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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怪诞神秘

《威廉·维尔森》属于所谓的“影子幽灵”故事。一开始故事叙述者威廉·维尔森就直言自己的堕落,称自己上的第一所寄宿制学校是一座古怪的老房子,因为“不论何时,你都无法确切辨别自己到底是在两层楼校舍里的哪一层楼”——这个双关语再清楚不过了(4)。在那个学校里,维尔森有一个对手,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同一天入学,不但同名同姓,连外表身材都十分相似,所以他总是毫不留情地讽刺模仿那个相似者的举止言行。这个“影子”与叙述者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气若游丝。

托多洛夫对超自然故事的分类提供给我们许多思路,然而他的命名术语——le merveilleux,l'étrange,le fantastique——在翻译成英语后却滋生不少语意混淆:在英语里,“奇幻”(1)总是明白无误地被视为“真实”的反义词;而“怪诞”(2)反而似乎更适合形容像《螺丝在拧紧》这一类故事。当然我们大可就这一点吹毛求疵地辨证一番。托多洛夫本人也不得不同意,的确有一些性质模糊的故事是可以被划分为“奇幻中带有怪诞”,或是被认定为“奇幻中又有神鬼(3)”。埃德加·爱伦·坡的《威廉·维尔森》正是这样一部作品。虽然托多洛夫把这篇故事当作一个关于良心不安的譬喻或寓言来理解,所以在他的划分中这是个“怪诞”故事,但实际上,这故事里也含有托多洛夫认为奇幻故事必备的“含糊不明确”这个特质。

维尔森毕业后进入伊顿公学,接着又到牛津大学,愈加放荡散逸。每当他做了什么可憎的事情,总有一个跟他穿着一模一样、蒙着脸的男人出现,以独特的声音低低地呼唤他的名字:“威廉·维尔森”。某次玩牌时,维尔森耍诈而被这个“影子幽灵”揭露出丑,被迫走避国外;可是,不论他去哪里,这个影子总紧跟着他。“一次次地,我暗自寻问,试图沟通自己内心深处:‘他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他想要干吗?’”在威尼斯,正当维尔森要赴约与人偷情时,他发觉“一只手轻柔地落在我的肩膀上,而且,那个铭记在我心底的、低沉的、该死的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愤怒得无法克制,维尔森拔出剑来攻击这个屡屡折磨他的人。

这里,我们可以拿亨利·詹姆斯著名的鬼故事《螺丝在拧紧》来解释托多洛夫所谓的“奇幻故事”。一位年轻女士受雇到某处僻静的庄园来教育两位年幼的孤儿;不久她发现庄园里有两个鬼魂:一个看起来是先前的家庭女教师,另一个则像是那个恶名昭彰、引诱家庭女教师失贞的男仆。新来的女教师认为这些邪灵威胁到了她受托管教的孩子,她有责任解救这两个孩子。在故事的高潮里,她和男鬼魂激烈争夺小男孩迈尔斯的灵魂,然而小男孩却死了:“他那幼小的心灵,解除了邪灵的附身之后,停止了跳动。”我们可以——就像评论家已经解读过的那样——从不同的观点,依据托多洛夫对“神鬼故事”以及“怪诞故事”的定义,来理解这个通过女教师的口吻叙述的故事。要么,这些鬼魂是真的,女教师为了抵御这些超自然的邪恶力量而英雄般地卷入一场对决;要不然,它们不外乎是她自己精神错乱、性压抑的投射罢了,她最终把受她照顾的小男孩给吓死了。评论家们曾经试图证明这种或那种理解是正确的,结果却是徒劳无功。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它述及的事件都可以有两种不同诠释,这也意味着疑惑的读者根本无法猜透这个故事。

很明显,我们可以把这个“影子幽灵”视为维尔森良善的本心在幻觉之下的外化呈现,而且,文本中也有不少线索支持这个看法。比如,维尔森自言他学生时代的“影子幽灵”具有“远远比我强烈的道德感”,并且,除了他自己以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维尔森和“影子幽灵”相似的外表。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故事本身没有营造出一种具体、可信的怪诞神秘气氛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么挥之不去的暗示力量了。故事高潮处模模糊糊地提及镜子这个安排尤为精妙;从理性的角度来讲,我们大可如此假设:维尔森因罪恶感和自轻自鄙而陷入意识混乱,以至于错把自己在镜子中的像视为那个幽灵分身,在攻击那个分身时伤害了自己。然而,从维尔森的角度来讲的话,事情恰恰相反:他本来以为是自己的镜像的身影却变成受了重伤、流血不止的那个分身。

原籍保加利亚的法国结构主义评论家托多洛夫曾说,超自然的故事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神鬼故事,我们无法对这类故事里的超自然现象加以任何理性的解释;第二类是怪诞故事,在这类故事里,我们可以对超自然的现象加以解释;第三类是奇幻故事,我们对这类故事的诠释徘徊在自然和超自然之间,无法得到定论。

传统的怪诞神秘故事一律都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并仿写诸如忏悔录、书信以及证词之类的纪实文体。(试比较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或是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这类故事的叙述者都倾向于采取一种传统的“文学”风格,这种风格若换做别的语境的话,势必显得陈腐老套、令人生厌:比如选段开头的“野性的激荡”,“力大无穷”,“赤手空拳”,“凶猛残暴”就是如此。爱伦·坡的作品继承了哥特式恐怖故事的传统,并为它留下深刻的影响;这个传统里处处尽是此类好坏掺杂的语言。修辞技巧并不出乎意料,又毫无创新;然而正是这些特点保证了故事叙述者的可信度,让他的怪诞神秘经历显得真实可信。

埃德加·爱伦·坡《威廉·维尔森》(一八三九年)

(1) 原文为fantastic。

看上去如此,然而事情却又不是这样。那是我的死对头啊——是维尔森强忍濒死的痛苦站在我面前。他的面具和斗篷散落在地板上,他刚才甩落的地方。他衣物上的针针线线,他脸庞上的棱角纹路,无一不是我的,都斩钉截铁地属于我啊!

(2) 原文为uncanny。

就在那一刹那,有人拨动了门闩。我连忙冲过去防止有人闯入,又随即回到我那垂死的对手身边。但是,眼前见到的一切所引发的恐惧——啊,有什么人类的语言可以形容那个时刻我如此的震惊,以及眼前的景象带给我如此的恐惧呢?就在我转移视线的那一瞬间,房间深处的摆设发生了具体的变化。本来空无一物的地方,现在却出现了一面大镜子——起码,一开始我混乱的思绪是这么理解的。那么,就在我恐惧无比地走近这面镜子时,我看到自己的镜像惨无血色、浑身淌血、虚弱无力、蹒跚跌撞地迎面走来。

(3) 原文为marvellous。

这场搏斗很短。各种野性的激荡使得我愤怒疯狂;我感到单凭一条手臂,我就力大无穷。没几秒的工夫,我单凭赤手空拳就把他逼压到墙裙边上,任凭我处置;我拔出剑来,凶猛残暴地使劲、反复向他的胸膛刺去。

(4) 英语中“楼层”和“故事”是同一个词“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