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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巧合

小说情节里巧合出现的频率会因文体、时代而异,并且,它也跟作家本人觉得适不适合有关。就我自己来说,比起《好工作》,我在《小世界》里更能放开手脚使用巧合(因为这个题目已经暗示了种种必然)。《小世界》是一部喜趣小说,喜剧读者会因为偶然凑巧所引发的乐趣而接受这类看似不可能的巧合。詹姆斯把“巧合”与“闹剧”联系在一起,他心里想到的无疑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乔治·费多之流的法国作家所倡导的林荫道喜剧(3),这类喜剧无一避免地渲染性爱冲突及妥协的情景,而《小世界》也属于这个传统。《小世界》刻意模仿中世纪骑士传奇里多线交错的情节安排,所以,就故事内的多重巧合而言,它的互文逻辑也还说得过去。小说中较为不寻常的巧合例子里,有一个是由谢丽尔·萨默比——小说里一个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工作的角色,她为书里很多人物跑过腿,多到难以置信——展开的。故事主角珀斯·麦加里格尔在辛苦追求女主角安杰莉卡一段时日后,有一次,安杰莉卡在机场祷告室的请愿板上,给珀斯留了一个出自斯宾塞的《仙后》一诗里某诗节的谜语口信。珀斯徒劳无功地在机场书店里翻找《仙后》一书,正想放弃回到伦敦去时,在问询台执勤的谢丽尔却从台面下拿出他要找的书。事情是这样的:原本喜好读通俗言情小说的谢丽尔,近来在为安杰莉卡办理前往日内瓦的登机手续时,受了好为人师的安杰莉卡不懈解说真正的传奇文学的本质的影响,改读起斯宾塞的《仙后》。这么一来,珀斯不但拿到了解读密信的工具书,更知道了安杰莉卡的行踪去向。这显然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在我看来,小说到了这个阶段,越是凑巧的情节(只要不逾越常理范围的话)越是讨喜,而且,一个在搜寻文艺复兴时期诗歌的人,居然是从航空问询处得到解答,这想法太有趣了,读者必定笑得顾不上怀疑。

这个结尾的设计完全依赖巧合而成,“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就像小说自己坦白的一样。就算这结局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刻意,也仅是部分因为在整部小说情节中,这是唯一的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所以詹姆斯有充裕的转圜空间来让读者相信),部分还得力于故事流畅得宜的叙述是由斯特莱塞的视角来描述的,这让读者身临其境,而不是仅仅获悉事件进展的报告而已。斯特莱塞的洞察感悟经历了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都是慢速呈现的。首先,我们分享了他对船上那对男女的善意观察——那时他还没认出他俩来,所以他们的出现似乎愉悦地补足了斯特莱塞对眼前恬静山水的幻想。通过观察他们的举止,斯特莱塞还编织了一段以他俩为主的想象:他俩是“悟道懂行,熟门熟路、常来常往”的游客(这也意味着,当斯特莱塞认出这两个人是查德和维奥奈夫人之后,他势必不快地意识到,他俩早已是悟道懂行、熟门熟路、常来常往的情人,意识到自己被他俩欺瞒了好一阵子了)。在接下来的第二阶段里,斯特莱塞观察到这对男女有一些令人费解的举动:船往远处漂去,船夫停止划桨,显然是因为那位女士注意到了斯特莱塞在场而下的命令(维奥奈夫人这时心想,如何才能悄悄地、在不被斯特莱塞认出来的情况下划退回去)。然后,在最后的第三阶段里,斯特莱塞注意到,“他认识那位不时挪动阳伞,好像要把脸庞遮掩起来的女士,那位在粼粼波光中撑着一把雅致的粉红色阳伞的女士。”就连到现在,斯特莱塞心里还是一派诗意美感;就连他注意到查德的那一刹那,他还试着强装惊喜来掩盖内心的失望。这么栩栩如生地刻画这个偶遇之后,詹姆斯大可以在下一段里,将其形容为“怪异如小说,如闹剧”。

《好工作》也有其逗趣、互文的要素,可是这部小说本质上较为严肃写实;我清楚意识到巧合——作为情节设计来说——在此必须谨慎行之,必须有周详的解释甚至伪装。我在这部作品里到底把巧合用得好不好,这个我没法说,但我可以说明一下我的用意。在《好工作》第四章,主角维克·威尔科克斯正在与他的工人开会,正在发言讲话;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性感内衣的女孩进来,打断他的发言,唱着歌向他发出一封带有嘲弄语意的“亲吻电报”(4)。原来,这个恶作剧是与维克交恶的销售主任的点子。会议濒临混乱之际,女主角罗玢·彭罗斯出场相救。这位衣着撩人的女孩一见罗玢,马上就顺服下来,离开会场;原来这个名为玛丽安·拉塞尔的女孩是罗玢的学生。这种安排当然是巧合。巧合在叙述中能成功,那是因为前文中一些必要的线索早已铺设好了;比如,小说之前就已经暗示玛丽安打的工可能就是这一类——当然,这暗示肯定不能昭然若揭得让读者一见到这个递送“亲吻电报”的女孩,就马上想到她是玛丽安,但这暗示必须清楚到能够让读者事后回想起来。通过这个安排,我希望读者对书中巧合的质疑会自动消解,因为故事里的谜团有了令人满意的答案(玛丽安打的是什么样的工),再加上情节的发展把重点转移到罗玢是否能成功化解僵局上,而不是罗玢如何看待她和玛丽安的偶然巧遇上。

