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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说“我是个笨蛋”的人

这时,旁边的女评论员一本正经地问她:“你敢用你丈夫的牙刷刷牙吗?”

有一次,我看了一个类似生活顾问的电视节目。节目里,有个年轻女观众声泪俱下地倾诉:“我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前男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丈夫。”

见那位女观众正在犹豫,女评论员便皱起眉头,又问了一遍:“你敢用你丈夫的牙刷刷牙吗?”

听完演讲,最后却上来问这样的问题,这算怎么回事?我想,这应该是女人特有的方式和逻辑,男人是绝不会这样问的。

女观众低头不语。于是,女评论员仿佛大获全胜似的叫嚷起来:“赶紧离婚吧。你根本就不爱你的丈夫!”

我迟疑了一下,答道:“因为摘不下来了。”然后就没再理她,径自离开了会场。

看到这儿,我又再次领教了女人逻辑的可怕。

她接着又问了一个令人惊愕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还戴着戒指呢?”

《伊豆的舞女》

于是我回答:“不爱。”

如今回过头来重读川端康成的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我发现它不仅描写了青涩的初恋,而且字里行间都反映了社会现实——“我”这个高中生象征着当时的精英阶层,和身为江湖艺人的舞女之间存在着身份差别。有趣的是,女人对这种身份差别更敏感,她们随时会意识到:结伴而行的小伙子虽然只有20岁,但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高中生,自己却是身份低贱之人。“我”明知这一点(高中生怎么会不知道呢?),却假装若无其事地利用自己的优势。千代子的母亲(小说中称为“40岁女人”)尤其密切留意那个14岁舞女对“我”的态度,一发现淡淡的恋慕之心就立即掐断它。

面对她这拷问式的问题和直勾勾盯着我的目光,我心中暗暗叫苦。如果我回答“爱”的话,她应该会很满意吧。

确实,这种恋情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即便如此,作为川端康成的化身,“我”这个高中生也实在是太麻木而且自私了。最后在下田和舞女依依惜别时,“我”虽黯然流泪,却根本不打算去争取这份爱。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和舞女正式交往,但又忍不住思念对方,所以只是沉浸在和伊豆风情交织在一起的“人生的哀愁”之中。而舞女对他的恋慕之情显然更为热切,甚至恨不得像传说中的清姬一样,变成大蛇跳进海里,去追逐安珍乘坐的船……

“老师,您爱您的太太吗?”

顺便一提的是,在森鸥外的小说《舞姬》里,“我”抛弃怀孕的爱丽丝独自回国,陷入深深的自责(虽然这无法改变“自私”的事实);而《伊豆的舞女》中的“我”却没有丝毫内疚——当然,他并没有对舞女做什么,所以这两者也许不能相提并论吧。

“请说。”

以下纯属我的想象。“我”从伊豆回来,过几个星期后,恐怕就只剩下一点儿淡淡的回忆:“唉,多么可爱的舞女啊!”如果“我”脸皮再厚一点,说不定还会考虑:什么时候去她的故乡大岛游玩一下吧!

“嗯,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然而,对那个舞女来说,自从忍痛和他道别后,整个世界观一定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她将意识到自己处于被歧视的地位,决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天真无邪地和城里的高中生、大学生相处。这一创伤也许将永远留在内心深处,终生难以愈合。

“你有问题吗?”

《东京塔》

我知道:这种说法难免有先入为主之嫌,而且可能带有性别歧视。但除了“女人的逻辑”之外,实在找不到别的说法。我在涩谷图书馆做演讲的时候,没有一个女听众起来问问题。于是我特意说:“有没有哪位女士想提问的?”但还是没人问。演讲结束,我正要离开会场时,有一位年轻女士叫住我:“老师!”

《伊豆的舞女》拍过几次电影,我看过其中一些,但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我明知道名作改编的电影大都令人失望(岸惠子和池部良主演的《雪国》还不错),但江国香织的小说《东京塔》一拍成电影,我又跑去看了。

女人的逻辑?

2002年,在东京大仓酒店举行山本周五郎奖颁奖仪式时,江国女士曾上台致辞。我有幸在现场。她那肤色白皙的都市美女形象,没有辜负读者们的期待。如今的美女作家可比从前多多了,除了江国女士,还有山田咏美、川上弘美、小池真理子、绵矢丽莎(因2004年成为史上最年轻的芥川奖获得者而轰动一时)……

目光炯炯的大学生面对眼前的少女,不敢正视,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解《论语》。少女温顺地听着,心中却在想:“没有女人陪伴,难道你不寂寞吗?”她正是一个既笨且聪明的女人,很可怕。

话说回来,小说《东京塔》讲的是优雅的中年女人诗史(酷似江国女士)和年轻的美男子阿透之间的爱情故事。其中,中年女人勾引朋友的儿子这一情节,跟科莱特的《谢里宝贝》有点相似。总之比较无聊。《东京塔》拍成电影后,不出所料,应该说比预想的更加无聊。特别是电影结尾,疲惫不堪的阿透为了忘掉诗史而远走巴黎,于是诗史一路追到巴黎……这简直无聊得令人发指。(一般来说,小说不会这么结尾。)饰演诗史的黑木瞳说着一口看似流利的蹩脚法语,实在很滑稽。我想,她肯定下了很大苦功练习法语,但为什么还是说得这么别扭呢?

