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了解情况之后,知道这确实是一个不合理的税。于是,他对上千乡民立刻表态,免去今年的葛布税。
王阳明仔细问了幕僚,搞清楚了事情的来由。原来,当地老百姓要交一种税,这种税叫葛布税,又叫葛纱税。这个葛布税是后来新增的一个税种。庐陵三年前的税每年大概三千四百九十八两,等到王阳明来上任的时候,各种新税加在一起已经到了上万两。尤其这个葛布税。葛布是一种纺织原料,产于江浙,庐陵这个地方根本不生产葛布,但不生产葛布却还是要交葛布税。今年又到了要交葛布税的时候,老百姓听说县太爷来了,就集体到县衙里闹,不愿意交这个税。
这可不得了,王阳明刚刚新官上任,还没有跟上下级沟通,也还没有跟官僚体系整体协调好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敢现场说今年就免去这个葛布税。这得要担多大的责任与风险?
我发现,王阳明做事有一个十分鲜明的特点,就是不论一个什么新的地方、新的工作、新的任务,他都能够迅速把情况了解得非常扎实。那时候没有大数据,但是王阳明就有这本领,他可以把资料、数据、信息掌握得非常充分。无论什么事,都应该先调查研究,都必须了解所面对的这件事背后的东西。明了这件事的规律是什么,搞清楚了才能够作出有效的判断。这就是王阳明事上练的第一个智慧:洞悉全局。
因此,为什么阳明心学叫知行合一啊?强大的知行合一的能力,首先一个是调查、洞悉全局的能力,然后就是敢于担当。碰到事不怕事,而且迎事而上。而且奇怪的是,他越是迎事而上,越是敢于担当,后来他遇到的事全都迎刃而解。就是这么神奇。有时候,我们讲一个人的气场,和他的生活、和他面临的种种困难息息相关。王阳明虽然一直身体不好,但他的心、他的气场特别强大,而这正是阳明心学的一个超强的魅力。
这样一表态,大家立刻安静了。王阳明立刻召集他的幕僚班子开小会,了解情况。
县太爷答应了,免去了今年的葛布税,老百姓高兴坏了,千恩万谢,然后大家纷纷散去,各回各家了。
王阳明很镇定,看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半天,这个事情已经大致弄明白了,就先安抚乡民的情绪。王阳明开口表态,既然朝廷派我来庐陵县做父母官,如果确有不平、不是之处,我一定为大家做主。
乡民虽然都散去了,王阳明的麻烦来了。我们知道,王阳明只是一个七品县令,有什么资格免去国家要收的税种呢?而且明代尤其明中期之后,税收还不止是税务部门来收,还有监税的。监税的又是一些什么人呢?太监,就是宦官。
税务是国家的税务,交税是每一个纳税人的责任。自古以来国家财政就靠税务,王阳明新官上任第一天,老百姓就跑来县衙说,我们不想交税,求县太爷放过我们。这个突发事件,就算换做行政经验非常丰富的官员,处理起来也十分棘手。因为这事第一,太突然。第二,场面太大。第三,事理太不靠谱。王阳明作为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县令,主要职责就是负责他们县里的收税。现在乡民不想交税,那还得了?
明代最可怕的一个现象就是宦官乱政。王阳明此前之所以倒霉,就是跟太监做斗争,倒霉在宦官手里头。现在他直接免去乡民的葛布税,就又直接触碰到了宦官系统的利益。监税的这些宦官们,往往利用监税的机会中饱私囊,大肆搜刮。明代的黑暗,尤其明末农民起义都是缘此激发出来的。
这种情况搁在一般文官身上,肯定吓坏了。要么说,你们这事跟我无关,这是前任县令的责任,找前任;要么说,我给上级汇报,看上头怎么说。而王阳明既没有叫衙役们把这些乡民赶出去,也没有耍官威,更没有吓得落荒而逃,而是不动声色地静听与分析。在人群的嘈杂中,他很快明白了这些人欲求宽贷的大意。为什么向县太爷鸣冤啊?是要宽贷一种税务,税太重了,乡民交不起。
王阳明作出免除葛布税的决定之后,手下人都吓坏了。新来的这位王大人真行啊,真敢干啊,居然把葛布税说免就免了?那么,王阳明为什么敢于免除葛布税呢?
