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在任庐陵知县期间,切切实实处理了很多问题。前面提到的免税、审案,都是如此。紧接着,庐陵爆发了旱灾,粮食收成也不好。面对旱灾,王阳明怎么办呢?那时候又没有人工降雨,他再能干估计也没办法了。王阳明拿出了一个古代很多文人用过的招儿——斋戒求雨,亲自建设祭坛求雨。
这个任务量已经大得不得了了,还能做其他的事吗?能。王阳明用实践告诉我们,他就是一个超人。他知道改变社会风气还需要一个根本,什么是根本呢?便民,惠民。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老百姓就不能幸福地生活。当时社会风气不好,社会价值观、底线被突破,聚讼成风。那么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作为一个父母官要身体力行,要解决人民的生活问题,解决实际问题。
我们可能会问,王阳明这样的大知识分子也讲迷信吗?王阳明早就说了,苏东坡当年在陕西凤翔、在徐州知府任上,碰到干旱也是频频求雨嘛。苏东坡还写了一篇著名的《喜雨亭记》。王阳明跟苏东坡一样斋戒一月,到最后真的普降甘霖,解除了旱灾。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阳明在上杭,逢大旱,他也为百姓祈雨,当地老百姓就在祈雨的地方建成了一个纪念亭,王阳明起了个名字叫“时雨堂”,还写了篇文章叫《时雨堂记》。这完全是比照苏东坡《喜雨亭记》的。苏东坡一生写了六十多篇祈雨的祝文,王阳明也写了很多祈雨诗。
我们来看看,对于教化社会,王阳明都做了什么?王阳明任庐陵知县七个月不到,总共写了十六份告示,“在县七阅月,遗告示十有六,大抵谆谆慰父老,使教子弟,毋令荡僻”。(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就是说,王阳明亲自实行教化的任务。文化、教育、司法、税收,你看,王阳明无所不包。这些事务,他都得做,因为他是父母官嘛。
为什么他们甘心做这些事啊?为了表示对百姓命运的关切,为了帮助百姓解决问题。古籍里还记载有王阳明更神奇的故事。失火的时候,王阳明割破手指,以血祷告上天,结果那风向很神奇地就转了,火就熄灭了。这其中或许有后人附会的成分。但王阳明作为一个地方官,解决问题的手段确实不凡。
王阳明通过制度的设计,选拔里正三老来改变社会风气。王阳明还亲自来教化乡民。作为县令,王阳明工作很忙,身体不好,但我们知道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讲学。他在庐陵这个地方也经常讲学。庐陵有个白鹭洲书院,江南四大书院之一,此外还有一个青原书院,王阳明在这两个地方都讲过学。
《阳明先生年谱》里就有记载,庐陵由于干旱,当时经常失火,“因使城中辟火巷,定水次兑运,绝镇守横征,杜神会之借办,立保甲以弭盗,清驿递以延宾旅”。王阳明发现庐陵当地的民居都是木质建筑,极为容易起火。王阳明就提醒大家要改变这种纯木房的结构,更关键的是让民居之间巷道要拉大,开出辟火巷,以便损失减到最少。重建辟火巷的过程很不容易,据说中间有一段民居和当地驻军的房子挨在一起,这就难弄了。老百姓说,我退三尺你也退三尺,当地驻军不肯退啊。后来还是王阳明亲自出面让驻军也退,辟火巷这件很难做的事,居然就做成了。
申明亭的建立还解放了老百姓。通过劝善亭和申明亭的复建,一个是德治,一个是法制,二者结合就使得大家渐渐形成一种趋善向良的风气。古代儒家社会其实不是我们以为的没有法制,是有法制的,是德治与法制的结合。就人类文明社会层面的制度设计而言,儒家擅长个人的修身,修身要靠个人,而社会层面要靠制度。但制度永远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德治与法制结合的问题。如何结合?度又在哪里?这是体现真正大智慧的所在。
在王阳明任上,除了废除镇守中宫的太监搜刮民脂民膏的无理税收,修建辟火巷,还实行了十家牌坊制以维护当地治安,改革驿站,使当地文化、旅游、交通面貌一新。
王阳明设立劝善亭和申明亭,效果明显。而且这个制度不是他凭空闭门造车想出来的,而是有据可查的。这样一来,就无人可说什么了。这个制度一出来,顿时解放了王阳明,那些民事上的纠纷都可以在申明亭处理了。
这里面每一件事都很难做,实实在在关乎老百姓的切实利益。但是,王阳明每件事都做好了。宋明理学最大的问题就是大道理都会说,但一来有些人只会说不会做,二来有些人想做,却没那个智慧去做,没那个能力去做。王阳明此前也没有基层行政工作,尤其是县令工作的经验,为什么他就做得成,而且效果这么好呢?实在发人深省。
