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救了他们》(一九七五年)
里奥纳德·迈克斯《如果我能的话
叙述结构就像支撑起现代高层建筑物的主梁:你看不到它,但是它的确决定了这栋建筑的外形与特色。当然啦,读者无法通过空间来感知一部小说结构的效果,而是通过时间来理解它的叙述结构——这通常得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做到。打个比方,亨利·菲尔丁的《汤姆·琼斯》被柯勒律治称颂为拥有最伟大情节的三大文学作品之一——其他两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戏剧,《俄狄浦斯王》以及本·琼森的《炼金术士》。《汤姆·琼斯》一书的企鹅出版社版本长达近九百页。我在前面第三十六章里曾提到,这部小说共分为十八书、一百九十八章;前六书设景于乡间,中间六书描述旅途见闻,后六书设景于伦敦。就在小说的一半处,大部分故事主角都恰巧经过同一个旅栈,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碰头见面,不然的话,故事恐怕就会过早地结束了。这部小说高潮迭起、悬疑不断、疑团重重,而故事则是以典型的“逆转与发现”来结束。
我说:“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哦,上帝啊。”
要以一个简短的选段来阐释如此复杂的情节结构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们却可以通过美国作家里奥纳德·迈克斯的作品来微观地一窥情节结构运作的究竟;就我所知的一些短得不能再短的微型故事中,就有好几例出自他的手笔。在择取这些选段时,我可是有点混水摸鱼,因为在原作中它们并非独立成章,而是从一部名为《外出用膳》的短篇故事集里抽出来的。这些故事中,有的会因为牵涉到共同的人物而彼此互有关联。拿“妈”这一段来说,它就是一系列关于叙述者和他母亲的对话故事里的一段。这一系列段子的整体意义要比各个部分的总和丰富得多。然而,每一个段子本身各有标题,也算得上是小而完整的叙述。即便在没有上下文语境铺垫的情况下,“妈”这一段的意义也了然于目:这位犹太母亲总是往事情最坏的方向去想。或许这一个段子介乎短篇故事和笑话之间,不好界定。可是,“手”这一段可就没有任何文体模糊性了;这一段符合叙述体的“一致性”惯例;它有亚里士多德所定义的开头、中间部分以及结尾——所谓开头,无需任何前文引导;所谓结尾,无需后续阐明;所谓中间部分,则需要前有开头,后有结尾。
妈
“手”的开头包括叙述者描述他掴打儿子的最初三句话。我们根本用不着去知道到底是什么惹起这场怒火。第一句,“我掴了我小儿子一掌”,勾勒出大家都很熟悉的家庭场景。叙述者的情绪是焦点所在:“我怒不可遏。义愤填膺。”没有动词的句子像是事后的想法,为的是给发泄紧张情绪,行使父亲权力寻找正当理由。
“我不介意你变变花样,”她说,“但是这感觉不好。”我说:“我倒觉得还好。”她说:“对你来讲,错的就是好的。”我说:“我没有说那是好的,我是说还好。”“差多了,”她说。我说:“是啊,我可讲究了。我的脑子转个不停。对我而言,几乎所有的事都是错的。玩乐是我的标准。对我来说,这倒还行。”她说:“对我来说,这糟糕透了。”我说:“那你想怎样?”她说:“喜欢我讨厌的——我对超越自己的感官知觉可没兴趣。我恐怕活不了那么久来喜欢你所谓的还好。”
这个段子的中间部分描写的是叙述者希望对自己动武的合理性重拾信心,而且,他还试图跟儿子讲道理、论对错。一开始,他出现了身心失调的征兆:“打完后,我发觉我的手都麻了。”这只手就这样变成这个硬心肠的父亲的提喻与暗喻。接下来,“我说:‘听好,让我把这复杂的情况解释给你听。’”就结构而言,这句话可以说是整个段子的转轴,因为它是唯一的一句直接引语。就形式而论,它应该是站在叙述者的立场的,因为直接引语总是比间接引语更能鲜明地突出说话者的存在。然而,“复杂的情况”一词是大人用的字眼,和一个小孩说话用到这个词,可就露馅了。尽管叙述者声称他和儿子交谈时心中满怀焦虑(“我以父亲们惯有的严肃、关心的口吻跟他说话。”),其实他心中正与不安的良心苦苦交战。
还好
段子的结尾藏有一个简洁干脆的双重颠倒。首先,事实证明小男孩能够洞察父亲的心理状态:“等我解释完,他问,我是不是希望他能原谅我。”再者,常理之下的父子权力关系被颠倒了:“我说是的。他说不行。”这些句子的对称也呼应了情节的对称。“就好像打出王牌一样”这句叙述者的话揭示了他承认挫败。
我掴了我小儿子一掌。我怒不可遏。义愤填膺。打完后,我发觉我的手都麻了。我说:“听好,让我把这复杂的情况解释给你听。”我以父亲们惯有的严肃、关心的口吻跟他说话。等我解释完,他问,我是不是希望他能原谅我。我说是的。他说不行。就好像打出王牌一样。
亚里士多德的一位当代弟子罗·萨·克莱恩(1)把情节定义为“完整的变化过程”。话虽如此,当代小说中倒有不少作品对于“完整的”一词中的封闭感退避三舍,转而聚焦几乎没有显示变化的状态。“还好”这一段便是例证。比起“手”这一段,“还好”的叙述结构就更难以捉摸、更模糊难辨、更无法理解,而且它的开头、中间、结尾之间的分隔也更为不确定。这一个段子所使用的叙述技巧正是我前面在“止于表面”和“暗示”里提过的:几乎完全的运用对话,并对人物内心的思想与动机避而不谈。我们只能猜测,这对男女大概正忙着做有违常态的性爱活动,可是我们没法——也没这必要——去确定他们到底在干啥。真要分析的话,这一段的开头可能是那女人说自己觉得不对劲儿的那一句;中间部分则是叙述者的辩解以及女人重申她觉得感觉不好的那几句(“对我来说,这糟糕透了。”);结尾呢,则是她拒绝参与这个性爱特技游戏。不像“手”那个段子,“还好”没有展示出明确的向叙述真相逼近的进程。我们不清楚为什么叙述者要告诉我们这个故事,因为他只传达了女人对他的不悦和指责,而没有作进一步的评论说明。不像在“手”这一段里,我们一读便能够体会其故事内涵;而在此,我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读“还好”,细细体会这段对话,才能弄出点究竟来。(“她说:‘喜欢我讨厌的——我对超越自己的感官知觉可没兴趣。我恐怕活不了那么久来喜欢你所谓的还好。’”)这个段子讲的似乎是“僵局”,而非“发现”,而且它的一致性与其说是来自于它的叙述结构,还不如说是来自于它内在的词语回音效果,尤其是题目里的“好”这个词。就这一点来看的话,这个段子倒有点像是散文诗——如果不是这样理解的话,那么它只能是某个较长的故事的一个撩人的片段。
手
(1) Ronald Salmon Crane(1886—1967),美国文学评论家,二十世纪文学批评理论中的芝加哥学派的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