王阳明一点没有混乱,静静地坐在那儿听。你看,这就是事上练。突然来了这事,应该怎么办?新官上任,第一天上班,上千人把新的县太爷一下围住,大家都来喊冤。什么事情也闹不清楚,都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
在短短的时间内,王阳明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的本质,其实就在于宦官的利益。此前没有这个葛布税,因为庐陵不产葛布,怎么会收葛布税呢?显然,这是一个不合理收的税,而且是后来加上去的。原来,三年前庐陵来了一个太监担任税监。此人姓王,天天住在吉安府花天酒地。为了搜刮民财,他肆意增加了一些税种,这个葛布税就在其中。了解情况之后,王阳明心里有底,这个税不是国家应收的税种。
王阳明第一天上班,衙门里就忽然涌入上千乡民,号呼动地,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喊。王阳明吓了一跳,这上千的人究竟为何而来?一时不辨所言,也搞不清楚大家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就在所有人都为王阳明担心的时候,他拿起笔来,开始给上级政府吉安府写信。当然,他也知道,这封信那王太监肯定能看到,信名义上是写给吉安府的,实际上是写给这个税监王太监的。
这个记载别看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却可见王阳明后来记这件事的时候对当时的景象犹觉历历在目,太有冲击力了!
王阳明写信的功夫大家都知道,还记得在龙场王阳明写给安贵荣的信吧,几封信就扭转了整个局势。还有那个思州知州无理挑衅,结果王阳明一封信就把他给吓趴下了。王阳明的文章功夫不得了,写信的功夫不得了,难怪王阳明不以文学家出名,《古文观止》里明代作品却是他的文章选得最多。
王阳明第一天到庐陵镇知县衙门上班,还没跟自己手下的幕僚们熟悉一下情况,结果“蓦有乡民千数拥入县门,号呼动地,一时不辨所言,大意欲求宽贷”(王阳明《庐陵县公移》)。
王阳明在信里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尤其是葛布税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表示情况我全都搞清楚了,这就把那个王太监的底儿给抖开了。接着就讲,庐陵县三年前一年加起来的税收不过是三千四百九十八两,现在却已达上万两,增加了好几倍,老百姓的日子简直没法过。而且,因为加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税,“百姓愈加惊惶,恐自此永为定额”。因为葛布税是莫名其妙加上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取消,不知道是临时性税种还是永远的税种。百姓们心中惶惑,便会“遗累无穷”。产生的恶果是什么呢?“民产已穷,征求未息,况有旱灾相仍,疾疫大作,比巷连村,多至阖门而死,骨肉奔散,不相顾疗。幸而生者,又为征求所近(迫),弱者逃窜流离,强者群聚为盗,攻劫乡村,日无虚夕。”庐陵此时正逢旱灾,还有流行的疫病,老百姓收成本来就不好,再如此压榨民力,老百姓流离失所不算,还会酿成大祸。
王阳明既然这么说,现实对他的考验就和别人不一样。
前面说了,王阳明这封信其实是要把这些情况写给王太监的,告诉王太监,你天天在吉安府花天酒地,这些事情你知道吗?知道现在庐陵已经被压榨成什么样子,知道老百姓已经悲惨到什么地步?王阳明形容的这个现象,就是到了老百姓要造反的边缘了。
但王阳明不是这样,阳明心学的强大也就在这里。创立了心学的王阳明一上手就大放异彩,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能力。他认为这种能力我们人人都有,只是许多人没有把它释放出来。
王阳明要说的是什么?他要跟王太监说,我实话告诉你,第一,你这个税不合理。第二,你造成的这个不合理现实,后果很严重。你是税监,你是镇守中官,如果因为这个税,官逼民反,到最后全是你的责任。王阳明这封信写得绵里藏针。接下来一句又说:“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势之难为,特赐宽容,悉与蠲免。”
