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举一个例子。在我举办演讲时,主办方偶尔会把我的书摆放在会场入口处,供听众购买。每当这时,我会耐心地对主办方说:“钱算起来太麻烦了,差不多就行。我也没打算靠卖书赚钱(所以打7折出售),只是想让听众更了解我的想法。所以,即便有人不给钱、算错钱,都没关系。说得极端点,没人付钱也不要紧。”但主办方却根本不听我的。他们把销售数量一一记入详细的价格表中,合计好后,再把精确到十位数的书款交给我。
如上所述,“注重分寸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变化形式。可以说,他们十分重视自己所处时代和地区的社会规则。他们遵守人际关系中最起码的规则,所以在性道德方面尤其苛刻,另外在金钱方面也抠得很细。
然后,他们仿佛羞于启齿似的对我说:“中岛老师,您看能不能给刚才帮忙的人表示一点心意?”即便不明说,也会暗示。于是我就给了他们1万日元。我并不是舍不得出这1万日元,而是无法接受他们这种态度——宁可让我掏钱也要优先执行他们的老规矩。
要传达“愿意吃亏”的想法很难
话说回来,在现代日本社会,至少是在公共场合,对于金钱是绝不能马虎的。对于金钱,大家都很注重“分寸”。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人无完人,谁都没有资格去说别人(包括自家孩子)“没出息”。
在某一天的系内会议上,讨论了两个问题:一、有一位老师超额使用了研究经费,但他现在已经调去其他大学了,那这笔钱应该从哪一块经费出?二、某位要退休的老师在清理办公室时想把自己的大量图书搬到图书室去,需要找学生来帮忙,学生的劳务费怎么办?结果讨论了一个小时还没得出结论。对我来说,比起这点钱来,时间要宝贵得多。因此我提议“这两笔费用都从我自己的研究经费里出”才终于了结。前一笔是30万日元左右,后一笔是2万日元左右。但系主任好像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由个人来支付,向我确认了好几遍:“中岛老师,这样合适吗?”我写了很多无聊的书,靠“版税”收取不义之财,所以想趁此机会“赎罪”,这种苦心,他当然也是不能理解的。
唉,这父母也真够糊涂的!如果对犯了罪的儿子感到愤慨,可以大骂:“混蛋!卑鄙!残忍!”用不着摆出一副圣人的嘴脸,指责对方“没出息”。有这闲工夫的话,还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把自己的“想法”全部用语言表达出来!
在现代日本社会,无论谁做事都有一个大前提:“(根据规则)尽量占便宜,尽量不吃亏。”在这种环境中,要传达“愿意吃亏”的想法极为困难。例如:大学里头,大家都在为取得优秀的研究成果而拼命努力,所以都想争取更多的研究经费和研究室,同时尽量减少上课和开会的负担——于是,大家耗费了大量时间开会讨论这个问题。这个愚蠢的悖论如今随处可见。我对上述问题毫不关心,所以觉得所有会议的议题都极其无聊。
如果是迟钝而又傲慢的父母,也许还会声泪俱下地对儿子说:“对不起,都怪妈妈。都怪妈妈平时对你不够关心……”
我这人很笨,缺乏洞察力、判断力和处世智慧,但却不会上“花言巧语”的当。因为我讨厌“赚大钱”。最近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某位演员被传销活动骗去了1.2亿日元。我惊呆了:有这么多钱,一辈子都够用了,为什么还想要赚更多呢?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住他。我觉得勤勤恳恳地做份正经工作挣钱是可以的,但却不愿通过炒股或倒卖土地赚钱。所以,我永远攒不了大钱,但也绝不会上黑心买卖的当。
“你真没出息”这句话也令人反感。一听到这句话,我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出父母、兄长、老师、上司等长辈扯着嗓子,甚至是痛哭流涕的情形。他们面对在商店偷东西的女儿,或参与多人殴打流浪老人致死事件的儿子,又或者是因强制猥亵罪而被逮捕的弟弟时,一边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和怜悯,一边痛心疾首地说:“你真没出息。”其实这句话并不能让对方信服。觉得对方“没出息”,那是因为你太多管闲事了,是你自己一心期待,然后看见期待落空就说“没出息”。这太过分了!我忍不住想说:“既然儿子这么没出息,那你这当妈的也同样没出息啊!”你只不过是没有犯罪而已,就让自己置身于绝对的高处,把儿子看成有缺陷的人,拼命责骂。唉,你也够没出息的!