“君不见我嫩肌肤,一心论道,岂不孤独?”

黑木瞳这位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全身轮廓确实很优美,但脸蛋却不是特别漂亮。和冈田准一(饰演阿透)的标准美男子形象一对比,顿时黯然失色。说句失礼的话:黑木瞳属于典型的“松鼠脸”——我一边看电影,一边想象着她双手捧着核桃的样子。那我为什么还要去看呢?其实,不是为了看黑木瞳,而是为了看冈田君——我是他的粉丝。冈田君的英俊相貌中融合了易碎的纤细和令人畏惧的冷酷,和詹姆斯·迪恩颇有几分神似。

与谢野晶子有一首很有名的和歌就充分表现了笨女人的“聪明”:

东京塔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就建成了,很明显是模仿埃菲尔铁塔,而且感觉非常俗气。所以我不太喜欢。但出自灯光设计师石井干子之手的橙色霓虹夜景却十分美丽。从六本木新城最高层或横滨港湾大桥远远眺望东京塔,当然令人印象深刻;就算只是乘坐前往羽田机场或成田机场的豪华大巴从东京塔前经过,定睛凝望的一瞬间,心里也会洋溢着幸福感。(或许是错觉?)

说得更直接一些:在情爱方面,无论怎么笨的女人——或者应该说,越笨的女人,就越具有可怕的直觉和理解力。在男人眼里看来,这是女人唯一的“聪明”之处。

阻止别人深陷恋爱的人们

但女人当着男人的面承认自己笨却截然不同(不必再引用三岛由纪夫的观点)。她的意思是:“对呀,我就是个笨女人。不过,正因为我笨,所以你才看上我的吧。我说得不对吗?”

去年,为了在九州大学举办集中讲座,我来到博多,并利用假日时间去了唐津。在能看见海景的镜山上建着佐用姬的石像——传说中,佐用姬的恋人去了大海彼岸,于是她就一直站在这里眺望大海,苦苦盼望心上人归来,最后变成了石头。

先看男人。一口咬定自己是个笨蛋,故作诙谐,其实话中有话,暗含谴责对方的意思:“喂,别以为你是大学教授就多了不起似的!”甚至盛气凌人地逼问:“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得粗俗一点,这态度就像黄鼠狼逃跑前还得放个屁恶心你一下。

诗史远赴巴黎追寻阿透的踪迹。在小说、歌舞伎、流行歌当中,像佐用姬一样苦等恋人归来的一定是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好妄自揣测,但有一点却必须承认:在恋爱中,往往都是女人比较“拖泥带水”。虽然也有像《卡门》一样男人被女人玩弄后惨遭抛弃的例子,但按照自古以来的惯例,在恋爱中容易受伤的都是女人。所以,一旦听说某个女人正在苦等心上人归来的消息时,她周围的女人们一定会纷纷冲上前来,拼命劝她:“千万不能做这种傻事。你男人一定不会回来的,忘掉他吧!忘掉他吧!”而没有一个人赞同说:“这样也好,说不定哪天他回心转意就会回来的。”

我认为这不属于“循环论证”,这点姑且勿论。以上对话并非出自女人之口,而是两个男人观察某个女人的言行之后互相议论的场面。让对方以为自己笨,以此来保护自己——在这一机制上,男人和女人基本相同,但在心理活动方面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而且,拼命劝人“尽早放弃没有结果的爱情”的,往往也是女方身边的女人们。“爱上一个已有妻室的男人,注定没有结果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们拼命劝说着,把哭哭啼啼的女人从那男人身边拉回来。根据经验,她们知道,若深陷其中,最终受伤的一定是女人。所以才“好心”相劝。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暗藏着别的心思,特别是曾有过类似惨痛经历的女人,她们拼命劝阻,有可能出于这样一种心理:“我没能得到的幸福,你也休想得到。”

“正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个笨女人,所以才不好对付呀。一旦女人知道自己笨,那就说明她很聪明,聪明得足以知道自己笨——怎么掉进循环论证了呀。”

当然,男人也有类似的情况。当一个没什么“女人缘”的小伙子流泪倾诉自己的思念时,过来人一定会对他进行谆谆教导:“无论你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她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这劝告看似为人着想,其实还是出于一种“忌恨”:怎么能让你这家伙得到幸福呢?