这一点很重要,这在中国古代儒家文化里叫做乡贤文化,也叫三老文化。钱穆先生考证过,儒家社会的乡村是一个自理的社会,主要靠乡绅文化支撑。乡绅里头百分之九十都是大家公认的良绅。中国古代社会,乡村里大多是宗族自治。这种自治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一种教化和引导。
在王阳明的努力下,庐陵从聚讼成风、讼棍成群变得风清气正。地方治安也大大好转,监狱里没什么人了;老百姓也不打官司,不告状了。前任许冲在任的时候,监狱人满为患。许冲到最后急眼了,说谁再来打官司,立刻抓起来。结果打官司的人更多,好些人甚至找个理由来打官司。“先生至庐陵,为政不事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民胥悔胜气嚣讼,至有涕泣而归者,由是囹圄日清。”好多讼棍,好多打官司成习气的乡民至此都后悔了,后悔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麻烦县令大人,感到真是愧对乡族啊。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劝善亭就是光荣榜,树立好人好事,评比年度感动庐陵人物。申明亭是干什么的呢?也不简单,就是坏人榜,申明亭是古代儒家社会乡制中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家有一老,赛似一宝。每个家庭是这样,每个乡也是这样。乡有三老,选出德高望重的乡老,让他们对于民间的一些纠纷,尤其是民事纠纷,进行审理和评判。注意,不是审案,但是有一个评判的权利;然后劝谕,在民间劝谕。
其实中国老百姓的要求真的不是很高,最容易被感动,只要父母官心里有他们,能为他们着想,便民惠民,他们就觉得很幸福。但中国社会的顽疾也就在这个地方,官员心里揣着老百姓的,真是不多。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利益都是皇帝给的,不是老百姓给他的。像王阳明这样心里揣着老百姓,为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使许多百姓感动得掉泪,“涕泣而归”。
王阳明的改变首先是从制度层面开始,“稽国初旧制,慎先里正三老,坐申明亭,使之委曲劝谕”。恢复洪武年间的旧制,而且有理可循、有据可查啊。王阳明下令复建两个亭子,叫做“申明亭”和“劝善亭”。这一制度的改变非常重要。
这真是润物无声,这就是大智慧。
他要改变什么呢?改变制度和人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周道通说,县令的位置太难了,当县令的王阳明却做到了所有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关键就在那三个字——致良知。
碰到最重要的案子,拖也不是一个办法,拖只是小伎俩,不能当成一个终极办法。王阳明不像有些官僚主义的官员,什么事都踢皮球,他们不贪污、不腐败,但却是个庸官、懒官,凡事都是一个拖字。王阳明的拖只是缓兵之计,然后更重要的是改变。
我们说,伟大的知行合一其实是有步骤的。从知道到做到,叫“事上练”。然后到“行”到“合”,“合”到“一”,那个“一”就是“致良知”。终极的那个“一”,不是终极,不是最后,他还是一个否定之否定,是一个再循环。这个致良知,没有止境,可以不停地升华上去。一个循环,再一个循环。这个智慧是成长的,不停地成长。
第三个是改变。
王阳明说他在讲授心学的过程中,在“事上练”的过程中,自己也不停地成长。圣人不是做了圣人就摆那里,立在那里,像孔子这样的圣人,像王阳明这样的圣人,都是展示给我们看,他们的人生是如何不停地成长,永无止境。儒家追求的根本不是成功,而是成长。
王阳明还写了一个告示,告诉老百姓,你们不要急,该办的案子我都会办的;一般的案子就不要急。
人人皆是圣人
王阳明说,本大人当年贬官龙场驿,贵州那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瘴疠之地,结果我在那儿好几年,身体很差。又是哮喘,又是咳嗽。王阳明的身体确实不好,他也不是假装,而是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知全县老百姓。彼此坦诚相待嘛。他说,我的身体实在不太舒服,只能带病坚持工作。有些重要的我就处理,有些不是特别重要的不能立刻处理,你们可以往后放一放。
阳明心学所说的这个良知,典出孟子。孟子说:“不学而能为之良能,不虑而知为之良知。”就是说,知天理、知人间大道,是一个人内心本来就有的,但是因为现实的缘故,各种欲望、情绪、不良习性蒙蔽了良知。因此,你要找到这个良知,然后不停地去磨练它,升华它,这样便可以进入一个成长的循环。
