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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诚实与真诚

商业在日本的封建时代没有发展到自由秩序下所能达到的高度。这个行业的负面性,使得那些没有社会名望的群体汇聚进来。“把一个人称做贼,那他就会行窃。”一个行业被社会贬低,那么它的从业者会自然而然地调低他们的道德水准。正如休·布莱克所说:“正常的良心能够上升到对它所要求的高度,也很容易下滑到人们期待的它的底限。”无论商业或是其他行业,没有一套行业道德准则就不能进行交易,这无须多说。封建时代我们的商人之间也有一套道德准则,如果没有,处于胚胎状态的基础商业机构,如行会、银行、交易所、保险、支票、汇兑等,就不会得到发展;然而,在和他们行业以外的人们的关系上,商人的表现确实符合人们对他们这一阶层的看法。

现实社会中的行业大类中,没有比商业离武士更远的了。商人被置于行业阶层的最底层,武士、农民、技工、商人。武士从土地获得收入,如果他有兴趣,还能沉浸于业余农耕之乐,但是,柜台和算盘却受到武士的嫌恶。我们知道社会如此安排是富有智慧的。孟德斯鸠说得明白,禁止贵族从商是一项值得钦佩的社会政策,因为这样就防止财富聚积在当权者手中。权力和财富的分离使得社会财富的分配愈趋均衡。作为《西罗马帝国最后世纪的罗马社会》的作者,迪尔教授让我们重新认识,罗马帝国准许贵族从商,结果导致财富与权力被少数元老家族垄断,这正是罗马帝国衰落的原因之一。

这种情况下,当国家对外开放贸易时,只有那些最敢于冒险、最不择手段的商人才奔向港口,而相当一段时间内,那些有名望的商行即使在当局再三要求设立分店时也会拒绝。武士道精神不能制止商业中的这类不光彩行为吗?我们拭目以待。

我确信我正在谈论武士道的诚实观,如果顺便捎带几句国民的商业诚信,也不算不妥当。我听说国外书刊对我们的商业诚信有许多抱怨。松散的商业道德确实是我们国家声誉上的最坏的污点,不过,在对此表示谩骂或急于为此谴责整个日本民族之前,我们先冷静地研究一下,这样我们会对未来稍微安心些。

熟悉我们历史的话会记得,我们开放通商口岸进行对外贸易仅仅几年之后,封建制度就被废除了,随之取消了武士的采邑,以发给他们公债作为补偿,这时他们才能以公债自由投资商业贸易。现在你也许会问:“为什么他们没把自己引以为豪的诚实带到他们新从事的事业关系中,并以此改革旧有的受谴责的商业关系呢?”许多品德诚实的武士,由于在与狡猾的平民竞争对手打交道时缺心眼儿,在他们还未熟悉的工商领域不可挽回地走向惨败下场。凡亲眼目睹他们遭遇的人,或唏嘘不巳,或满怀同情地感叹。当我们得知在美国这样工业化的国家,80%的企业仍会亏困,那么100名从商的武士中几乎没有一个能在新行业取得成功,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为了将武士道的道德应用于商业行为,不知招致多少财产毁灭,要弄清这笔账目得用掉很长时间;不过,明眼人很快就明白,财富之路不是荣誉之路。那么,它们的差别在哪里呢?

最近,一位美国作家得对他下面的声明承担责任。他说,假如你问一个普通的日本人,说谎和失礼哪个更可取,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谎!”皮里博士说对了一部分,也说错了一部分。对,是因为普通的日本人,甚至一些武士也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作出回答;而错是错在,他用的自己翻译的词语“谎言”包含过多的内涵。这个词用来表示任何“非真实”或“非事实”。洛威尔告诉我们,华兹华斯分辨不清真实与事实,而普通日本人在这点上和华兹华斯一样。问一个日本人,或是一个有教养的美国人,他是否讨厌你或者他是否胃不舒服,他会不加迟疑地说谎,回答说“我很喜欢你”,或者“我没什么不舒服,谢谢”。仅仅出于礼貌而牺牲了真实,会被视为“虚礼”、“口是心非”。

