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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异域风情

小说中的异域风情刻画是向假定为身处“国内”的读者展现“国外”见闻的媒介。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跟帝国主义时代的扩张密不可分,他因此对异域风情有深刻的亲身领悟(康拉德原籍波兰,后来流亡到英国并加入英国商船工作,因此有机会观察大英帝国及其竞争对手在世界的遥远角落的种种行状)。《黑暗的中心》是康拉德的经典之作,它描绘了比利时在非洲刚果的殖民统治对当地土著民众以及执行殖民命令的欧洲人造成的可怕影响。故事一开始,康拉德安排叙述者马洛向一群坐在一艘停靠在泰晤士河河口的小艇上的听众讲述这段见闻。“‘这地方同时也是,’马洛突然说,‘地球上最黑暗的地方之一。’”由此,他接着想象,对于一艘两千年前罗马时代的三列桨船而言,当时泰晤士河的河岸是怎样一番风貌——“‘沙岸,湿地,森林,野蛮人——对一个已开化的人来说,能吃进嘴的东西实在太少了……蛮野荒芜中错落着军队营帐,像是在一堆稻草上插着针那样;寒冷,雾气,风暴,疾病,流放和死亡;死亡就偷偷潜伏在空气中、在水里、在树丛内。’”这个序曲和全文故事形成鲜明的对照:故事描述的是一个英国男子由“进步”、喧扰的现代欧洲出发前往非洲,在那里他目睹了黑暗非洲的危险与劫掠;这个序曲也向读者预示了小说将毫不留情地抨击马洛在其刚果之行中接触到的所谓“野蛮”与“文明”的成见。

帝国主义的发展带动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全球旅行、探险和移民的风潮;文人墨客们也不可避免地卷入这波大浪里。这个现象的一个后果便是,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里,小说——尤其是英国小说——都把背景设置在异域,充满异国风情。我所谓的“异域风情”不一定非得五光十色或具有什么诱人的特点,但这个地方肯定是在大不列颠群岛之外。事实上,格雷厄姆·格林擅长在小说里描写的尽是些不起眼的,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败落的”外国地方;他笔下的种种异域场景也因此被称为只存在于头脑中的“格林地”。这些地方显然具有某种氛围上的相似(比如,比较可能在他笔下的天空中出现的会是秃鹰,而不是鸽子、麻雀之类),可是用“格林地”来称呼他笔下的特殊场景并不公平。

格雷厄姆·格林笔下时常流露出对康拉德的仰慕;他更直言,自己必须停止研读康拉德的作品,因为怕受其风格影响太深。《问题的核心》这部小说出自格林在二战期间为英国秘密情报局在西非塞拉利昂工作的经历;我不知道它的篇名是否脱胎于康拉德的非洲故事,或是向其致敬,然而,格林展开故事的方法就像康拉德的一样,精巧地把代表家乡和异域的符号一一对应地交错并列。威尔逊,甫自英格兰抵达西非,只是一个次要角色;通过他,不同于家乡的异域风情才得以介绍给读者。这任务一完成,故事的叙述角度随即转向主人公斯科比,一个早已定居当地的警官。格林十分巧妙地避免马上告知读者故事场景所在何地(塞拉利昂的弗里敦),而是通过散布一些令人迷惑的线索,让读者推断出答案。贝福德旅馆,宣示晨祷时刻的教堂钟声,邦德街,中学——这些听起来都像是英格兰城市的特点。第一段里,只有关于威尔逊的光溜膝盖(暗示他穿着短裤),以及黑人少女这些描述才让我们猜测到或许故事的场景设于热带非洲。这种“恍然大悟”的效果细致地把殖民主义一贯将其文化强加于本土固有文化的行径呈现出来;这种强加手段,一来有其思想意识控制的目的,二来则是为了减缓殖民者“思乡”情切。被统治者在殖民过程中的顺服参与——穿着英国式的运动罩衫的非洲女孩白白费劲地想把头发捋成波浪,黑人职员及其太太谨守本份地前往英国国教教堂祷告,这些描述在讽刺中流露出些许感伤。我们向来只关注这部小说的宗教道德层面,其实,它的殖民主题也同样重要。

