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现在而言,当然一九八四年早就过去了。可是,当奥威尔写这部小说时,他脑海里想象的是未来的情景;所以,要理解这部作品,我们在阅读时必须把它当作预言小说,而不是历史小说。奥威尔在行文叙述时刻意使用过去时态,为的是使他对未来的刻画多一点小说营造出来的真实感。奥威尔把小说发生的时间设置在只距今三十几年之遥的未来,或许是想以此使读者对他想象中的即将逼近的政治专制暴政有深刻的体会。还有,小说通过调换数字顺序,把作品完成年代(一九四八年)变化而成书名,此举倒也有其冷幽默的味道。奥威尔从战后英国的严峻、克制的生活,从关于东欧的生活状况的报道中,汲取了许多清晰可辨的特征,以此创造出一九八四年时,伦敦的那股因单调、匮乏、败落而形成的压抑、阴沉氛围。科幻故事通常告诉读者,未来时代的物质生活水平将与现在有天壤之别;可是奥威尔却认为,未来的生活将跟现在的情况大抵相同,只不过更糟糕罢了。
大部分关于未来的小说都是以过去时态写的,这一点看似荒谬,实则不然。迈克尔·弗雷恩的作品《高度私密的生活》(一九六八年)开头用的就是将来时态(“很久很久以后,将会有一个名叫安康波尔的小女孩”),不过,他没能把将来时态进行下去,很快就换回现在时态了。要进入到小说的想象世界里的话,读者得依据故事人物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时空定位;这样的调整对于将来时态却恐怕行不通。在叙述体里,过去时态显得自然而然;现在时态就有点矛盾,因为,依照推理,所有写下来的事情都早就发生过了。
这部小说的第一个句子恰如其分地备受赞扬:“那是一个晴朗清冷的四月天,时钟正敲响十三下。”最后一个词含带的刺、那股令人不适的暗示,恐怕只有那些能回忆起数字时钟和二十四小时报时制之前时代的读者,才能领略出来。如果你没能读出它的弦外之音的话,这句子听起来倒挺让人放心,没啥奇特的;描绘当代社会里任何一天的任何一部小说,都可以这么开头。但是,“十三”这个反常的数字却精简地点出故事将要叙说一个特异的经验。时钟,时间以及相关的计算方式都是我们在这个平凡、熟悉的世界里行事判断的依据;那么,“十三”这个数字的出现,就好比在噩梦里,突然有那么灵光一现,告诉你正在做噩梦,你随之清醒;不过,在这个例子里,噩梦才刚刚开始,而故事的主角也无法从一个威权即是法令、二加二等于五的世界里醒过来。
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一九四九年)
下一个句子里充满着文字营造出来的低调写实气氛,而只有专有名词才稍微引起我们注意。温斯顿·史密斯这名字明显取自英国在二战时的国家领导人温斯顿·丘吉尔;而且,主人公所居住的那幢大楼应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建造的。这些细节所包含的讽刺含意,只有读到小说后面,才凸显出来;原来,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一九八四年的这三十六年之间,整个地球都卷入了一场从无间断的跨大陆战争。扬进大楼大厅的阵阵沙石暗示着外面的街道、人行道不怎么干净清爽;下一段里提到水煮卷心菜、破旧地毯、断电,以及温斯顿的静脉溃疡,这种不洁、贫匮的具体感觉更加深了。
公寓房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正诵读着一长串跟制造生铁有关的数据。这声音来自一个像暗淡的镜子似的椭圆形金属板;这金属板在右手边的墙上,温斯顿转动一个开关,音量马上就小了一点,尽管它说些什么还是一清二楚。这个设备(称为电话公告幕)的音量是可以调节的,可是,要把它整个关掉是没办法的。
如果没有“仇恨周”,以及那幅巨大的、写着“老大哥正盯着你”的彩色海报这类令读者觉得疏离的着墨,文章读起来也不过是在描绘一九四八年的某个凋破的市府廉租公寓楼区罢了。这两个特定的细节,就像前文提到的时钟敲了十三下,像是谜语似的引起我们的好奇和忧惧,因为它们对故事的社会背景所作的暗示让人不安,何况,我们也开始认同温斯顿·史密斯,把他理解为社会的牺牲者。依此类推,“仇恨周”和“老大哥”也被理解为与这环境之破败、贫匮有关——甚至跟第一段里的“恶寒的狂风”有某种联系。“老大哥”的五官特征在貌似斯大林之余,也令人回想起一幅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著名的征兵海报,海报上描绘一个满面络腮胡的军事人物(基钦纳伯爵(1))伸出一根手指,辅以文字标题——“你的国家需要你”。这里唯一的科幻色彩在于,奥威尔创造了一种在他那个时代并不存在的虚构仪器,一个双向可视的电视屏幕(它能一直监视屏幕外的收视者)。这个仪器所需的精密科技在胜利大楼那种单调、萧条的映衬之下,更显得恶毒不祥。
大厅里有一股水煮卷心菜和破旧地毯的味道。大厅一端的墙上,有一张大得不适合陈设在室内的彩色海报。海报上单一张巨大无比、起码有一米宽的脸:一个约四十五岁的男人的脸,又浓又黑的胡子,粗犷有型的五官。温斯顿往楼梯走去。根本没必要查看电梯;平常状况还可以时,电梯就难得正常运转;现在呢,大白天哪,电根本就关掉了。这个节约举措为的是迎接仇恨周的来临。这栋大楼共有七层高;温斯顿走得慢,他三十九岁了,右脚踝上方有个静脉曲张溃疡,一边走,一边停顿休息了好几回。在每一层楼的楼梯平台,正对着电梯口的地方,都有那张大脸海报从墙壁上瞪视出来。这是一幅精心设计的图画,这张脸的眼睛会随着你走动、改变方位而盯着你看。老大哥正盯着你,脸孔下方的标题这么写着。
简单地说,奥威尔想象未来的方法是唤起、变更,甚至是重新结合人们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中已经知道的事物意象。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个方法是构建未来想象的一贯手法。举例来说,通俗科幻小说之所以有趣,便在于它把想象的器械物件与明显来自民俗故事、童话和《圣经》的主题原型结合起来,重复循环使用关于创世、人类堕落、洪水以及神圣的救世主之类的神话,以便刻画出一个仍脱不了迷信的世俗时代。在描写温斯顿和朱莉亚之间的爱情被老大哥暗中监视,并最后遭到老大哥惩罚时,奥威尔借用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但达到的效果并不是使人恢复信心和勇气,而是恰恰相反,而且手法如此隐晦以致读者或许没能意识到这个圣经典故。尽管奥威尔的手法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并无二致,他的目的却截然不同:他并不想要再现当代社会现实,而是要描绘一个可怖的未来景象。
那是一个晴朗清冷的四月天,时钟正敲响十三下。温斯顿·史密斯,为了避开恶寒的狂风而把下巴挨缩在胸口上,快速穿过胜利大楼的玻璃门;他行动虽然矫捷,却还是惹起一阵沙尘尾随着他进到室内来。
(1) Lord Kitchener(1850—1916),英国陆军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英国陆军大臣,在此期间开展一系列大型的征兵活动;当时一张著名的征兵海报便是以他手指观看者的威武的军人像为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