王阳明的见识的确过人。后人经常讲他具体处理事物的时候手法千奇百变,令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这里所说的,和弗洛伊德的“三我”理论不一样。弗洛伊德的那个“自我”就是现实社会中的我,前面有个“本我”。本我是本能的,有很多不可控的,也有人的很多劣根性。然后人要成长,最后成长成那个“超我”,就是理想境界的那个“我”。
第二个是拖。
王阳明“致良知”的这个“我”,是一个“真我”。他的这个本我应该是良善的,和孟子的人性本善有关系。人本来有一种大智慧、大善良在里头,找到它,然后升华它。王阳明说之所以可以知行合一,可以事上练,即使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也可以解决问题,就是因为“致良知”。换言之,本来就有这个智慧、这个能力,只是以前没有面对这个“事”,因而没有激发出来而已。现在朝廷把他放到知县的位置上,相对应的那个良知、良能立刻就展现出来了。他日常修心,找到这个良知、良能,就生出巨大的能力,而且使其不断地成长。
王阳明又规定,每份状纸不许超过两行,每行不许超过三十个字。也就是说,一份状纸加起来不许超过六十个字。六十个字必须把这事说清楚。我允许你告状,但状纸必须短而精悍,别再把那个状纸写得又臭又长。这就叫限制。其实这是一个量变,但限住了这个量,量变就会引发质变。
王阳明和周道通都是知县,周道通不要说这么复杂的事了,就是平常的事务已经忙得筋疲力尽,不能从容面对。王阳明面对那么困难、麻烦的问题,做到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这就是致良知的智慧。
大家告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但是,告状有告状的告法。庐陵当地文化水平高嘛,每个状纸一写都是上千言,洋洋洒洒不得了,半天也说不到正事。王阳明规定,告状只许一事一告。一份状纸只许说一件事,不许说其他的事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公文应用原则,一事一公文,我们后来的公文都学习这种规定,必须得是这样。
按照严格的学术考察,王阳明到了正德十六年才正式提出“致良知”的理论。《阳明先生年谱》里说:“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岁,在江西。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但是,王阳明自己也说过,“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百死千难是什么时间?就是他流放龙场驿之际。他龙场悟道的时候就是百死千难之中。可见,王阳明那时候便已然有“致良知”之说了。但是“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就是说,他那时候不提,到后来再渐渐提,是担心大家把深刻的“致良知”纯粹当做此前理学家的口号一样喊一喊而已。王阳明正是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一点点地验证了什么叫做“致良知”。
你绝对不能不许他告状,这于情于理不合,作为朝廷命官就是违法。但是王阳明对告状做了限制。
王阳明的“致良知”理论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说人人皆有良知,只不过是被蒙蔽了。他便民、惠民,一限二拖三改变,都是要把老百姓本身具有的良知启发出来,让它成长起来。
第一个是限制。
当初王阳明为什么能感化王和尚这样的盗匪?审案时,王和尚横得要命,用刑也不怕,要杀要剐随你便。当时正当六月,天气很热,王阳明说:“天这么热,你也不要激动,看你满头大汗,把衣服脱了吧。”
调查清楚,心里有谱之后,王阳明具体解决的办法分三步走:要一限、二拖、三改变。
王和尚把王阳明根本不放在眼里,脱就脱,有啥了不起啊?脱了。
首先一个就是调查研究。王阳明这一点很厉害。虽然早在五百多年前,但王阳明已经有了大数据的思维模式。他“莅任初,首询里役,察各乡贫富奸良之实……”管辖地区的贫富奸良、经济情况、文化情况以及当地的人性,都摸得清清楚楚。有了调查研究,就有了发言权。王阳明“知行合一”思想的这一特点经常被人忽视。他后来打仗,也是如此。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哪里有座山可以埋伏兵力,哪里有条沟可以作为凭借,初来乍到的王阳明都事先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就是背后的功夫。
