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小说的艺术 > 三〇 象征

三〇 象征

然而,也有人说,小说家在能游刃有余地掌握象征意义之前,更应该“是铲子就说是铲子”式地直言不讳;对于一个想要逼真重现“生活的幻影”的作家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忠告。如果,只片面专注于把“铲子”的象征意义阐释出来的话,就会损害对人物行动的叙述的可信度。戴·赫·劳伦斯往往为了要表达某种预示性的洞见,而愿意冒这个险。比如,在《恋爱中的女人》里有一个插曲,他就让男主角赤身裸体地在草地上打滚,还对着月亮在水上的倒影投掷石片。在本章引用的这一段里,他就在写实描绘与象征暗示之间取得了一个良好的平衡。

粗略地说,任何指代其他事物的物件或意念,都可算是“象征”,但是“象征符号”的形成过程却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十字符号可以在某个语境里,以其与基督受钉十字架刑的联系而被视作基督教的象征,也可因其图形相似,在另一个语境里指代十字路口。要解读文学里的象征,可就没有这两个例子所示这么简单,因为象征符号不但别出心裁,而且常有丰富的语意多重性,甚至是模棱两可性(也就是说,它的这些特质是最不能见容于交通标志或是宗教符号的,尤其是前者)。如果说,一个暗喻或明喻是由把A比喻为B构成的话,一个文学象征就是暗示着A的B,或是说暗示着许多A的B。起源于十九世纪末期法国,尤其以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的作品为代表,被称为“象征主义”的诗歌流派,对二十世纪的英语文学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其特征在于,它的象征意义就像荡漾在水面的浮光一样,没有一个明确的核心。

这个例子里的“铲子”其实是个复杂的行为: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马,而这匹马被平交路口疾驰而过的煤矿火车给吓住了;此时,有两位女士目睹这一情况。这个男人叫做杰拉德·克里奇,是当地煤矿主的儿子,他总管这个事业并最后会把它继承下来。故事场景是诺丁汉郡——作为一个煤矿工人的儿子,劳伦斯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原本恬静的乡野,如今却是千疮百孔,四处散布着漆黑的煤矿口和铁轨。我们可以把火车解读为煤矿工业的一个象征,因为就人类发展而言,它是文化的一个产物;还有,马,是自然的生物,那么它就象征田园乡野。由于资本主义的推进力量与刚猛意志,工业被强加给田园,这个过程也象征性地通过杰拉德强行控制他的马,逼迫马接受火车发出的骇人的机器噪音这个动作,重新演绎出来。

戴·赫·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一九二一年)

这个场景里的两位女士是布朗温姐妹,厄秀拉和戈珍。姐姐是教师,妹妹是艺术家;她们是在郊外踏青时目睹了平交路口这一幕的。她俩都十分同情那匹受了惊吓的马。厄秀拉对杰拉德的举动感到气急败坏,并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她的态度。可是,这个场景是由戈珍的视角来描述的,她的反应更为复杂,更为模棱两可。杰拉德控制坐骑的势头颇有性爱的象征意味:“他终究是把那牝马压制下来,令它平稳服贴,指挥它回到路标旁边去”。在这个叙述里,杰拉德明显地刻意在两个女士面前展示他雄赳赳的气概。厄秀拉被这骚动闹得心烦气躁,然而,戈珍却不由自主地被这股勃发的阳刚劲头给搅乱了心湖。这牝马“以两条后腿站立,扭转个不停,仿佛置身在旋风中心似的。戈珍的头晕得激烈,这狂乱的景象好像要穿透她的心房。”“激烈”一词实则是个转嫁的修饰语,就逻辑而言,它应该是指涉牝马所承受的煎熬;这个字眼被生硬地接到“头晕”之前,不但表达了戈珍情感上的波澜迭起,也进而让我们注意到“激烈”(1)一词的本意——戳痛,刺穿;这个语意,连同下一句里的“穿透”,都为这个场景的刻画带出一抹鲜明的阳物崇拜色彩。跳过几页之后,叙述者是这么描述戈珍的:“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那男人不屈不挠地以轻巧的重量压制着牝马活生生的躯干:金发男子那强壮、不服输的大腿紧紧扣住牝马悸动的躯体,逼使它完全顺服。”这整个场景的确是预示、铺垫了故事后来戈珍和杰拉德之间那场热烈又相互伤害的爱欲关系。

