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选自阿诺德·贝内特的《老妇人的故事》的选段里,就采用两种不同的方式以讥讽的眼光来审视其故事人物的行为。在故事里,苏菲亚是珀特里当地一个布商的女儿,她貌美、热情、单纯。苏菲亚被一个俊朗、又继承到一小笔财产的旅行推销员杰拉德·斯凯尔斯掳获芳心,并进而和他私奔。选段里所描绘的,是他们在伦敦居所里互许终身时的初次拥抱。原本应是充溢着情欲渴念以及心心相印的时刻,却因为两人思绪南辕北辙之故,沦为仅仅是表面的身体接触。
在修辞学里,反讽要表达的是与所说出来的话语相反的语意,或引导读者不按字面意思来理解。不同于暗喻、明喻、转喻、提喻等其他修辞手法,反讽并不通过任何明确的文字形式来和普通的叙述有所区别。话语讥讽是通过诠释来领悟的。比如,当《傲慢与偏见》的著者式叙述者说,“拥有家产的单身男子必定正寻觅着结婚对象,这可是举世公认的真理”,读者既然无法苟同关于有家产的单身男子的这种看法,必定会把所谓的“举世公认”理解为对某个热衷于乱点鸳鸯的特定社会群体的讽刺评论。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叙述中的行为。当读者清楚察觉故事所叙述的实情与故事角色对该事件的认识之间出现矛盾时,“戏剧反讽”的效果便出来了。有人说,小说基本上都是刻画由无辜天真到世故老练的历程,都是关于对表象之下的实况的领悟过程。既然如此,那么,小说中处处皆是文体或戏剧反讽,也就不足为奇了。本书中我讨论过的选段,很多都可以放在“反讽”这个题目里来讨论。
其实,杰拉德早已有心挑逗、掳获苏菲亚,尽管在当下他还缺乏贯彻决心的自信。即便是他和苏菲亚大胆拥抱之刻,他也禁不住万分紧张、犹豫不决,因为他“意识到苏菲亚比他还要热切急迫”。话虽如此,随着亲密接触的深入,他马上壮起胆量主导全局。或许,在“官能感觉的振奋让他的精神高涨起来”这句话里不乏性暗示,因为贝内特惯用这种含蓄委婉的方式来暗示他不愿明确说穿的事件。杰拉德此刻的性冲动根本与爱情甚至欲望无关;他之所以兴奋,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得到满足所致。“他身上有股力量迫使她把自己的矜持呈献在他欲望的圣坛上”就像之前“她的心灵以一股秘密的忠诚向他靠近”这个花哨的比喻,讽刺地点出话里暗藏的那股自得自满。加上“圣坛”这个词又带有更鲜明的嘲讽力量,因为此刻,杰拉德压根儿就不想要和苏菲亚步上婚姻的圣坛。
阿诺德·贝内特《老妇人的故事》(一九〇八年)
到目前为止,贝内特一直都是以杰拉德的视角来叙述的,叙述语言也与此相应,从而把杰拉德的个性以反讽手法暗示出来。选段提及了杰拉德的胆怯、虚荣、自满——在这个理应情感澎湃、自然真诚的时刻,他着实不该产生这些情绪——再加上叙述语言以带有些许荒谬、夸张的手法来刻画杰拉德对自己的感觉,这就足以构成他被读者唾弃的理由了。然而,在第二个选段里,贝内特利用传统小说常见的全知介入式著者这个叙述视角,把行文焦点转换为苏菲亚的视角,并直言评论她的诸多误解,这个场景的反讽意味又因此得到加强。
她天真地以为这么说会让他高兴。她全然不知,通常男人一听到这类话会满脊骨发凉,因为这证明了对方心里想的尽是他应该肩负的责任,而不是他可以享有的特权。虽然苏菲亚言者无心,并不是有意识地要说杰拉德该负责之类的话,可是这句话倒是让杰拉德从热昏头里平静下来。他含糊暧昧地微笑一下。对苏菲亚来说,杰拉德这个微笑不异于不断更新的奇迹;这个微笑在刚劲欢乐里又有一丝渴望的乞求;这种微笑总是让苏菲亚身不由己地着迷。任何一个比苏菲亚稍有常识的女孩都会从那种令人痴醉、略带含蓄的似笑非笑里得知,只要不指望依靠杰拉德,你想把他怎么样都可以。可是,恐怕苏菲亚还有待学习呢。
苏菲亚的思绪显然比杰拉德的更可信,但是她的话,“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用意却是想让杰拉德加倍怜爱她。当然,这只不过揭露了她的天真无知罢了。正当爱得火热的苏菲亚“不胜娇柔地”诉说衷曲时,杰拉德却因为想到自己得为这个行为负责而“满脊骨发凉”。他只好以一个不带任何承诺的暧昧微笑作为回应;被热情冲昏了头的苏菲亚却反而觉得他笑得十分迷人——通过这些观察与描绘,叙述者明确地让读者看到杰拉德是不可靠的,并预兆了即将降临在苏菲亚身上的幻灭和失落。作者的声音单调、准确、文雅,完全压倒了苏菲亚“内心的声音”,从而揭示了她的判断失误。
“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她不胜娇柔地说。
读者不像故事人物那样被蒙在鼓里,也因如此,读者们到此都不无同情地为苏菲亚叹息,不无气愤地鄙视杰拉德。贝内特在《作家笔记》中曾颇让人惊讶地写道,“真正伟大的小说家必备的特质是:像耶稣基督那样包容众生的怜悯情怀”。贝内特对杰拉德的态度看来没达到这个宏大的期许。像这样的反讽几乎不给读者留有诠释、推论的余地;相反地,我们只得全盘接受作者的世俗智慧。这样的手法很可能让读者感到被强迫接受某种观点;可是贝内特并没有让我们感到不悦,因为他那精辟的心理洞察力深深赢得我们的尊敬,因为他允许苏菲亚这类人物从错误中“学习”,并克服这些错误。
她的脸真是艳丽惊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清晰地看到她红嫩如水果般的双颊上的细微汗毛,她那深色的眸子里还晕染着一层薄薄的湿润;他简直可以感受到她的心灵以一股秘密的忠诚向他靠近。她比情人略微高一点点;可是这时她却不知怎地攀附在他身上,身子向后曲弯,胸脯紧压着他的胸膛,这就让他不必抬头、而是低下头来直视着她的双眼。他喜欢这样。虽说他的身材比例很匀称,身高一事到底是他心底的忌讳。这时,官能感觉的振奋让他的精神高涨起来。他的不安消失了;他开始对自己感到满意。他可是一万两千英镑财产的继承人呢,何况,他又赢得了眼前这位佳人的芳心。她是他到手的猎物了;他把她拉近过来,在她的默许之下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在她的默许之下压皱了她那薄纱般的丝质衣衫。他身上有股力量迫使她把自己的矜持呈献在他欲望的圣坛上。外头,祥日高照。他鼓起劲儿来更加狂热地吻她,把胜利者的傲慢掩饰得天衣无缝;而她急切的回应也大大地弥补了刚才他心中的犹豫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