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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超现实主义

《助听器》的叙述者是一个名叫玛丽安·雷勒比的九旬英格兰老妇。玛丽安和她的儿子盖拉哈德以及媳妇慕瑞尔同住在墨西哥。玛丽安的耳朵背得很;可是,有一天,友人卡米拉送给她一个超常灵敏的号角状助听器,借此玛丽安偷听到儿子与媳妇窃窃密谋着要把她送进养老院。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十分引人入胜,它的语言虽然奇特,但是在怪异之中似乎又能使这个智力超群、却神智混乱的老妇的内心想法显得自然而然:

超现实主义并不等同于魔幻现实主义,尽管两者之间有着鲜明的近似之处(我在第二十四章已经讨论过魔幻现实主义)。在魔幻现实主义里,真实与幻想的关联是密不可分的: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事件其实是现代历史悖论的隐喻。在超现实主义里,隐喻成为现实,把世界的理性、常理擦拭无痕。超现实主义者最喜爱把自己的艺术——而且是艺术的源泉——类比为梦境。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梦中常常出现不受人们清醒时的逻辑所左右的生动意象、令人诧异惊叹的叙述连贯,这正是无意识对意识深处的欲望与恐惧的流露。英语文学里第一部出色的超现实主义小说可以说是《艾丽丝漫游奇境记》,这正是一个发生在梦里的故事;本章开头卡林顿的《助听器》的选段里,可以一窥这部家喻户晓的小说的影响——文章平铺直叙地描绘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件,有的残酷怪异,有的稀松平常、滑稽逗趣,混杂在一起;还有出现在镜子里的面庞,令人联想到柴郡猫(2)

时间,我们都知道,是会流逝的。没有人知道到底会不会重返旧时。我的一个朋友(我到现在才提起他是因为他一直离我很远)曾告诉我说,茫茫太空里,一个粉红色的宇宙与另一个蓝色的宇宙之间的粒子互相交错,就像是两群蜂穿插飞过彼此,当两粒不同颜色的珠子碰撞之刻,奇迹就会发生。这些都跟时间有关系,只不过我大概没办法解释清楚。

莉欧诺拉·卡林顿是超现实主义流派中罕见的视觉艺术与文字艺术并重的创作者。近期,伦敦的蛇形画廊就她的画作举办的回顾展引起了广泛的回响;而且,卡林顿几十年来悄悄以不同语言发表、出版时间间隔甚远的小说和短篇故事开始引起文学评论界(尤其是女性主义评论者)的重视。卡林顿出生于英格兰,是战前巴黎超现实主义辉煌时期的重要组成人物;在她移居墨西哥和美国之前,她曾跟恩斯特共同生活了好几年。她的作品现在被视为引领了后现代实验派画风;当代女艺术家和女作家如安吉拉·卡特和詹妮特·温特森就格外赞赏卡林顿的艺术风格,并在小说中效仿使用超现实的效果,来颠覆父权压制下的种种文化观念。

玛丽安进了养老院后,发生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在她的房间里,比方说:

超现实主义在视觉艺术范畴中比在文学里更广为人知,也更容易定义——达利、杜尚、马格里特、恩斯特都是现代艺术史上的巨匠大师。可是,这个艺术潮流也有其文学分支,参与者大多脱胎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现代主义和达达主义实验风潮。其实,超现实主义的领军理论家是一位诗人:安德烈·布勒东。据布勒东的主张,这个文学的超现实主义潮流是建立在“一种迄今仍备受轻视的信念上:坚信某些特定的联想形式有其至高无上的特质、坚信梦的无所不能、坚信思绪的客观游动”。

房间里唯一称得上是家具的,仅仅有一把藤编椅子,以及一张窄小的桌子。其他的都是画上去的。我是说,墙上画满了根本就不存在的各式家具。这可真聪明,我差一点就信以为真了。我还一直试着要打开那个画上去的衣橱的门、打开摆满着各种书籍的柜子。还有一扇敞开着的窗,旁边的帘子还在微风中飘动——嗯,如果那窗帘是真的,它肯定是会随风拂动的……这些画上去的平面家具让人莫名其妙地觉得沉闷、难过,就好像不经意间鼻子突然撞上透明玻璃门似的。

莉欧诺拉·卡林顿《助听器》(一九七六年)

这间养老院是一个天性刚愎专制的重生基督徒创设的;受到一幅挂在餐厅墙上、画有一个会神秘地眨眼的修女的肖像画影响,叙述者和她的伙伴们最后群起反抗养老院的主管。据传,画上的修女是十八世纪时的女修道院院长,她虽然被教廷加封为圣人,但是其实她膜拜的是与爱神阿佛洛狄忒有关的原始丰饶女神,这个女神以蜂后之形在叙述者面前显灵。故事接着发展为对带有新异教以及女权解放色彩的圣杯传奇的重新诠释,充斥着末世启示录般的自然界异象征兆:新一轮的冰河时期和地震。一座高塔崩裂开来,露出一道阶梯,叙述者便循着这道阶梯步向地底世界,在那里她遇到自己的分身正在搅动着一口大锅子,然后就有本章选段里描述的经历。主体分裂为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既是厨娘又是刀下肉,这完全符合梦境效果的特点:平淡平常的家务细节——“我撒了一点盐巴和胡椒粒”——与暴戾可怖的食人意象穿插交错。杰出的超现实艺术里常有这种典型的幽默笔触;没有这些元素的话,这类艺术创作就容易沦为空虚自大、令人厌倦地自怨自艾。幸运的是,莉欧诺拉·卡林顿不但想象力丰富,更是机智幽默。

带着疑惑的眼光,我还真纳闷这两个我哪一个才是我?我四下张望,想起曾在洞窟里某处放有一块打磨过的黑曜石,可以拿来当作镜子。有了,在那儿,就挂在原来那个地方,蝙蝠巢穴旁边。我对着镜子望去。首先,我看到的是塔尔塔罗斯(1)的圣芭芭拉女修道院院长的脸,讥讽万分地对着我咧嘴邪笑。这个面容淡去之后,我又看到女王蜂的触角和巨眼,她眨着眼变成了我的脸庞;或许是由于石镜表面黑暗的缘故,我自己的脸看起来倒没那么沧桑。

(1) Tartarus,古希腊神话中的地狱之地。

在哗啦碰撞声响过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突然,我就站在汤锅旁边,搅动这里面的汤水。锅子里清晰可见的是我自己的肉:两脚朝天,像一大块牛肉似的在滚沸的汤水里扑腾地熬煮着。我撒了一点盐巴和胡椒粒,又用勺子舀一点儿起来倒进我的石盘里。这锅汤味道当然没有法式海鲜汤可口,可是,对于近日这种寒冷的天气,它倒也不失为驱寒饱饥的家常炖品。

(2) Cheshire Cat,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 1832—1898)的小说《艾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虚构角色,形象是一只咧着嘴笑的猫,拥有凭空出现或消失的能力。

我试着趁点头之际离开,可是我的膝盖抖得厉害,抖得不但没让我往前向楼梯走去,反而使我像螃蟹一样横着向锅子挪近过去。在我距离够近时,她突然拿尖刀往我背后捅来;这刺痛不但让我尖叫出来,还使得我居然径直跳进那滚烫的汤锅里去;霎时间,灼热巨大的痛苦让我——以及我患难中的同伙,一根胡萝卜和两颗洋葱——变得挺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