明代有一个官员见习制度,比如说翰林院的那些进士们,任实职之前,都要观政于工部、刑部、礼部。就是说作为初上任的官员,到礼部、工部去做实习官员,熟悉业务,熟悉如何处理事情。这就是朱熹讲的格物致知的一条路,你得实习,一点一点学,一点一点来。没有当过基层官员,你怎么有基层官员的治理智慧、行政智慧呢?你必须得一点点上手。
说了一番硬的话,再来一番软的。王阳明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对吧?你也有爹有妈吧,对不对?百姓也是我们的父母,你把老百姓逼到这个份儿上,于心何忍啊!做领导的,首先你得仁慈,你得有仁慈之心。儒家首提仁嘛,仁者爱人。佛家也讲慈悲为怀。这就是感化。
上班第一天,县太爷王阳明坐堂,先熟悉一下政务。按照朱熹讲的,儒生的学习要做什么?要“格物致知”。王阳明以前没做过县令,因此上任之初,要熟悉一下政务,熟悉一下卷宗,了解一下前辈都留下哪些经验。这就是格物致知。
最后,王阳明说:“若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中心所甘。”这话说得十分硬气,有什么事、有什么责任我担着,这个税是我免的,你要有意见,你要有想法,冲我来。
王阳明带着学生到了庐陵赴任,重新做了一方父母官。虽然只是七品芝麻官,但也是一方的负责人了,责任重大。
这封信里实际有四个内涵:
洞悉全局的智慧
第一,把王太监的勾当兜了个底儿掉,你这个不合理的税收,中饱私囊,其实我都清楚。
王阳明曾经婉转而又犀利地批判那种坐枯禅的静坐方式,“诚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就是说,知识分子不应该像僧人那种坐枯禅。僧人坐的枯禅,那不是实学;而心学是一种实学,儒家实学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是要功用的;不是解放一个人,而是要解放一代人、解放整个族群。因此,静坐必须要和事上练结合起来。
第二,后果很严重,你把老百姓逼到了官逼民反的边缘上。
曾经有一个学生问王阳明关于静坐的问题,说“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就是说,我静坐的时候按照老师您讲的,力求做到“收放其心”,也觉得颇有感悟。但是一碰到事情就不行了。王阳明回答说:“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这就是王阳明著名的事上磨练的理论。他认为,静坐一定要和事上磨、事上练合在一起,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第三,人心都是肉长的,是吧?劝勉一下王太监,你也应该做一点善事。
当然,到晚明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把王阳明的静坐和佛家的坐枯禅混为一谈。实际上晚明知识分子的毛病也在这儿。顾炎武说,明代之所以亡就是因为“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坐枯禅坐到后面就是明心见性之空言,替代了修己治人之实学。可以说,佛家讲的是明心见性,而儒家讲的是修己治人。
第四,很硬气,有什么事冲我来。
王阳明的忠实信徒曾国藩也喜欢静坐,而且是每临困厄之时,便静坐以自梳其心。“每临困厄之时”这一点很重要。心学主张平常也需要静坐的,但是在人生困顿的时候,静坐尤其有效果。这就充分说明儒家心学的静坐和佛家的静坐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太监看到这封信后,立刻火了。那可是个宦官乱政的时代。这是什么人啊?新来一庐陵县令,居然这么牛。一打听,王阳明这个人不得了,当年刘公公刘瑾想弄他,派人杀没杀死;流放贵州龙场,想让他死于瘴疠之地,居然活蹦乱跳又回来了,在知识分子中影响很大。连那个什么思州知州啊,什么水西宣慰使啊,都很怕他,都弄不过他,是一个难惹的主。王太监后来一想,哎哟,这么一牛人,咱不惹他了,万一小阴沟里翻船,不值当。然后就给吉安知府说,免就免了吧。从此,这个葛布税就免掉了。