赌博我也从来不参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有很多赌鬼(他本人就是),但我却对逛赌场完全没兴趣。因为如果一晚赢了很多钱,会觉得非常“对不起”输钱的人,而且万一钱全被偷走的话就更为可恨了。维也纳市中心的繁华街道凯隆特纳大街上有一家国营赌场,有的日本人为了增长见识会进去玩,而我却从没进去过。
“人伦”多用于这种近亲通奸、弑杀父母等严重的禁忌。人们常说,谈论禁忌话题也是一种禁忌。所以,谈论或思考“为什么不能近亲通奸”这个问题也是被禁止的。作为禁忌,它保持着巨大的威力。大家应该很清楚,这种态度和注重“分寸”的态度如出一辙——他们不让你议论和思考什么是分寸、为什么要注重分寸,而且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
弹子机房呢,我也只在40年前的学生时代去过一次。当时是因为好奇才去的,但却觉得很无聊。中奖也不觉得高兴,赢取奖品也不觉得高兴,所以我根本不适合玩这个。保龄球也只玩过一次,没意思。看来我讨厌所有的游戏,讨厌赌输赢。我从来没进过游戏厅打游戏,也从没玩过电子游戏。当然,这并不值得炫耀……
如今,已经越来越少听见“人伦”一词了,真是值得庆幸。典型场景是这样的——某人眼中含泪,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这样做可是有悖人伦的呀!”歌舞伎《三人吉三廓初买》⑤讲到了有人因为乱伦而被兄长杀死的故事。剧情有些复杂:有个名叫十三的伙计在妓院跟一个名叫登世的女子好上了,这女子其实是他的妹妹。兄长和尚吉三得知此事,认为只能把做出这种禽兽行为的兄妹俩杀死,而两人也接受了。一写完遗书,两人就变成了畜生,像狗一样喝水,然后被兄长砍死。
肉搏式的“互相谦让”
说别人“没出息”的人
前面跑题了,下面回到“吃亏”的话题。
我们活着就意味着要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劝说“不要给人添麻烦”就等于下令:“不要活了,去死吧!”如果因此而自杀的话,又很可能会给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其他很多人添麻烦。那应该怎么办呢?从这里开始思考就对了。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停下来,即使茫然不知所措——应该说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明白:“要注意分寸”“不要走歪门邪道”“别给人添麻烦”之类的话不能随便说。
即使在现代日本社会,我们也经常能看到一些情形,令人诧异:怎么到处都是“愿意吃亏”的人?例如,几位中年妇女在咖啡馆里轻松地聊天(轻松过头了,以至于太聒噪)。接近尾声,准备结账离开时,发生了以下一幕:A女士一把抓过面前的账单,得意地笑着说:“今天就由我来请客吧。”正要起身时,B女士说:“为什么?这可不行!不能让你请。”想从A手中抢回账单。A说:“没事,上次是你请的嘛。”接着就要起身去付款。这时,另一位C女士又跳出来嚷嚷道:“今天就让我来请客吧,求你们了!”说着离开座位,抢先走向收银台,似乎死活不肯让A付钱。A追上去,大声叫道:“这可不行!”随即猛冲向收银台。B也追上前来。当C打开手提包掏钱的时候,A已经迅速从钱包里拿出一张5000日元的纸币。C见状大声说:“哎呀,不行!”B也喊道:“这怎么行!”——这一幕都被端坐在收银台的女店员看在眼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5000日元纸币,然后又看了看那三个人,问道:“这钱我可以收下吗?”A立刻回答:“可以,请结账。”B和C互相对视了一下,一起说道:“这样啊,真不好意思。那就多谢你款待啦。下次让我来请哦。”
不仅如此,劝说“别给人添麻烦”还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人生残酷如战场,如果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话,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无论你对“麻烦”作何理解都一样。我如果停止播放“请记住带走自己的随身物品”这种多管闲事的广播,可能就会给那些经常丢三落四的人添麻烦;我如果把论文退回给学生,说“这论文写得太差了,我不收”,可能就会给他添麻烦;我如果说“请不要在车内化妆”,也许就会给女士们添麻烦;我如果在新生说明会上流露出无聊的表情,可能就会给新生们添麻烦……
