好带有适切涵义的寻常名字,如“爱玛·伍德豪斯”,“亚当·比德”。如何命名故事角色,这牵涉到许多考虑,也让小说家犹豫再三,因为名字是创造故事人物的重要过程之一;让我以自己的小说写作经验为例。

亚当在伊甸园里的任务之一是创造语言,给所有生灵和事物命名。以他的纯善,他的话直击世界的核心,他不但给他看到的事物起名,所起的名字还反映出事物的本质;他的言语可以说带给事物以生命。物与名是可以互相替代的。但是在人类堕落之后,这却变了。名称由物的本质里脱离;话语退化成了一堆任意的符号;语言就这样与上帝分离了。所以说,伊甸园的故事讲的不只是人类的堕落,还有语言的退化。

专有名称自有其蹊跷、有趣之处。我们的名字通常带有特殊含义,不管我们日后成就如何,名字总表达了我们父母喜乐、期盼的冀望。姓氏,不管它们到底包不包含描述语意,一般则是理解为任意的。我们不会认为邻居谢泼德(3)先生很会照料羊只,更不会以为他真是个牧羊人。然而,如果这是一个小说人物的话,田园式的、甚至圣经的意味却不可避免地涌上我们心头。为什么大名鼎鼎的亨利·詹姆斯刻意把一个故事角色命名为芬妮·阿辛哈姆,这可是文学史里诸多令人费解的谜团之一(4)

当斯迪尔曼最终和奎恩碰面时,为了要证明他的观点,斯迪尔曼把奎恩的名字解构成一串古怪的自由联想。奎恩之名的诸多可能含意也因此如大堤决口,一发不可收拾,对读者来说,它就不再是个有用的诠释点了。

“符号的任意性”是结构主义的基本原则之一;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词和它所指代的事物之间并不具有必然的联系。这不像有人说的,“猪之所以为猪,合情合理”,而不过是语言上的随机碰巧罢了。别的语言里也有其他字眼指同样的动物。莎士比亚所说的“就算玫瑰换以别名,玫瑰的芬芳照旧如常”,这说法可比费尔迪南·德·索绪尔(2)早了三百年呢。

在三部曲的第二个故事《幽灵》里,所有人物的名字都跟颜色有关。

保罗·奥斯特《玻璃城》(一九八五年)

首先是蓝某,然后是白某、黑某;而在这些开头以前有个名叫棕某的人。棕某带蓝某入行,教他这行的技巧,而当棕某老了,蓝某就取而代之。这就是事情的开始……看来再简单不过。白某要蓝某跟踪一个叫做黑某的人,尽可能盯住他。

“是啊,我自己也常常这么觉得。”

通过这个明显做作的命名方式,奥斯特又一次验证了语言的任意性,把它在最令人想不到的人物名上展示出来。在第三个故事《锁闭的房间》里,叙述者坦白他仿效小说家的创作活动,捏造了政府人口普查反馈信息:

“嗯。真有意思。你的名字,Quinn,是本质的精华(1),我能联想起很多,比如:quick,quill,quack,还有quirk。嗯。真有趣。啊,还有win,fin,din,gin,pin,tin,bin;还可以跟djinn押韵呢。哼,好好说的话,还有been也是。嗯。有趣。我真喜欢你的名字,奎恩先生。这名字让人浮想联翩。”

最主要的是,捏造名字乐趣可大着呢。有时我必须克制自己的冲动,别去使用怪里怪气的名字——那些太滑稽的、有双关含意的、有淫秽意思的名字;但是,大多数时候只要我能在合乎现实习俗的范围内一展身手,我就满足了。

“对。”

在这三个故事里,我们无法把能指固定到所指上;要恢复神话中人类堕落前的那种纯洁无辜——那种事物与名称可以互相替代的境界,多么不可能啊!这种不可行的情况,也以徒劳无功的侦查活动出现在故事的情节层面上。在这三个故事里,每个故事都以侦探人物的死亡或绝望作为结束,他们面临的是解不开的谜,他们都在名称的迷宫里失去方向。

“同韵的还有——in,一个n;inn,两个n。对不对?”