儒家就不认同佛家这种情况。心学的静坐和佛家的静坐完全不是一回事。《倚天屠龙记》里功夫最高的是谁啊?就是少林寺里的扫地僧和枯禅僧,枯禅僧的代表就是渡厄、渡劫、渡难师兄弟三人。他们坐在后山那个地洞里头,不仅困住了谢逊,后来张无忌功夫那么高,也打不过这三个人,可见他们坐枯禅的境界非常高了。但是我后来突然发现,既然这三个老和尚功夫那么高,当年赵敏带人灭少林寺的时候,把全寺的僧众全都掳走了,他们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没出现。说明连少林寺都被人灭了,坐枯禅的和尚却都不知道。这种“绝顶功夫”也是没谁了!儒家绝不认可这种坐枯禅。
王阳明上班第一天给老百姓先免税,这就是真正的事上练。很难想象,有什么人能比王阳明处理得更漂亮,处理得更有智慧,处理得更有担当,而且还有这么大圆满的结局。有了心学的王阳明轻轻松松地就把这么难的事给解决了。
佛家的静坐到后面叫“坐枯禅”,“在外不着像,在内不动心,定”。我们以为他完全不想,他也说不是不想,叫非想,非非想,非想是不想,也不是不想,就是非非想状态,进入这种很玄妙的状态。当然,佛陀静坐更要高,超越非想非非想。这个非想非非想,就是成语“想入非非”的来源。我们现在把想入非非也误用了,原本是指佛家境界里思维绝妙的状态,一种很玄虚的状态。
这一下影响大了。王阳明免去老百姓多余的税,老百姓对知县王阳明感恩戴德。后面,王阳明还遇到很多棘手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
现在电视剧里的坏蛋一个个恶狠狠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完全失去了文化的传承,黑白颠倒了。其实这个成语的本义是“人不为讲修身养性,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这里又用了孟子的典故,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人们养的家禽家畜走丢了,都知道去寻找,本心丢了却不知寻找!“求其放心”,就是把放逸、逃逸之心收起来。要知道,心学的静坐和佛家的静坐绝不是一回事。
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
王阳明还特别交代了在虎溪山龙兴寺里的静坐:“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这一段话很重要,讲述了心学的静坐。虽然静坐也是心学入门功夫,但是和佛家的不同。我们知道佛家静坐最有名,禅定、坐禅、打坐,和尚都喜欢打坐。王阳明的意思是,心学的静坐和佛家的坐禅入定绝不是一回事,关键是什么?关键是要“为己”。
再讲一个能体现王阳明事上练的典型智慧的例子。
诸生问业冲星入,稚子拈香静夜焚。
古代的知县,主要的功能一个是收税,主持收税;再一个就是破案,维护地方治安。当时庐陵这个地方很乱,治安不太好。有一次,王阳明抓到一个江洋大盗,叫王和尚。王阳明审案子也很有意思,不拘一格。王和尚不怕刑具,严刑拷打都不怕。王阳明最大的特长就是上课,他就给王和尚讲课,感化心灵。最后,真的把王和尚给感化了。
记得春眠寺阁云,松林水鹤日为群。
王和尚被感化之后,就供出犯罪团伙中的两个头目,王和尚在这个犯罪团伙是老三,老大叫做多应亨,老二叫做多邦宰,是兄弟俩。根据王和尚提供的线索,王阳明迅速破案,抓捕了这个犯罪集团。
王阳明很喜欢这段生活,正德九年的时候,他还写一首诗回忆当年在虎溪山龙兴寺讲学的日子:
让王阳明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上级政府突然把这个公案给打回来了。说此案是冤案,多应亨、多邦宰是良民,与王和尚犯罪事件毫无干系,责令庐陵县重审此案。这个案子都审得清清楚楚,怎么突然会有这一变故呢?王阳明后来一了解,明白了。多应亨、多邦宰的母亲能量很大,行贿使了银子,让王和尚把所有的罪行一人全都担下来。这样,多氏兄弟俩就可以逃脱了。上级政府一帮昏官、庸官也搞不清这个事,就说庐陵知县审错了,让王阳明重审。