莱基列举了诚实的三个动机:工业的、政治的和哲学的。其中,第一个正是武士道最为缺乏的。至于第二个,在封建制度下的政治团体中也没有得到发展。只有在哲学这一块,如同莱基说的,在这个最高的领域,诚实被提升到我们的美德范畴中最为严肃的高度。我对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所具有的高度商业道德满怀敬意,当我探寻这种商业诚信的根本基础是什么时,得到的回答为“诚实是最好的策略”、“诚实是最有益的”。那么,这种美德本身不就是它的回报吗?假如诚实是因为能比谎言带来更多的现金才被遵循,那么,我想武士道宁肯活在谎言中。

注重诚实达到如此高度,以致最优秀的武士将发誓看做对自己尊严的侮辱,这有别于大多数基督徒,他们时常违反主的教导。我们知道,武士们会对不同的神灵或是他们的佩刀起誓,然而他们的誓言从不会堕落为空洞形式或者无关痛痒的感叹词。为了强化誓言的遵守,有时还要明确地采用献血的做法。有关这种做法的细节,读者可以到歌德的《浮士德》那里看看。

如果武士道拒绝这种交换式的回报主义,奸猾的商人却能够轻易接受这些。莱基的说法很正确,他认为诚实的发展主要归功于商业和工厂的发展;如尼采所说,诚实是美德之中最年轻的。换句话,它是现代工业的产物。没有现代工业这位母亲,诚实就像个出身高贵的孤儿,他只能通过富有教养的心灵而得以成长。这样的心灵在武士中很普遍。不过,如果没有一位更民主、更实际的奶妈,这个稚弱的孩子是不能健康长大的。随着工业的发展,诚实被证明为是容易实践的,或者更正确地说,诚实是种有利可图的美德。试想,不久之前的1880年11月,俾斯麦向德意志帝国的领事曾发出训令,警告他们:“德国船载的货物在质量与数量上显然缺乏信用,这是非常可悲的。”现在,我们很少会听到人们批评德国人在商业方面的疏忽和不诚信了。因为20年来,德国商人已认识到,诚实是商业中最为合算的策略。我们国家的商人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除此以外,我向读者推荐两位作者,最近他们在这一点上经仔细斟酌后作出了重要判断。与此相关的有趣现象是,连商人在借债时签订书面协议,也以正直和荣誉作为最可知的保证。他们的保证书中,往往会特别注明这样一句话:“如果逾期未能还款,我将毫无怨言地接受众人的嘲笑。”或者“如我无法偿还借贷,你可以指责我是混蛋”,诸如此类,十分常见。

撒谎或者讲话含糊其辞被视为怯懦行径。武士的观点认为,较高的社会地位要求武士具备高于商人和农夫的诚信标准。武士一言,就是对言语的真实性的充分保证。武士要遵守诺言,甚至不需要书面保证也能履行,书面保证会被认为不够体面。有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记载了武士因食言而死。

我经常想,武士道的诚实的动机,是否高于勇气?由于没有不作伪证的法令,不能将撒谎视为一项罪名,仅仅是诉为懦弱以及不光彩。事实上,诚实观念和荣誉感是紧密相联的,“诚实”的拉丁语及德语词源和“荣誉”是同一个词。因此,我该花些时间来讨论武士道精神的荣誉观了。

如果没有诚实与真诚,礼便是场娱乐闹剧。伊达政宗说:“礼之过则谄。”古代一位诗人给予的劝诫超越了波洛涅斯:“忠实于自己一若内心不偏离真理,不需祈祷,天亦成全。”孔子在《中庸》中道出“诚”的典范,赋予它超验的力量,将它的作用几乎等同于天,“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之后他还滔滔不绝地阐述了“诚”深远悠久的性质,不动而产生变化的力量,以及无为而成的存在。从表意的汉字“诚”来看,它是由“言”和“成”组成,不禁引人将它和新柏拉图主义的逻各斯比较,发觉二者相似。圣人们以其非同寻常的飞行,在这个高度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