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十六章讨论过小说里事件的时间顺序安排的种种可能。小说的虚构时间还有另一个方面：时间跨度；这是由小说所描述的事件发生在现实世界里所占用的时间，与读者阅读时花去的时间相比较来衡量的。这个要素影响了叙述的节奏速度，影响了我们感知小说进展是快还是慢。就冒险小说来说，尽管紧要关头的叙述或许会刻意地延长来加强悬疑，但是通常故事总是快速地由一个险境过渡到另一个险境。与之相对，意识流的小说则在分分秒秒上驻足不前，哪怕情节平凡无奇。像《米德尔马契》这样的小说则仿效生活的自然节奏，因为故事包含了很多情节枝蔓，人物的言行都和真实时间里一样。这部作品是以每两个月一期、长达一年的分期刊载形式问世的；对当时的读者而言，这样的速度使艺术与生活之间感觉更贴近。本章选段中，唐纳德·巴塞尔姆的故事之所以让人头晕目眩、茫然无措，一个原因在于：对于文中涉及的情感关系和爱情纠葛，故事叙述仅仅是飞快地一笔带过，这大大有别于读者所习惯的细腻刻画方式。
《回来吧，卡利加里博士》（一九六四年）
巴塞尔姆逝于一九八九年，他是不断挑战叙述形式极限的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代表作家之一。当然，在这个选段开头，不依照叙述传统的不只是时间跨度这一点；被弃用或颠覆了的，还有因果关系、连续性、一致性，以及视角连贯性；这些都是把写实小说的素材转化为流畅易懂的叙述话语的要素。就连前一章里以《米德尔马契》为例所讨论的“动机”，这个选段里也付之阙如。巴塞尔姆以此暗示，人的行为并不由理性思维所控制，而是由冲动、偶然和无意识的驱动左右的；也就是说，生活本身纯粹荒谬一场。在这个故事里，他以一种类似小学读本里的、幼童作文式的、一板一眼、故作天真的风格（这个效果是由简单陈述句、没有从属结构、近距离内字眼重复、省略引号等这些特点创造出来的）来描述一些奇怪异常、令人警觉的行为。故事人物轮廓不清，就像珍妮、约翰(1)和他们的爸爸妈妈一样，甚至有时还显得呆板僵滞。
唐纳德·巴塞尔姆“你会告诉我吗？”
选文第一段就技术而言，只是一段“情景”。把婴孩当作圣诞节礼物，这个想法似乎没让收礼者感到诧异，而且，送礼者称他是“从银行”里弄到这个宝宝，这个说法也不过让收礼者略感“困惑”而已。他们平静地一起喝温酒，停止追问下去。
查尔斯是从窗边看着伊尔达长大的。一开始，她只不过是个小囡囡，然后是个四岁的小娃儿，再过了十二年，她就长成跟保罗一样大，十六岁。多么清新动人的小姑娘啊！查尔斯暗地里想着。保罗也同意查尔斯的看法；他早已用牙齿咬过伊尔达美丽的双乳乳头。
下一个单行段简略地说明“艾瑞克诞生了”——读者并不知道艾瑞克是谁所生，或者他的诞生与保罗的到来有何时间上的关系。
伊尔达。
第三段叙述哈勃特和艾琳两人的男女私情。对于他俩的床，我们得到的信息还真不少——远多过我们所需要知道的——可是，对于这对男女的感情、性爱情事、蒙骗查尔斯的方法，以及读者认为一个通奸故事应该有的其他细节，我们却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哈勃特对艾琳产生“性趣”，到底是早于他把保罗当礼物送这件事，还是在此事之后。从文中我们推论得知，艾琳与哈勃特幽会时还带着这个婴儿，因为“保罗若有所思地看着哈勃特和艾琳”。接下来，我们得知“这段私情持续了十二年，当事人觉得这是个成功的经验”——“成功”用来形容婚姻还算合理，用于一段奸情则显得突兀。一句描述某一特定时刻的话之后，紧接着一句话概括了十二年的经历，这样的写法令人十分费解。
哈勃特和艾琳偷偷摸摸地有了私情。他们觉得一定得瞒着查尔斯。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在离查尔斯、艾琳和保罗住的房子稍远处的另一幢房子里安置了一张床。这张新床虽小，却很舒适。保罗若有所思地看着哈勃特和艾琳。这段私情持续了十二年，当事人觉得这是个成功的经验。
下一个孤词段里出现了伊尔达这个角色。下一段里我们猜测她是住在查尔斯和艾琳家隔壁的孩子。一个简单的句子以惊人的直白道出伊尔达由幼年至青春期的成长。如果说，小说里成人的举止幼稚的话，那么，孩童的行为显得早熟、令人不安：当查尔斯还停留在以陈腐的眼光留恋伊尔达的清新动人之刻，保罗早已“用牙齿咬过伊尔达美丽的双乳乳头”。区区二十多行里写到的事件，多得足以让别的作家写出一整部小说了。像这样的小说要能读懂，完全取决于读者是否熟悉传统写实小说的叙述方式。因为，唯有以某种标准作为对照，背离传统的风格才能够体现出来。
艾瑞克诞生了。
(1) Janet and John，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英语国家的系列儿童读物，适用于四到七周岁的幼儿。
圣诞节时，哈勃特送了一个可爱的宝宝给查尔斯和艾琳。这个宝宝是男的，名叫保罗。这让多年未育的查尔斯和艾琳高兴极了。他们围着婴儿摇篮站着，望着保罗，百看不厌。保罗是个漂亮的宝宝，黑头发，深色的眼睛。哈勃特，你从哪儿把他弄来的呢？查尔斯和艾琳问道。从银行，哈勃特说。这答案真让人困惑，查尔斯和艾琳百思不解。每个人手里一杯温酒。保罗从摇篮里看着他们。能让查尔斯和艾琳高兴，哈勃特也喜滋滋的。大家又多喝了几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