似乎想看看是否有解决办法,火车头这时也放下刹车,后面的车厢一节节地碰上又回弹,缓冲用的铁杆撞得铛铛作响,像是震天铜锣一样,越来越逼近地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尖锐、可怕的震荡。那匹牝马张开嘴,缓慢地站立起来,就像是被一阵恐惧的风给抬起来似的。突然,它伸开前腿往后退,浑身抽搐着要逃离这让它害怕的一切。它往后退,而那两个女孩互相紧紧依偎,生怕这马会往后翻倒,压在那男人身上。可是这男人身向前倾,脸上始终洋溢着开心的表情;他终究是把那牝马压制下来,令它平稳服贴,指挥它回到路标旁边去。然而,尽管那男人的命令强制决绝,那匹马的恐惧冲动也同样庞大得无法压抑;它拼命地扭转着身子想要远离铁轨,还以两条后腿站立,扭转个不停,仿佛置身在旋风中心似的。戈珍的头晕得厉害,这狂乱的景象好像要穿透她的心房。

然而,如果劳伦斯在铺设象征时,没有同时让读者注意到这场景栩栩如生的感官细节的话,这么丰富的象征暗示必会失色不少。火车刹车时车厢发出的铿锵喧闹,以及它的碰撞摩擦,在叙述中不论是句式或是用词都是以拟声手法描写的(“越来越逼近地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尖锐、可怕的震荡”),后面又接着以华丽词藻来形容牝马在惊慌中不失优雅的形象:“那匹牝马张开嘴,缓慢地站立起来,就像是被一阵恐惧的风给举起来似的。”劳伦斯刻画男女角色的方法或许不尽得读者赞赏,可是他对动物的描绘笔触倒是精彩得没话说。

戈珍瞪大了双眼,中了魔似的盯着那个人看。可是他坐着,目光炯炯,一派倔强神气,硬是要那匹马服从指令。那匹马像阵风一样又转圈、又闪躲地蹬踏不安,却还是无法挣脱出主人的意志控制,也无法从周遭那令它惊恐的狂躁声响中逃脱开来,因为这时那火车正在缓慢、沉重、骇人的声响中,一节接着一节地由平交路口的铁轨驶过去。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这一段中,象征是以两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自然与文化对立的象征是以修辞学上所谓转喻和提喻显现出来的。转喻以原因替代结果,或是反过来(火车发动机指代的是工业文明,因为它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提喻则是以局部替代整体,或是反过来(马匹代表的是自然,因为它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文章里的性爱象征又是基于暗喻和明喻写就的,这两种修辞手法都是以两者之间的某种类似为依托,甲等同于乙:也就是说,杰拉德操控牝马的肢体状态似乎可堪比拟人类性爱行为。这两类象征之间的区别,最早是由俄罗斯结构主义理论家罗曼·雅各布森提出的,可见于文学文本的每个层面,并且,也见于非文学的文本;比如说,在我的小说《好工作》中,女主角罗玢·彭罗斯向满腹狐疑的维克·威尔科克斯分析香烟广告的那一段,展示的就是这一点。想进一步印证小说里象征的构成方式的话,可以参考本书第三十五章“异域风情”,摘引自格雷厄姆·格林小说的选段。

“这傻子!”厄秀拉大声叫道,“他怎么不骑远一点,等火车过去呢?”

(1) 原文为poignant,兼有痛苦的、尖锐的、剧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