正德五年,也就是公元1510年,王阳明带着学生出贵州,顺沅江而下,经过湖南去江西。沅江是从贵州流到洞庭湖的,王阳明沿着沅江一路而下,到了沅陵。据当地的县志记载,王阳明很喜欢这个地方,“阳明喜郡人朴茂,留虎溪讲学,久之乃去”。当时沅陵这个地方还没有书院,在城西有一座山叫做虎溪山,山上有座龙兴寺。王阳明就住在龙兴寺里,每日静坐、讲学。
王阳明了解到这个情况,此前的证据没有铁证,是不是?那好,既然上级政府让重审,那就重审吧。王和尚上次已经感化过一次了,但是又变卦了;当着多氏兄弟俩,也不可能再感化他,王阳明审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很随意。
那么王阳明是怎么解决“事上练”的问题呢?这里必须首先廓清一个问题,就是儒、释、道三家都非常讲究的静坐。事实上,静坐也是心学入门的一个功夫。静坐,和“事上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
审案之前,王阳明埋了个伏笔,跟自己的心腹幕僚交代了几句,到什么时候如何动作。然后王阳明就在堂上,先把这个案子重新问了一遍。既不上刑,也没逼问。王和尚这一次很轻松,看来王大人已经跟我很熟了,就说这件事确实是我上次说错了,这件事就是我做的,跟他兄弟俩无关。
王阳明虽然到贵阳书院去讲学,那也只是席书的聘请,并不是朝廷的任命。他实际上的官职还是龙场驿丞,还是没有品阶的。但这次王阳明突然要去任知县,就要处理许多具体的行政事务了。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幕僚突然来了,说外面有重要的人要见知县大人。然后王阳明就起身出去了,说等会儿我们回来再聊。因为王阳明把这个场景设计得很随便,很自如,连衙役都没站在两边。堂上王阳明一走,就剩下王和尚和多应亨、多邦宰兄弟俩。等了半天,这个王和尚看王阳明还没回来,一旁又没什么人,就按捺不住了,交代多应亨、多邦宰,等会儿王大人回来若问起来,你们俩一定要咬住牙关扛着;万一他用刑,也得扛得住刑,我就能把这事全担下来,保证你们俩脱掉干系。那兄弟俩频频点头,是的是的,一定这么做。
乔宇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后来王阳明平宁王之乱的时候,之所以能保住南京,主要就靠乔宇。乔宇号白岩。乔宇和另一位牛人杨一清在朝廷做了很大的工作,使得王阳明得以从贵州龙场脱身而出。
话音刚落,突然堂案下面布帘一掀、一动,里面爬出一个人来。王和尚、多应亨、多邦宰一看傻眼了,一代心学大师王阳明居然就从那个桌案底下爬出来,笑眯眯地看着这三个人。三人全傻眼了,这下铁证如山。
其中有一个人跟王阳明特别铁,在这次任命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这个人就是时任户部左侍郎的乔宇,相当于财政部常务副部长。乔宇后来和王阳明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们是朋友,乔宇后来也经常问学于王阳明,也算拜王阳明为师。
这件事后来有史料说,王阳明是安排别人趴在桌子底下,也有史料说他自己趴在那个桌子底下,但都不知道他怎么趴回去的。因此后来经常有人讲,王阳明机诈、机警,打仗也擅长玩这个。由此可见,王阳明的手段千变万化,令人难以琢磨,而且他的手段都非常有效。
因为和宦官刘瑾做斗争,王阳明被贬谪到龙场做龙场驿丞。龙场驿丞是不入流的,没有品阶,连九品都算不上。但是,现在机会来了,朝廷任命他去做七品知县。难道是刘瑾开恩,放过王阳明了?当然不是。事实上,是因为王阳明的实践能力、知行能力很强,虽然他地处贵阳,但是和朝中大佬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经常有书信来往。
你看,王阳明在处理葛布税的问题上,很强势、很强悍。而处理这个王和尚与多应亨、多邦宰串供的案件时很聪明,甚至有点狡猾,对不对?在这个强悍与机诈的背后,体现了王阳明什么样的智慧呢?
