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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荣誉

孟子也极为推崇耐心和忍耐。他曾写下大意如此的话:“虽然你赤膊上阵来侮辱我,你能如何?你的暴行毕竟不能伤及我的灵魂。”在另一个地方他还说过,因小小冒犯而动怒,不是君子所为,只有为大义愤慨而起,才是君子所为。

脆弱的荣誉准则隐含着病态的过激行为,这被宽恕与忍耐的宣教极大地抵消了。一个武士,如果因微小的挑衅而动怒,会被嘲笑为“脾气暴躁”。民谚说:“忍所不能忍,是为真忍。”伟大的德川家康留给后代的家训中,有这样的话:“人生犹如负重远行。勿急……勿责人,要经常反思自己的不足……忍耐为人生长久之本。”他的一生实践了他自己的话。一位文学天才借我国历史上三个杰出人物之口说出了颇具个性的隽语:织田信长说,“假如夜莺不鸣叫,我会杀了它”;丰臣秀吉说,“如果不鸣叫,我会逼它鸣叫”;德川家康则说,“如果它不叫,我会等待它开口”。

武士道信仰者的非武力、不抵抗的温和态度,能达到何种高度,可以从他们的言论中有所窥见。小河立所说:“当别人极尽恶言诬蔑你,不要以恶报恶,而是反思你是否忠诚尽职。”熊泽蕃山说:“人咎不咎,人怒不怒,怒与欲俱泯,其心常乐。”我还可以引用“羞耻羞于停留”在他额头的西乡隆盛的话,他说:“道乃天地之道,人行其道,惟在敬天。天以平等之爱待我及他人,故我要以爱己之爱爱人。不以人而以天为伴,并恪力成为天之伴。不责备他人,而应检视自己是否足够精诚。”这些话,有的会让我们想起基督教的劝导,这些也同时表明,在道德实践方面自然宗教与启示宗教很相近。这些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还真正地体

如此害怕受辱,以至于即便我们的文学没有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诺福克之口道出的那种雄辩,它也会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那样悬挂在每个武士头上,并且不时显出病态的性质。在武士的法则中,以荣誉的名义所行的一切都无须辩护。由于受到微不足道的侮辱,哦,不,甚至只是想象中的侮辱,自命不凡者就会脾气急躁地拔刀相向,挑起不必要的争斗,使许多无辜者丧命。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好心的平民提醒一个武士有个跳蚤在他背上跳,这个平民立即被武士砍做两半,理由很简单又那么不可思议一一跳蚤是寄生在动物身上的小虫,说武士背上有跳蚤,相当于说这位高贵的武士是动物,这是最不可宽恕的侮辱。当然,我是不相信这类荒谬故事的。然而,这样的故事得以流传意味着三点:(1)它们是为了慑服百姓而编造出来的;(2)对武士的荣誉确实进行了侮辱;(3)武士阶层形成了极为强烈的耻辱感。以一个反常的例子来谴责武士道精神,这显然不公平,就正如用宗教狂热与妄信的结果——宗教审判和伪善——来评判基督教教义。但是,宗教的狂热比醉汉的狂乱还是有些动人的高贵之处的,在武士对他们的荣誉极度敏感这点上,我们难道不能看到这其中也隐含着一些属于真正美德的东西吗?

现在行为之中。

卡莱尔所表达的话,孟子在他几百年前就以几乎相同的词句说过了一一即耻辱是所有美德、良好举止和优秀道德的土壤。

必须承认,能达到如此高度的宽大、忍耐与宽恕的人只是极少数。非常遗憾的是,关于是什么构成了荣誉并没有清晰而概括的表述,只有一些具有启发性的头脑意识到荣誉“不由境遇而生”,而是存在于人的恪尽其职之中。年轻人在激昂行动时,很容易就把他们在平静时刻学到的孟子言论抛之脑后。这位孟圣人说:“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如我们之后看到的,大多数人对于侮辱立即表现出愤怒并拼死报复,而荣誉一一往往不过是虚名或世俗的称赞——被当做尘世的最高境界来追求。名声而非财富或知识,成为年轻人努力奋斗的目标。许多年轻人跨出家门时暗自发誓,不在世上扬名就再不跨进家门;许多望子成龙的母亲对儿子说,除非“衣锦还乡”,否则别再回来。为了免于耻辱或为赢得名誉,少年武士将甘受苦痛,忍受身心的双重折磨。他们知道年轻时获得的荣誉,将随着时间而增加。在围攻大阪的那场难忘战役中,尽管德川家康的小儿子热切恳求加入前锋队,却被安置在后卫军。城堡陷落的时候,他失望之极痛哭起来。一位老臣想尽一切办法安慰他,老臣说:“阁下,别不高兴,想想来日方长,在您有生之年,还会有很多机会扬名的。”这位少年愤怒地对老臣说:“你的话可真蠢!我以后还会再有14岁吗?”假如能够得到荣誉和名望,生命本身也被视为无足轻重。因此,当一项事业被认为比生命更为可贵,那么人们就会从容而迅速地舍弃生命。

荣誉感,包含着对人格尊严与价值的自觉而鲜明的意识,武士生来就把荣誉视为自己的职责和特权,这是武士最为重要的特征。尽管今天所使用的荣誉一词,最初并未得到自由运用,但是这个观念是由面子、名声这些词表达的,令我们分别想起“名”在《圣经》中的用法、“人格”和“名声”由希腊语衍化而来。好名声被视为“人的自我不朽的部分,没有这些就是野兽”,任何对声名进行的真正的侵犯都会带来耻辱,而耻辱感在未成年人教育中被视为是最早培养的品德之一。“你会被耻笑的”、“你会丢脸的”、“你不感到羞耻吗”,这些是请求犯了过失的青少年改正错误的最后恳求。使孩子在心灵最敏感之处有荣誉感,就好像他未出娘胎时就已经受到荣誉感滋养那样;不过,由于荣誉感是同强烈的家族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一个人在未出生之前确实受到了这方面的熏陶。巴尔扎克说:“家族内部不和,社会就会失去孟德斯鸠称之为‘荣誉’的那种基本力量。”的确,在我看来,羞耻感是民族道德意识的最初迹象。由于偷尝“禁果”而给人类带来的最初也最糟糕的惩罚,我认为不是生育分娩之痛,也不是披荆斩棘之痛,而是耻辱感的觉醒。当人类第一个母亲夏娃胸脯起伏、手指颤抖,用粗糙的针缝补她垂头丧气的丈夫摘来的几片无花果树叶时,人类历史再不会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因为不驯从而承受的第一枚苦果,以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具有的执拗缠住我们不放。即使人类所有的能工巧匠动用一切缝纫技艺,也无法缝制出一条可以有效地遮蔽住我们耻辱感的围裙。一个武士,在年少时不能对哪怕一点点羞辱表示妥协,他没有错;他说:“丢脸就像树干上的疤痕,时间不会抹去它,只会让它越长越大。”

在所有值得付出宝贵生命的可贵事业中,最高尚的当属忠义,它是使封建道德构成对称拱门的拱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