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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礼

礼仪已详尽到细枝末节,以致产生了倡导不同礼仪体系的不同派别。不过,他们在最终的本质上是统一的,最著名的礼仪流派的伟大倡导者小笠原曾说:“一切礼仪的终极为涵养内心,当你端坐时,即使最凶狠的暴徒也不敢攻击你的人身。”换句话说,通过不断练习正确的礼仪,使身体的所有部位与机能秩序井然,并且使身体与环境达到和谐,乃至实现精神对肉体的主导。法语单词“端坐”包含了多么新鲜、深刻的含义啊!

社交举止得体的内涵,或者借用“衣着的哲学”中的词汇,我可以说,礼节仪式只是精神制约的外衣,这与它的外表令我们相信的程度完全不对等。我也许该效仿斯宾塞先生,追溯礼法的起源以及使其形成的道德动机,但那不是本书的任务。在此,我要强调的是严格遵循礼仪过程中所涉及的道德训练。

如果优雅同时真的意味着省力,那么作为它的逻辑结果就是:不断练习优雅举止必然带来力量的保存和储备。因此,优美的举止意味着休憩中蕴含着力量。当野蛮的高卢人洗劫古罗马时,他们涌进正在开会的元老院,竟把年高德劭的元老们的胡须拔掉。我们觉得这些元老当受指责,他们缺少礼仪的尊严和力量。崇高的精神境界真能通过礼仪达到吗?为什么不能?一一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听过欧洲人对我们繁缛礼节所讲的那些轻蔑言论。他们指责它过多地消耗了我们的心思,因而严格遵守服从礼法是愚蠢行为。我承认,也许日本人在客套礼节上的细枝末节没有必要,但是,这是否和西方人所信守着的那种不断变化的时尚一样愚蠢,这个问题我想得还不很透彻。我并不认为时尚只意味着虚荣;相反,我把这些看成是人们内心对美的无止境的追求。而我也不认为繁缛的礼仪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它也是长期社会实践的结果,是取得某种最佳社会效果的恰当方法。如果要完成什么任务,必然有完成它的最佳方法,而这最佳方法应该既是最经济的,又是最优雅的。斯宾塞先生将优雅定义为最经济的动作方式。日本茶道的仪式展现了使用茶碗、茶匙、茶巾等的特定方式。在初学者看来它是枯燥繁缛的。不过,人们很快就会发现,这套规定好的方式也是最节省时间和体力的;换言之,是对力的最经济的使用。按斯宾塞的名言,也是最优雅的。

我以茶道为例说明,最简单的事如何成为一种艺术并进而成为文化。喝茶也是艺术。为什么不能是艺术呢?孩子在沙上画画,或者在岩石上作原始的雕刻,有可能就是一个未来的拉斐尔或米开朗琪罗。饮茶始于印度教隐士的超验冥想,能为宗教与道德服务,意义岂不深远?茶道之要义为内心平静、态度安详、举止泰定,这些无疑是正确思想和正确情感的首要条件。斗室一尘不染,隔绝了喧嚣人境,本身就引导人的思想脱离尘世。室内毫无装饰,不像西方客厅里不可胜数的绘画与摆设令人分神,挂轴将我们的注意力更多引向构图的优雅而非色彩的美艳。追求的目标是至高的品位,任何虚饰都被视为有损真理而被撤销。茶道是一位冥想的隐士在战乱以及有关战争的传言鼎盛时发明的,这一事实似也表明这种礼仪不只是消遣。在进入茶室安静的氛围前,聚在一起的武士要将他们的刀搁置一旁,随之搁开的还有惨烈战场、政治忧患,于室内寻求的是和平与友谊。

餐桌上的行为举止变成了一门学问,奉茶和饮茶也被提升为仪式。有教养的人理所当然精通这些,有些人还会有本充满趣味的书,在那本书中,维布伦先生非常贴切地把礼仪称为“有闲阶级生活的产物和代表”。

茶道不只是一种仪式,它还是艺术,是诗,以一招一式的动作为韵律,它是陶冶心灵的好方法,这正是它最大的价值。当然,茶道的许多特点能影响饮茶人的思想,这证明它的本质具有精神性质。