“天这么热,那把里面的汗衫也脱了吧。”脱就脱,王和尚又把里面的汗衫脱了。
我们来看王阳明解决这个问题的智慧,由此尤其可以看出他知行合一的智慧。
“那把裤子也脱了吧。”脱就脱,王和尚把裤子也脱了,就留一底裤。
为政以开导人心为本
王阳明说:“既然你有本事,来,把底裤也脱了。”王和尚立刻说:“大人,这就不必了。”
对这些官司,王阳明不能像免葛布税那样,别人不敢做他敢做。不接受状纸,不许告状,显然不可以的,于情于理都是绝对不可以的。面临这种情况,这种习气,事上练的大智慧有效用吗?周道通在其他地方就觉得这纯属疲于奔命,完全应付不了。而庐陵则更是典型中的典型。王阳明又会怎么做呢?
王阳明一笑说,“你虽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但也有羞耻之心啊。有羞耻之心,说明你内心也有良知啊。”这个盗匪后来就被王阳明给感化了。
县衙依然每天收到大量状纸,王阳明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结果一看这些状子,告状的内容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多数就是邻居之间的矛盾,你拿了我一棵葱,我拿了你一瓣蒜;朋友之间什么当年他结婚的时候我送了份子钱,我结婚他不送份子钱……就都是这样一堆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事。王阳明一看,这再有精神、再有精力,也处理不了每天上千份的状纸啊。但是,他是县令啊,古代知县的职责除了征收赋税,就是审理案件,责任在此,不能不受理啊。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盗匪心中都有良知,王阳明因此坚信人人心中皆有良知,人人皆是圣人。教育个体的时候,“致良知”是指每个人发现这个良知;面对社会群体的时候,“致良知”有另外一种意思,就是良知致人。用良知去关照你所有的百姓、子民。这又是另外一种“致良知”。王阳明在县官的任上,知行合一那么强大,就因为他的“知”就是“致良知”。
庐陵前任知县叫许冲,最后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许冲在给上级写报告的时候说,这个庐陵的老百姓太奇葩了,每天接到的状纸就有上千份,每天上千个官司要打,实在累得受不了了。他说如果在地狱和庐陵知县之间二选一,自己宁肯选地狱。听说王阳明来接任,许冲简直高兴坏了。因此,虽然说葛布税这件事不合理,但第一天上任,就遇到上千庐陵乡民涌入县衙告状的场面,王阳明也没料到。王阳明虽然敢于担当,取消了葛布税,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也没有料到。
《传习录》里记载了一段故事,王阳明有一次上课,给学生讲“‘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
自隋文帝开皇二年以来兴科举,庐陵历史上总共出过三千多个进士,前前后后出过二十一个状元。科举考试,其实是我们华夏文明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因为科举打通了社会上下层,使得上层社会不断得以补充新鲜血液,社会才会良性发展。庐陵这个地方的文化底蕴、文化素养应该说是不得了。但另一方面,庐陵当时也是收税的重灾区。尤其到了明代,社会压迫严重导致世风日下,加之劣币驱逐良币,造成庐陵讼棍成群,就是替人打官司、告状的讼师特别多。一点点事都要吵架,都要告状,都要告到县衙。
这个上课片断很有意思。就是说,王阳明有一次在上课,弟子们都坐在一起。王阳明说,每个人胸中都有一个圣人存在。然后就指着学生于中说,于中啊,你就是个圣人,你胸中原有圣人,你就是圣人。
王阳明不只是这么讲,他在庐陵任上的繁忙、困难凶险是许多地方没法比的。因为当时庐陵这个地方的老百姓那可不得了。江西吉安府庐陵县,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个出人才的地方。我们简单数数,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庐陵人;宋诗四大家的杨万里,庐陵人;南宋名相周必大,庐陵人;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庐陵人;大明第一才子解缙,庐陵人;大明五朝元老、内阁首辅杨士奇,庐陵人……你看庐陵出了多少牛人!
