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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暗示

“啊……”玛朵满足地、深深地叹一口气。她双眼紧闭。

“现在,”我说,“你可得等一会儿才有茶喝。”

总算,时候到了,我们也把茶喝了。

“怎么了?”我往下看的时候,正好瞥见她逐渐平息下来的脸上尚存一丝惊讶。

威廉·库珀《外省生活花絮》(一九五〇年)

最后,她总算完事了。

要做到巨细靡遗地描述任何事件的所有细节是不可能的;由这个观点我们引申得到,所有小说都必定含有空白、沉默的间隙;为了要“生成文本”(套用后结构主义评论家的话),这些间隙必须依靠读者自行填入补充才行。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这些空白、沉默其实是作者无意间的规避或是压抑;有趣的是在另外的情况下,有时这也是刻意的艺术创作策略,以朦胧暗示来取代平铺直叙。

“男人可真幸运,”她低着嗓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没回应:我不认为这是抒发哲思的好时机。我双眼瞪着对面的墙。

在描述性爱场面时,暗示这个技法特别有用。小说一向关注情爱吸引、情色欲望这个话题,但是,纯文学小说里出现大胆直白的性爱描绘,在不久以前还是不允许的。暗示,就是一个解决办法。

过了一会儿,她暂时消停下来。

“亲爱的,请告诉我,”我妈说,“你没有忘记给时钟上发条吧?”……“老天爷!”我爸喊道……“自打开天辟地以来,可有哪个女人在这当儿打断男人,问这个傻问题的?”请问,你爸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没什么。

我猜,我肯定咧嘴笑了笑。

在这段特里斯舛·项狄和他假想的读者的对话里,我们不难猜出,特里斯舛的爸爸正忙着干某种活儿——其实,他正忙着和老婆造生特里斯舛哪。

玛朵不无诡密、刺探地抬头看我。

维多利亚时期素来给人正经八百这个印象;在那个时期,小说家在描绘性爱时,通常是支吾含糊、一笔带过。小说是家庭读物,用狄更斯笔下的帕德斯内普先生的话说,决不能含有“会让年幼读者脸红的片段”。最近,英国广播公司(BBC)的电视剧《亚当·比徳》里头有一段情景,男主角亚瑟·道尼森与半裸的海蒂·索雷尔在长沙发上缠绵亲热;这段情节可是乔治·艾略特原小说里没有的。天真单纯的读者读到这里,或许还以为单单一个吻就让海蒂怀上孕呢。《米德尔马契》里,多萝西娅和卡苏朋的婚姻有名无实的这个信息,也仅仅是通过隐晦暧昧的暗示——大部分还是以比喻手法呈现的——才让悟性高的读者给读懂的。甚至到了一九〇八年,阿诺德·贝内特在他的《老妇人的故事》里,对苏菲亚的洞房花烛夜只字不提;通过另外的形式——他们的蜜月旅行里,杰拉德强迫苏菲亚观看一个血淋淋、有违人性、充满阳物崇拜象征的公开斩头处决——贝内特暗示出,他们的新婚初夜体验非但令人不快,还让人从婚姻的憧憬幻想里猛然清醒过来。

我该说明一下,我不叫阿尔伯特。我的名字叫做乔。乔·伦。

威廉·库珀的《外省生活花絮》出版时,性爱刻画的尺度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开放;话虽如此,即便在一九五〇年,库珀笔下的恋人们狂热恣意的放纵,也很难直白地描绘出来,而不用担心遭到起诉。他对于男欢女爱的描绘可谓逼近露骨程度了,他以此挑逗读者来揣想兼具机智和色情兴味的场景。

“好样的阿尔伯特,”她说。

就选段来看,故事叙述者和他的女友正在他和友人汤姆合住的乡间小屋里缱绻缠绵。就在他正想要泡茶时,他听到疑似汤姆回来了的汽车声响,于是他起身查看。玛朵的话告诉我们,叙述者一丝不挂。他回应“这样岂不更好……”——这句话和大灰狼对小红帽说的话结构十分类似(1)——所以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没讲完的话接下去;可以想见,句子下半部分势必低俗不雅。下一段诱导我们想像赤裸裸的叙述者笔直站在同样一丝不挂、斜倚着身子的情人旁边。“突然,她开始吹舔起来。”以人作为主语时,“blow”这个动词后面通常会接一个宾语,有时也会接一个“on”之类的介词;可是,在这里我们只能猜测她到底在吹弄什么。“好样的阿尔伯特,”她还接着说。既然下一段里,叙述者明白指出,阿尔伯特并非他的名字,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只能推论,“阿尔伯特”只可能是“吹”这个动作的宾语的俚俗称呼。(这使叙述者有机会正式介绍自己的名字,这倒也是该片段的额外谐趣之处。)我们并不知道玛朵到底是从什么动作里“暂时消停下来”;可是,就跟项狄老爹一样,这个动作肯定不是“讲话”,因为她是在暂时消停之后才开口说话的。诸如此类。这几个短得异常的段落都强调,正在发生的事要比描述出来、说出来的多得多。

突然,她开始吹舔起来。

跟斯特恩一样,库珀并不只是把暗示当作权宜之计;这个手法可有着画龙点睛的幽默效果呢。然而约莫十年之后,《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审判案件(2)扫除了所有的禁忌,作家不必再强制性地以艺术的手法来委婉表达这类主题,这让许多读者——还有部分作家——颇感遗憾。以金斯利·艾米斯来说吧,虽然他大部分故事都离不开男女性事这个题目,可是他却迷信,作家不该直接描述性爱这码事。他的近作《住在山上的人们》里面有一段,不但表达了他的这个写作信念,同时也说明日常语言也可以含蓄地暗示性爱:

她对着我微笑。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她看起来楚楚动人,全身斜倚在一只胳臂肘上,乌黑的秀发盖满光滑、裸露的肩膀。我低头望着她的头顶。

“咱们今晚早一点上床,好好歇歇吧,”德兹瑞说。这个看起来直率的提议有好几层含意。它可以是字面上说的,不过就是早一点睡罢了,别想太多;这样,这句话基本上只是表达时间,说明晚上没有其他安排,不会有社交或是外出活动……话又说回来,“早一点上床,好好歇歇”暗示出的,则不仅仅只是社交或其他活动被排除出计划,它还点出另有更好的活动可供选择,那么,这个“更好”的活动只能是鱼水之欢了。这……当然是更好的选择啰,而且,我们猜到的比挑明了更好。

“这岂不更好……”为了她的体面着想,我话还没讲完,就砰的一声把窗户带上。

当然,要清楚地描述性爱活动,这也是对小说家本领的一大考验——该怎么写,才能避免沦为色情刊物里的低俗露骨?该怎么写,才能使固定有限的性爱行为,给予读者以崭新的感受?——对不起,这种创作手法可不在本书讨论的范围内。

“你光溜溜的呢。”

(1) 童话故事里,小红帽问大灰狼乔装的祖母:“你的眼睛怎么晶晶亮啊?你的嘴怎么这么大啊?”大灰狼回答:“这样岂不更能好好看你;这样岂不更能好好吻你。”

“为什么?”

(2)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是英国小说家劳伦斯(D. H. Lawrence, 1885—1930)于一九二八年写作的小说,因其含有大量露骨的情欲性爱刻画而遭禁止发行。一九五九年时,企鹅出版社意欲重新出版该小说,却被伦敦检察官以此书内容淫秽、伤风败俗起诉;后经法庭公开辩论,于一九六〇年以企鹅出版社胜诉而告问世。

“亲爱的,你不认为你该离窗子远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