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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动机

乔治·艾略特并不像我之前提及的阿诺德·贝内特那样采取反讽的超然态度来揭示故事人物的内心动机;她的笔墨中自有一股同情、揣测的语气。起码,她是同情利德盖特的。学者们已经指出,对那些美丽而又自视甚高的女子——比如,罗莎蒙德——乔治·艾略特常常持比较严苛的眼光。就在本章选段之前的篇幅里,艾略特以轻蔑的口吻形容出罗莎蒙德十日不见利德盖特就心急如焚的样子:

这个选段的情节脉络如下:利德盖特是个富有才智和上进心、前途无量的年轻医师,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来到米德尔马契这个小镇行医。在这里他认识了当地富商那动人但肤浅的女儿罗莎蒙德,并且喜欢与她相伴。在罗莎蒙德眼里,利德盖特是可能出现在她的圈子里的单身男子中最值得青睐的;很快地,她也就认为自己爱上他了。罗莎蒙德的姑妈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提醒利德盖特,说他对罗莎蒙德的殷勤已到了可以理解为他爱慕罗莎蒙德、在追求她的程度;可是利德盖特无意让自己的医师前途受到婚姻责任的羁绊,骤然停止拜访温奇一家。然而,十天之后,他又以传达一个口信为由,寻机登门求见罗莎蒙德。

任何人如果觉得十天的光阴不过是弹指短促——短得尚不足以让人消瘦、让人晕眩或产生其他情感上的显著苦楚,短得无法让人产生精神上的猜测和失望——任何一个持以上这种想法的人,显然对于一位年轻小姐在悠闲空暇时心中所能浮现的种种念头一无所知。

《米德尔马契》这部小说里蕴含的动机可说是一种因果关系。它力求说服读者,故事人物所做的一切,不单单是为了切合情节发展所需(虽然,大抵来说这是实情;比如,在第三十一章里,如果利德盖特没去拜访罗莎蒙德·温奇的话,小说里一大半的情节都会烟消云散);他们之所以如此作为,更多是因为受了一系列内外因素的总体影响所致。用弗洛伊德式的话来说,写实小说里的动机往往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这意思是说,任何行动都是源自个人性格的多重欲求、冲突的结果。就民俗故事以及传统传奇小说而言,单一个“因”就足以解释作为“果”而出现的人物行动:英雄之所以勇敢,因为他是英雄;女巫必须邪恶,因为她是女巫,等等。利德盖特决定去拜访罗莎蒙德·温奇,其实是出自好几种动机,既有实际考虑,又有为了满足自我,既是出于自欺,又是潜意识所致。

“悠闲空暇时”这个词透着尖酸的藐视,把罗莎蒙德的感情煎熬说得一文不值。就文体来说,选段里对于利德盖特动机的分析,就没有这么简单化,而是富于同情的笔调。

既然我们都知道,小说里的故事不是“真的”,那么我们阅读小说,是想获得什么知识呢?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答案:我们读小说是因为想要获得关于人心、人性的知识。小说家对故事人物的私密想法了如指掌——这些是历史学家、传记作家甚至心理分析师都无法告诉我们的。基于这个原因,小说可以八九不离十地为我们提供分析人们处世行事动机、步骤的范本。尽管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已然把基督教或自由人文主义关于自我的理念给解构了,它们却无法绝对消弭这些观念,所谓独一无二、独立自主的个体必须为自身行为负责这个观点仍无法撼动。小说,尤其是传统写实的经典小说,仍深受读者敬重,就是因为它昭示了芸芸众生的生存动机。

选段里的著者式叙述声音并没有平铺直述地戳穿利德盖特想见罗莎蒙德,所以没有采用其他的传达口信的方法,选段里是这么说的:“利德盖特显然没想到这些简便的方法,由此或许我们可以认为他心底一点儿也不介意走一小时的路,趁温奇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去登门造访,请温奇小姐转达口信。”利用这个委婉的表述,乔治·艾略特模拟的不但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由行为推导动机的方法,也是我们不愿面对内心真正动机、欺骗自己的方式。这话里不无讽刺,可是倒也不失幽默、仁慈。“就算是个通达人情的智者,如果他发觉根本没有人在乎、惦记着他的话,恐怕也会因此沮丧不悦”,这句话把利德盖特的虚荣心形容为举世皆然的人性弱点。接着,叙述又以自由间接文体把利德盖特在心里盘算用来应对罗莎蒙德的方法给刻画出来:“不失体面……从容……开玩笑式地”——这说明他从未考虑过要与她认真地发展感情关系。选段里的最后一句话以权威的著者式口吻犀利直逼利德盖特要求会见罗莎蒙德的深层动机——尽管他心里不愿承认,但是罗莎蒙德可能爱上了他的这个暗示的确让利德盖特既惊讶着迷、又受宠若惊。乔治·艾略特在此使用了“一团线网”这个她钟爱不已的意象比喻,可能因为这暗示了人类经验的复杂并互相联结的特性。

乔治·艾略特《米德尔马契》(一八七一年—一八七二年)

利德盖特终究是受自己的虚荣心与好奇心之累。故事接下来发生的情景是这样的:看到利德盖特突然再次造访,常态下镇定自若的罗莎蒙德这时居然情感失控;这次会面大大出乎利德盖特原来的想象。突如其来地,两人都流露出在当时社会将导致重大后果的率真、自然的情感。在情感的激荡之下,“一条细琐的链子”从罗莎蒙德的手里不慎掉落。利德盖特见状,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就在他挺起身子那一刻,他注意到罗莎蒙德眼中不听使唤地涌上点点泪光。“霎时间那自然而然的触景生情起到点石成金的作用:它把追求阶段的吸引催化为爱”,叙述者如是说道。不消一会儿,利德盖特便把罗莎蒙德揽入怀里,对她许下婚约。“他不知道最后那条链子到哪儿去了。”这条链子,就其象征意义而言,牢牢拴在他的脖子上呢:他的职业发展自此被抵押在一桩既没有带给他快乐、又没有带给他成就感的中产阶级婚姻里。这是着墨爱情的英国小说里最为动人、深刻的段落之一;它之所以成功,部分原因在于作者早已以细腻的手法分析了利德盖特的动机,因此他在罗莎蒙德强烈的性诱惑面前不堪一击也就真实可信了。

然而,到了第十一天,正当利德盖特要离开斯通大宅时,温奇太太要求他务必告知温奇先生,说费瑟尔斯通先生的健康状况有明显变化,而且她希望温奇先生当天能到斯通大宅来一趟。利德盖特大可到仓库亲自去跟温奇先生说,或是把这个口信写在一张笔记本纸头上,再把它留在门口。可是,利德盖特显然没想到这些简便的方法,由此或许我们可以认为他心底一点儿也不介意走一小时的路,趁温奇先生不在家的时候登门造访,请温奇小姐转达口信。一个男人可能会基于种种动机而拒绝应酬;但是,就算是个通达人情的智者,如果他发觉根本没有人在乎、惦记着他的话,恐怕也会因此沮丧不悦。藉传达口信为由与温奇小姐见个面,倒不失体面,又能让他从容回旋地下台阶;他可以开玩笑式地让罗莎蒙德知道他无意虚度光阴,就连她的莺声细语恐怕他也真的是无福亲聆。当然啦,他也得承认,布尔斯特洛太太对他说的那番含沙射影的话,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他的思绪里,就像细微的毛发吸附在一团线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