于中赶快起身,作揖拜谢。学生不敢、学生不敢,老师才是圣人,学生哪敢当圣人。
王阳明知行合一背后的大智慧,也就是心学的总纲,就是这个“致良知”。
王阳明一笑,这又不是我送给你的,这是你自家原有的,你胸中原有个圣人,有什么不敢当的?
“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恕”就是孔子说的“吾道一以贯之”的“恕”。关键是“恕”这个字,就是我们讲的道心惟微的那个道心。“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就是说,为什么你在事情中总觉得疲于奔命,觉得有些事做得还可以,有些事做得真难,是因为你心中整个“牵于毁誉得丧”。毁誉得丧是什么?就是在做利益判断。你的出发点,你的终极追求不是致良知,“不能实致其良知耳”。你的那个毁誉得丧和致良知根本不是一回事。因此,“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为什么会困惑其中,是因为出发点以及最终的归宿其实都是一个:你在做利益判断,不是在做价值判断,不是致良知。这就错了!
于中更是辞谢,不敢、不敢。
王阳明自己也做知县,他处理的难事、烦事成堆,后面还会遇到更大的麻烦。他的事上练同样不轻松。当周道通这么问的时候,王阳明就解释了,他说:“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这就是“致良知”之说。
王阳明说,不光你于中有,大家都有,我也有,你也有,我们心中都有个圣人,这不是谦虚的事,这和谦虚不谦虚没关系。你确实胸中就有个圣人,你就是圣人。
周道通接下来就问,先生讲的这个道理我都懂,但是生活中这个事真不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你看我做行政官员,知县的工作纷繁复杂,这件事还没处理完,那件事又来了。这件事还没掰扯清楚,那件事又来了。老百姓的事还没解决呢,上级的事又来了。上级刚刚应付完,老百姓又有不满了。真的是焦头烂额,应接不暇。我也按照先生教的事上练的智慧去做,但是每觉精神疲惫,虚弱不堪。而且按您所说,每件事还要总结,还要静坐反思、总结,然后才能升华。这样,人的精力怎么够呢?遇到这种情况,我想应该按照您的教导,从事情里抽身出来反省,宁可不把事做完,也不能不培养我的心。您说对吧?
到这时候于中才顿时开悟,笑着接受——是,我就是圣人。
周道通在信上先引了一段王阳明教他们的话:“事上磨练,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传习录》)这段话周道通引述的是王阳明对他们的教导,是说先生总是教导我们,修养要在事上练,每日不管有事无事,只要心有所感触,其实就是事了。依着事理用心去体悟,就觉得道理都在其中,据此就容易找到本心了。
这说明什么?这不是圣人不圣人的问题,王阳明说的是大家心中那个良知的问题。圣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称,就是内心这种良知。如果你觉得没有,那是被现实遮蔽了,被欲望、情绪、纷繁复杂的红尘遮蔽了。心学让我们静心而坐,找到我们心中的那个良知,让我们事上练。事上练练什么?练的就是那个良知。找到它,呵护它,成长它,推扬它。然后进入知行合一的循环,这个致良知就变成人生的价值和统帅。
王阳明曾经有个学生叫周道通。周道通是江苏宜兴人,曾师从过王阳明,也师从过湛若水,做过知县。周道通经常讲王阳明事上练的智慧,就写信跟老师切磋。
有了这个统帅,纷繁复杂的事务立刻就清晰了;有了这个统帅,处理事情就可以达到惟精惟一的状态,然后允执厥中。王阳明说:“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致良知是心学精华中的精华,总纲中的总纲。从心外无物到知行合一,到事上练,到致良知,阳明心学的整个体系就完美地呈现出来。在这个体系的支撑下,王阳明的人生变得无比强大,难题迎刃而解。王阳明虽然后来才完整提出“致良知”的理论,但他在庐陵县任上的七个月,已经实践了这一理论。湛若水也说他,“起尹庐陵,卧治六月而百务具理,有声”,拥有了很大的声名。