当礼仪的地位被提升到必要的社交条件的高度时,理应规范并通行一套详尽的礼仪体系,以培养青年人正确的社交行为,如,该如何鞠躬行礼与人搭话,该如何走路、落座,都应用心学习。

礼赋予举止以优雅,这已好处多多,但它的社会功能远不止于此。因为礼仪源于仁慈和谦逊的动机,并受对待他人的温柔情感所驱动,永远都表现出优美的同情心。它要求我们,当与哭泣者同哭,与喜悦者同喜。这种说教式的要求被分解为日常生活的细小琐事时,就表现在那些几乎不为人注意的细微行为中,抑或即使被人注意到一一正如一位在日本居住了20年的女传教士曾对我所说,也是“十分可笑”的。烈日炎炎的户外,你站在没有树荫遮蔽的太阳底下,一位日本熟人走过,你和他打招呼,他立即脱帽致礼,这是十分自然的,不过“十分可笑”的表现在于,他从开始和你交谈,就收起太阳伞,陪你站在烈日下。多愚蠢啊!——是,确实愚蠢,要不是他的动机为:“你在日头下,我同情你。如果我的太阳伞足够大,或者我们是故交,我很愿意让你到伞下;由于我不能为你遮荫,我只好以这种方式分担你的不幸。”类似这样或更引人发笑的细微举动不仅仅是一种姿态或习惯,它其实也是在感情上体贴他人的表现。

不过,即便人们如此赞颂礼,我仍不会将它排在美德的首位。因为我们分析一下,会发现礼是和其他更高地位的美德相互关联的。何种美德是孤立存在的?礼被颂扬为是特别适合武士生涯的,并且它还被人为抬高得超过了它应有的高度,这难免会出现借礼之名而行非礼之实。孔子曾反复教导,声音并非音乐,虚礼并非礼仪。

我们的礼仪标准规定了另一种“十分可笑”的习俗,然而许多描写日本的肤浅的作家却将它简单归结为这个国家普遍混乱的状态,对此我持反对意见。每个有经验的外国人都会承认,对这种情境作出适合反应很尴尬。在美国,当你赠送礼物时,你要对接受者不断称赞礼物;而在日本,我们送礼时要贬低或诋毁它。因为,美国思维认为:“这是件精美的礼物:如果它不精美,我不会把它送给你,因为把任何不精美的东西送给你会是一种侮辱。”与此相反,在日本,我们的逻辑变成:“您是个好人,哪有足以配得上您的精美礼物呢!任何礼物都是对您身份的侮辱,我把任何事物放在您脚下,您都不必接受;可我现在仅仅是为了表达我的善意,请您把礼物收下吧,不是因为它本身的价值,而是作为我们之间的纪念。”把这两种思想并排放在一起,我们看到最终理念是一样的,它们都不是“十分可笑”的。美国人讲的是送礼物的物质价值,日本人讲的是送礼物的精神价值。

礼的最高形式几乎近似于爱。我们或许可以虔诚地说,“礼是长久承受,是仁慈;礼不嫉妒,不自夸,不自负;礼不自行非礼,不谋己私,不轻易发作,不思恶”。迪恩教授谈到人性六要素时,特别提高了礼的地位,将它视为社交最成熟的果实,这令人惊奇吗?

因为我们的礼仪体现在行为举止的细微处,取其中最微不足道者并作为切入点,然后对礼仪原则本身进行评判,这应该是可取的。吃饭和遵守吃饭的礼仪,哪个更重要?一位中国的圣贤回答说:“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将方寸之木置于岑楼顶端,谁都不会说它比岑楼高。“说真话与有礼貌,哪个更重要?”对于这个问题,据说日本人给出的答案与美国人的截然相反。下面,我将论及诚实与真诚,对此作出评论。

每个外国游客都会注意到,举止彬彬有礼是日本人的一个显著特征。礼貌应该是对他人情感报以同情关注的外在体现,如果仅仅是害怕待人不礼貌会有悖自己的良好品位,那么礼貌充其量是个有名无实的美德。礼貌还意味着对人对事予以恰当的尊重,意味着对其社会地位的相应尊重——因为社会地位的差异不仅是财势的差异,更是实际业绩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