格雷厄姆·格林《问题的核心》(一九四八年)

我之前(第十四章)讲过,小说里的描述语言必定都是精挑细选的结果,往往运用提喻手法,以局部来指代全体。我们是通过威尔逊的膝盖、他苍白的肤色、他的胡子等才对他有所了解的;而我们对非洲少女的了解则是来自她们的运动衣着和螺旋铁丝般的硬发;通过贝福德旅馆有铸铁雕花栏杆的阳台以及波纹铁皮屋顶,我们才了解这个旅馆,等等。这一场景中的细节只不过是所有能观察到的事物的冰山一角;这段文字里仅有一个明确的比喻:关于晴雨表的比喻;即便如此,这个比喻也显得有些生硬,顶多就是在“晴好”(1)这个字眼上语带双关地表现出文中一以贯之的白人与黑人的对照。然而,其他关于这一场景的描述中出现的修饰语倒是引出某种类似比喻暗示和参照互见的意味。“光溜溜的”(“bald”,原词义是指顶上无发)用来强调威尔逊的膝盖没有汗毛,“稚嫩的”(“young”,通常用法是指个人整体)指的是他那稀稀疏疏的胡子,这些描绘都与非洲少女浓密茂盛的头发形成强烈对比。在这些描绘中,雷同与差异都显露无遗。威尔逊双膝顶向铸铁雕花栏杆的姿态,象征着他由英国公立学校一路到担任公职养成的压抑惯性,他依然十分质朴纯洁,这一点也两度表现在他对非洲异性无动于衷的漠视上。少女们竭力要把紧紧鬈曲的头发捋顺,更是一个自然屈从于文明的鲜明例子。毛发作为种族的区分标识延续到第二段那个缠着头巾、满面胡髭的印度人身上。

坐在那里,面对着邦德街,他脸正向着大海。他苍白的肤色让人一望即知他刚抵达港口不久:也正因为他初来乍到,所以他对对面的女学生们视若无睹、不感兴趣。他就好比晴雨表里那根迟钝的指针,在别的指针早已迅速地指向“风暴”后,它还犹犹豫豫地停留在“晴好”上。在他阳台下方,当地黑人职员都向教堂走去;他们那身穿鲜艳的樱桃色、蓝色洋装的妻子们却丝毫引不起威尔逊的注意。阳台上,除了还有一个头上缠着头巾、满脸胡髭、纠缠着要帮他算命的印度人,就只有威尔逊一个人:白人这个时候是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他们都在五英里以外的海滩上呢;可是威尔逊没有车子。他感到一股无法忍受的寂寞。学校两侧的铁皮屋顶都朝向大海方向;每当有秃鹫飞落停栖,他头顶上方的波纹铁皮就发出阵阵铿锵声响。

虽说这一场景是从威尔逊的特定时空角度来描述的,却不是通过他的主观视角来阐述的,只有到最后,“他感到一股无法忍受的寂寞”才是他的内心感触。在此之前,威尔逊也不过是这个场景里的一个物体;他的存在是通过一个全知、客观的叙述者的描述才显现出来的;这个叙述者知道威尔逊所不知道的事情,看到威尔逊没有注意到的事物,并把这些事物之间富有讽刺意味的联系揭示出来,这些都是一边等候着苦味杜松子酒、一边做着思乡梦的威尔逊视而不见的。

威尔逊坐在贝福德旅馆的阳台上,光溜溜的白里透红的膝盖紧靠在铸铁雕花栏杆上。这天是星期天,教堂才刚敲过晨祷的钟。邦德街另一边,中学的窗户里,身着深蓝色运动罩衫的年轻黑人女孩们正忙着一项永无止境的工作——把硬如螺旋铁丝的头发捋成波浪状。威尔逊轻抚着他那稚嫩的胡子,一边出神空想,一边等待他的苦味杜松子酒。

(1) 原文为fair,既有天气晴朗的意思,也指皮肤白皙、头发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