这部小说的主角,兰伯特·斯特莱塞,是一位和蔼可亲、年长的单身美国人;他受难缠的女资助人纽森夫人之托,到巴黎去查访她的儿子查德与某法国女人有所暧昧的传闻,并且得把他带回美国来经营家族企业。斯特莱塞倾情于巴黎的魅力、深受大有长进的查德以及他的贵族女性友人维奥奈夫人的感染,他相信查德所言,认为他和维奥奈夫人的友谊纯洁无瑕,随后在这场家庭冲突里站在查德的立场上,故而损伤了自己与纽森夫人的感情。然后,他有一次单独出游法国乡野,在一个河边酒肆短暂停留时,遇见了划船前来此处,没有旁人伴游的查德与维奥奈夫人。对斯特莱塞而言,明确了查德与维奥奈夫人是情人身份这个真相,不但让他觉得苦涩屈辱,还使得他憧憬破灭。斯特莱塞那么热切拥抱的欧洲文化——它的精美、格调以及优雅——现在却显得道德虚伪、表里不一;这印证了持有清教徒式平民文化观点的新英格兰对旧大陆怀有的成见不无道理。

(1) Brian Inglis(1916—1993),英国记者、作家、历史学家、电视节目评论家。

戴维·塞西尔勋爵(2)曾诙谐地说过,夏洛蒂·勃朗特“把巧合这只手臂伸得太长,以致差点脱臼”,这个评语可适用于维多利亚时期大多数作家,因为他们那庞大冗长、多线并进、充满道德训诲的小说里,满是来自社会不同阶层的人物;唯有通过巧合这一安排,小说家们才得以在原本毫无瓜葛、互不相干的角色中创造出引人入胜、富有启迪的关联。通常巧合关系到“因果报应”这一主题——这个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人深信不疑的观点认为,恶行终究会暴露于世。亨利·詹姆斯在《奉使记》一书的高潮里安排了一个巧遇,或许也是同样的用意,但是他的手法带有鲜明的现代印记,不论是无辜的一方还是带罪者,都同样受到挫败。

(2) Lord David Cecil(1902—1986),英国文学评论家和传记作家。

创作小说时,不但要注意结构、模式、结尾的安排,还要表达出仿效自生活的随机无序、琐碎与开放性,在这两者之间要达到某种平衡。在真实生活中,巧合让我们觉得惊讶,因为我们并不期待生活中会如此前后呼应;可是在小说里,巧合显然是结构上的设计,过度依赖巧合会危害叙述的逼真。当然,每个时期对这个手法的接受程度各不相同。布莱恩·英格利斯(1)在他的书《巧合》中指出,“小说家……通过书里种种描绘巧合的方法,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指点来理解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如何看待巧合。”

(3) boulevard comedy,二十世纪初期深受法国一般民众喜爱的一类戏剧,专以男女情事之尔虞我诈、不贞诓骗为主题,以娱乐消遣为目的。

亨利·詹姆斯《奉使记》(一九〇三年)

(4) Kissogram,由kiss(亲吻)加上telegram(电报)变化而来,通常为了给收信人一个惊喜,在特定的场合,由特意化装的人宣布消息,并送上亲吻。

他直觉地感到那是一对快乐的佳偶——一个穿着衬衫的年轻男子,以及一个神态从容优雅的年轻女士。他们显然刚从别处逍遥晃悠过来,看起来颇为熟悉这一带乡野,知道这个僻静地可供他俩休憩。在他们逐渐靠近之际,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越来越多的暗示;暗示着他俩可是悟道懂行、熟门熟路、常来常往,暗示着这决不可能是他们第一次携手出游。他隐约意会到,他俩毫不生涩笨拙,而这让他俩更显得悠闲雅适,尽管就在他这么觉得的这一刻,那船似乎开始漂向远处,船夫突然停止动作,任船漂流荡开。然而,也就在这时,船却已然漂近过来——近得让斯特莱塞以为,由于某种原因,坐在船尾的那位女士必定注意到他在观看他们。她急忙地说了些话,表示她注意到这一件事,可是她的同伴并没有转过身来;事实上,我们的朋友几乎感觉到是那女士下令要男子静止别动。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结果小船荡开了,在船离岸远去的时候,船身还在摇摆着。这个细微变化发生得如此突然、迅速,快得在斯特莱塞感觉到这些变化,以及他随后的猛然惊醒之间,只隔着短短一瞬间。在这一分钟里,同样地他也觉察到一些事情,他发现他认识那位不时挪动阳伞,好像要把脸庞遮掩起来的女士,那位在粼粼波光中撑着一把雅致的粉红色阳伞的女士。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可是,如果他真的认识那位女士的话,那么,那位男士,那位一直背对着他、避得远远的男士,在如此田园美景里没穿外套、悄然回应着那位女士的惊讶反应、并且也吃惊得不相上下的男士,肯定就是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