阳明心学的伟大就在这里。王阳明说,心学,不仅可以让王阳明成为王阳明,还可以让每个人,你、我、他,每一个普通人成为王阳明那样的人。这背后的关键是什么?事上练的背后有一个关键的地方,也是阳明心学的总纲与核心,堪称总纲中的总纲、精华中的精华,那就是三个字,叫做“致良知”。
这个时候他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以前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以前最大的难题是什么?是太监刘瑾。就在王阳明做庐陵县令的任上,刘瑾事败,败在杨一清手里。杨一清是乔宇的好朋友。我们知道,正是在乔宇的努力下,王阳明从龙场驿丞的位置上重新被起复任用。
我们会发现,他其实越到后来越厉害,境界一层一层向上。先是斗宦官,后来南赣剿匪,平宁王之乱,然后再平广西匪患,在他手上似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一介书生,身体羸弱,跨界去打仗,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武将大多都比他这个儒生出身的儒将差远了。难道只是因为他气场强大,运势好?其实成功的背后总有深刻的道理,那就是智慧层面的原因了。
杨一清是明代中期一个天才级的人物,从小就是神童。西北安化王朱寘鐇叛乱,杨一清和监军太监张永一起去平叛。张永是刘瑾八虎中的第二号人物。结果安化王还没等杨一清的军队到,就已经被手下将领给平叛掉了。回来的路上,杨一清和张永两个人无话不谈,渐渐就策反了张永。
有人可能不理解,王阳明这一出手就大侠风范,他怎么就炼成了这个功夫呢?怎么就这么厉害呢?而且他是不是就止于这个境界了呢?
张永本身和刘瑾也有矛盾,因为和张永结成对子的宫女被刘瑾给抢了。张永胳膊拧不过大腿,再加上虽称八虎,但刘瑾对这帮太监也不以兄弟待之,张永一直对刘瑾有所不满。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事上练,结果到庐陵县任知县,虽说此前没干过这个职务,但上任第一天就免了葛布税,直接就跟宦官斗在一起了。最后成功免了税,为老百姓免了灾。凭着事上练的智慧,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回京后的庆功宴上,刘瑾看不得别人庆功,就早走了。杨一清一早已经告诉张永说自己已经抓到刘瑾谋反的证据,说在刘瑾兄长的葬礼上,可能要胁迫百官谋反。于是张永就在庆功宴上,向朱厚照告了刘瑾一状。那时候朱厚照也喝糊涂了,根本就不理。张永伏地大哭,说刘瑾要谋反。朱厚照说,刘瑾为什么要谋反啊?他要谋反之后要干什么?张永说,他要当皇帝。朱厚照居然说,由他去,他要当就让他当。张永说,他当了皇帝,皇上你干什么啊?这时候朱厚照才醒过来,我是皇上啊!于是大怒,说奴才误我。然后派人抄了刘瑾的家,结果在刘瑾家里头抄出蟒袍,贪污受贿更不用说了。事后,刘瑾彻底倒台,被判凌迟。
俗话说,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
王阳明之所以被贬龙场,乃是刘瑾一手造成的。他的人生此前所有的困顿都是刘瑾造成的。刘瑾一倒台,王阳明的春天来了。
事上见良知
那么王阳明的春天,会是怎样的呢?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盗匪心中都有良知,因此王阳明坚信人人心中皆有良知,人人皆是圣人。教育个体的时候,致良知是指每个人发现良知;面对社会群体的时候,就是良知致人。王阳明在县令的任上,知行合一发挥了那么强大的作用,就因为他的“知”就是“致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