(1) 原文为“quintessence(精华)...of quiddity(本质)”。

“你没错。”

(2) 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瑞士语言学家,符号学和结构主义的创始人。

“还有,跟sin也对韵哪,如果我没说错的话。”

(3) Shepherd,字面意思是牧羊人。

“唉。没错,twin。”

(4) Fanny Assingham,亨利·詹姆斯小说《金碗》(The Golden Bowl)里的人物。“fanny”一词,在美语和英语的俗俚语里分别指称“屁股”,“女性阴部”,语意不雅。“assingham”一词读音类同“ass-in-ham”,也有“屁股”,“大腿”的含义,亦显粗俗,故有洛奇对詹姆斯的揶揄。

“懂了。哦。奎恩。嗯。有意思。奎恩。这名字蛮响亮的。跟twin押同一个尾韵,对不?”

(5) Thwackum,可拆为“thwack-him”,即“给他重击”之意;这是菲尔丁《汤姆·琼斯》(Tom Jones)一书里,受雇来教育汤姆的老师;嘴上一派道德仁义,实则自私自利;故译为“死伪恳”。

“嗯。奎恩。Q—U—I—N—N。”

(6) Pumblechook,狄更斯《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中的人物,在主人公匹普默默无闻时,他一派盛气凌人,一旦匹普获得财产继承后,他转而唯唯诺诺,阿谀奉承,“傍伯求客”。

“哦,”斯迪尔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奎恩。”

(7) Pilgrim,约翰·班扬寓言作品《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中的主角,象征世人必须虔敬经营尘世生活,以迈向永生救赎的历程。

“这样的话,”他说,“我很乐意照着做。我叫奎恩。”

(8) 原文为en abîme,出自法语词“mise en abyme”,在文学批评上指的是把一个文本的缩影复制作为这个文本的部分,以造成无穷的镜像效果。

戴维·洛奇《好工作》(一九八八年)

(9) 该人物名原文为Vic Wilcox,Vic跟Victory(胜利)相关,wil让人联想到will(意志),cox音似cock(公鸡),有“好斗、阳具”之影射意思。

喏,让我们暂且忘记维克·威尔科克斯,并往回倒退一两个小时,跳到几英里之外来见见一个不同的人。这个总让我觉得不对劲的家伙,她自己并不相信“个性”这个概念。也就是说(这是她喜欢说的口头禅),罗玢·彭罗斯,卢密奇大学教授英国文学的临时讲师,认为“个性”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神话,是为了加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而产生的幻想。

(10) 该人物名原文为Penrose,由pen(笔)和rose(玫瑰)连缀而成。

戴维·洛奇《你的限度何在》(一九八〇年)

(11) 原文为maid,发音与Marian(玛丽安)相近。

……然后,一个你还未正式认识、一直在旁边通道阴暗处等候的女孩子走了出来,加入站在供坛栏杆旁边的人群里。让我们称她为瓦奥莱特,不,叫做维罗妮卡;不,还是瓦奥莱特好了,尽管爱尔兰裔的天主教女孩通常依循圣徒的名字和凯尔特传说中的人物来命名,所以瓦奥莱特这名字有点荒谬,可是我喜欢它暗示的意思——胆怯、忏悔、忧郁;她是个瘦弱、一头黑发的女孩,有着一张苍白标致但却饱受湿疹之苦的脸蛋,指甲染着烟渍、咬得露出指甲肉,穿着一件样式时髦,但皱巴巴、脏兮兮的针织大衣;从这些线索来猜,这个女孩子问题多多、愧疚连连、心事绵绵。

(12) 原文为德文Doppelgänger,德国民间传说中活人的幽灵;面貌极为相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