“她真是个笨女人啊。”……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劝别人“死心”。如果有人碰到恋爱方面的问题来向我请教,我一定会告诉他:“人生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所以,即便可能性很小,你也应该奋力争取,甚至不惜闹得双方疲惫不堪、蹉跎一生,甚至把周围人也牵扯进来、给大家添麻烦,甚至闹到要出动警察……你也一定要坚持下去。”当然,从来没有人来请教我,大概是知道我会出这种馊主意吧。

不好意思,老是举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为例——他的短篇小说《魔群经过》里有一段对“笨女人”的观察,这和男人们说“我是个笨蛋”颇有相通之处。

与谢野晶子(1878—1942):日本女作家、和歌诗人。

笨女人的精明之处

日本古代传说:清姬爱上年轻僧人安珍,得知安珍失约离去后,变成大蛇疯狂追赶。最后安珍躲进道成寺的大钟里,清姬用蛇身缠绕住大钟,连人带钟一起烧毁。

唉,刚才我应该冷静地回答:“是的,我觉得很了不起。”或者立刻反问一句:“售楼推销员很了不起吗?”可惜我刚才却没有开口。这就是我的深刻反省。

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翻译家、评论家。短篇小说《舞姬》是其早期代表作。

我拿起话筒,说:“喂,我是中岛。”这时,刚才那个人在电话里大声骂道:“教授很了不起吗!”我正准备回应,电话却“咔嚓”一声挂断了。这让我十分恼火。对方大概是想用这句话狠狠地往我心里插一刀吧。他最希望看到的是,在放下电话的瞬间,我为自己的傲慢而茫然失措,并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哎呀,我这个人太差劲了。虽然自己是个教授,但若论人格,还远不如那个售楼推销员啊!”……但遗憾的是,我根本没有这样想。

池部良(1918—2010):日本男演员。

前几天,有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打到研究室来,问我:“您想不想买楼投资呀?”对于这种干涉个人空间、劝人买这买那的行为,无论是推销竹竿还是推销冰激凌,我都十分讨厌。我没好气地回答说:“不要打这种无聊电话到研究室来!”于是对方说了声“对不起”就挂掉电话。但不料5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

《雪国》:原作为川端康成的长篇小说《雪国》。

“教授很了不起吗!”

江国香织(1964—):日本女作家。

像这样,以为笨蛋比聪明人更了不起、具有更高尚的人格,并且对聪明人充满了羡慕嫉妒恨,拒绝探索一切真理——这种懒散的态度,正是我最讨厌的。

山本周五郎奖:为纪念日本作家山本周五郎而设立的文学奖。

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件事:数学家小平邦彦听到别人称自己为“书呆子”时,大怒道:“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书呆子’和‘普通呆子’!”这句话意味深长。几乎所有的专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正因为自己在某方面是专家,所以在其他方面,自己是不如普通人的。同样,那些不是专家的普通人,一方面对自己不是专家而感到羞愧,同时又对专家抱有一种强烈的妒忌之情,想把专家们从宝座上拽下来。他们在说“专家都是呆子”的瞬间,这矛头其实也掉转过来指向了自己。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专家一样也是呆子,还以为自己不是专家就能幸免——这种人就是“普通呆子”。

芥川奖:为纪念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而设立的文学奖。

世界级的数学家对自己专业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这并不算“书呆子”。只要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承认自己是有缺陷的人,谨言慎行,尽量不干预自己专业以外的事,那就不是“书呆子”。

科莱特(1873—1954):法国女作家。小说《谢里宝贝》是其代表作。

有个说法由来已久:几乎所有学者都是人格扭曲的人。这其实无所谓。想要为学问献身的话,这点儿牺牲也许是必需的吧。所以,不应该对自己专业以外的事情信口开河。然而,他们竟产生了错觉,自以为成了指导人生的专家。同样,一个摄影师、一个歌手、一个演员,也在电视节目里分析自杀者的心态,对残忍的未成年人犯罪事件大加议论,却从来没有感到丝毫羞愧或自责……这种人就是真正的“书呆子”。

黑木瞳(1960—):日本女演员。

有一技之长的人,特别是借此在社会上取得成功的人,必须承认:自己为了掌握这项技能,往往会忽视一个人所需要的各种训练。作为一个人,自己是不健全的,甚至近于畸形,自己必须为此感到羞愧。然而,一个只会打网球的人、一个只会烹调的人、一个落语家、一个漫画家,却在电视节目里大谈人生百态……如此厚脸皮,实在令人反感。

冈田准一(1980—):日本演员、歌手。

为什么我会讨厌这种人呢?请各位不要误会,其实我并不是讨厌笨的人。相反,我周围有很多精明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几乎所有人,都令我讨厌。因为我讨厌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前文提过:学者、技术员、作家、艺术家等有一技之长的人,以及官僚、大公司的董事、大学教授、医生、律师、注册会计师等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大都自以为很“了不起”。本来他们应该每天努力消除自己身上的这种臭架子,但真正在进行这种训练的人,却只有极少数。除此之外,其他人都自命不凡。

詹姆斯·迪恩(1931—1955):美国电影演员。

说“我是个笨蛋”的人,其实真的是笨蛋。人笨不笨,通过他的一言一行就能看得很清楚——他一碰到什么麻烦事,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想以此逃避困难。对于这种人,我想轻蔑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笨蛋。刚才你自己都说了嘛,连笨蛋也能听出来呀。”

《卡门》:法国作家梅里美创作的小说,后来被多次改编为戏剧作品。

“书呆子”和“普通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