王阳明在贵阳讲学,三年贬谪期满,朝廷的任命来了。朝廷任命王阳明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知不是空谈,要落到具体事情上,这叫做行。“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面临着上千乡民告状,王阳明敢迅速拍板,免去葛布税,就说明他对背后的利害关系把握得清清楚楚。至于他审王和尚这个案子,更是看出他那种“明觉精察”的厉害了。这才叫做知。知行的功夫本不能分,不是空谈,不是天天说道理,而要落在具体的事情上。行动能力、行动智慧,那是一定能落在行动力、执行力上,不“行”不足以称“知”。
不久,事上练的机会就来了。
那么,王阳明是怎么做到这种知行合一的,怎么他一遇到事情立刻既有明觉精察处,又有真切笃实处呢?这就和心学的静坐关系密切。心学的静坐,不是佛家的那种坐枯禅,不是进入那种玄虚状态,而是进入一个思维上的高屋建瓴状态。这个思维上的高屋建瓴叫什么状态呢?就是两个字,叫“精一”。
工作即修行,其实就是事上练。事上练是阳明心学,尤其是知行合一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智慧。但是,究竟怎么事上练呢?毕竟这个时候的王阳明还只是一个老师啊。
有个成语叫“惟精惟一”,是来自于《尚书》的一段名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实这是儒家的总纲,这段《尚书·大禹谟》里的话,非常重要。为什么要静坐,人心惟危啊。“危”字按训诂学来讲,就是一个人在悬崖边,很危险的样子。人在红尘中,受其影响,各种情绪,各种欲望,渐渐就失控了。人心被外在所干扰甚至绑架,这就叫“人心惟危”。哲学面临的根本问题,其实就是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矛盾问题。
我们现在看,日本稻盛和夫等人都喜欢讲“工作即修行”,其实这个理念全是从王阳明这儿来的。王阳明的“知行合一”里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就叫“事上练”。事上练,就是在事上磨练。磨练,我们现在一般写成练习的练,古人更喜欢用火字旁的炼,一般写作磨炼。当年王阳明讲的时候最早用的就是那个火字旁的炼。
我们被科学发展、技术进步绑架了,我们的心已经方寸大失。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对微信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每三分钟要不上网看一下微信,就心痒难熬。我说这是一种病,他也承认,然后发誓以后再也不玩手机了。我说你说错了,不是你在玩手机,是手机在玩你。科技发展确实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们的心也因此被绑住了,这就是典型的人心惟危。
王阳明一笑:对,工作其实就是修行。
而道心惟微的道心,不论是在儒、释、道,还是在其他宗教,其实都是一种终极追求。
那官员一听,问道,难道工作的时候也能修行啊?
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有释迦牟尼,他们追求的那个本质,道家叫做道,儒家就叫做仁了。那个最高的境界、最高真理,就是道心。道心惟微,隐约不可寻。但这是一个至高的真理,掌握了这个至高真理之后,就可以从容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和喧嚣的尘世。
王阳明一听就说,你听我那么多课,怎么还没开化,我什么时候让你放弃工作来修行啊?
那么,怎样可以由这个所谓的危险的人心,捕捉到天人合一的道心呢?“惟精惟一”,怎么才能到精和一的状态呢?因为到精和一的状态,就可以“允执厥中”,就可以守中正之道了,就可以做到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了。这就先要静坐。在静坐的过程中,使自己的思维模式达到那个精一的状态,这才是儒家讲的,包括心学讲的静坐功夫的关键。
当地有一个官员经常去听王阳明的课,听得是手舞足蹈,非常开心。有一次课后他对王阳明说,先生的课讲得太精彩了,太有意思了,我恨不得每天都来听,来跟着您修行。但是我每天要去上班,没那么多时间,没法亲自来跟着您修行,真遗憾啊。
但是光这样还不行,你认为你达到那个精一状态了,其实未必。王阳明就给自己的学生讲过:“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情便不同。”一遇到事就不行了,还要如何?要在事上磨练。就像一把刀,好工好料,做出刀的形状来还不够,还要在磨刀石上打磨,才会变得锋利可用。这里的“事”就是精神的磨刀石。你事上练,然后配之静坐,这样你内心的智慧与思维以及精神世界才会越变越强大。
从龙冈书院到贵阳书院,王阳明的名声越来越响。汉族知识分子、少数民族的子弟,贵阳以及贵阳周围的一些在职官员都慕名跑到王阳明的课堂上去听课。
从王阳明初到庐陵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出他有着高超的事上练的功夫。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在他手上全都迎刃而解。不过,若以为这就是王阳明在任上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可就大错特错了。庐陵任上将要面临的大麻烦,是王阳明想也想不到的。
工作即修行
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呢?在面对这个麻烦的时候,王阳明又是如何发挥更大的心学智慧的呢?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追求的那个本质,道家叫做道,儒家叫做仁。那个最高的境界、最高真理,就是道心。道心惟微,隐约不可寻。但这是一个至高的真理,掌握了这个至高真理之后,就可以从容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和喧嚣的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