只要是日本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令人感动的“互相谦让”精神。她们之所以拼命“想请客”,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觉得脸上无光。谁在什么时候请过客,付了多少钱,大家都会记得,而且算得一清二楚。结果,请客少的人有可能被认为“小气”“迟钝”,甚至是“人品有问题”。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后果,大家都争着请客。C意识到自己在账面上处于一个比较危险的位置,所以拼命想要付钱,但却被A抢了先。看来,暂时只能投靠A了。B则暗自后悔:虽然自己也反对让A请客,但态度不够坚决,下次无论如何都要由自己来请,以免被别人说闲话……三人推门离开咖啡馆时,还各自在心中没完没了地“盘算”着。
车上经常播放这条广播:“在车厢内使用手机可能会给别人添麻烦,请勿使用。”然而对我来说,这条广播的“麻烦”要比手机大得多!但我的投诉却没人理睬。滑稽的是,所有铁路公司都在宣传:“请勿在车内做出给人添麻烦的行为。”但对我来说,一切车内广播正是最大的“麻烦”!如果他们能意识到,“所谓‘麻烦’是针对大多数乘客而言,某些怪人不包括在内”,那还情有可原。但他们并没认识到这一点。那些铁路公司的员工认为车内的“麻烦”不言而喻,却根本不考虑“添麻烦”是什么意思。他们就是不会思考的单细胞生物。
也就是说,她们知道,比起在这里破费几千日元,更“吃亏”的是因为没付账,可能会从此给大家留下“小气”“吝啬”的印象,甚至还落下话柄,所以她们才拼了命似的要请客。
而且他们还会一本正经地教导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己所不欲”也许正是“人之所欲”;而“己所欲”,却有可能是“人所不欲”。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十岁小孩都知道,而他们却视若无睹,实在令人震惊。
钥匙事件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提出了一个多么粗暴的要求。“别给人添麻烦”的“人”是指谁?也许是指大多数人吧。也就是说,这句话没有顾及少数派,忽视了人的多样性。另外,“添麻烦”是什么意思?对于某个人来说是麻烦,但其他人说不定很欢迎呢?他们从来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下面说的还是跟大学有关的话题。
在日本,到处都能听到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说:“别给人添麻烦。”其实这和前文提到的基本也属于同一机制。他们甚至还说:“干什么都行,就是别给人添麻烦!”说这话的人已经很长时间(也许从出生开始)没有自由思考了,处于一种脑死亡状态。
最近发生了一件和“分寸”有关的趣事。我所在的大学是国立大学,所以管理制度很严格,除了大楼里的研究室和图书室的钥匙之外,其他地方的钥匙不允许私自带走(除非经过特别批准)。公用研究室(研讨室)的钥匙统一放在办公室保管。我们大学晚上还有课,时间是7点半到9点,但办公室5点就关门了,所以要拿到位于6楼的第一研讨室的钥匙相当麻烦。
劝说“别给人添麻烦”的人
首先,我要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位于7楼的图书室,拿出放在某个隐蔽位置的办公室钥匙。然后,回到6楼,用这钥匙打开办公室,从挂着的一堆钥匙中取出第一研讨室的钥匙,并登记使用者姓名“中岛”。接着,打开第一研讨室。但因为其他老师可能也要用到其他研讨室的钥匙,所以我还得把办公室锁上,回到7楼,把办公室钥匙放回图书室原处。然后锁好图书室,再回到6楼的第一研讨室上课。上完课后,锁好第一研讨室,然后去7楼图书室,拿出放在那里的办公室钥匙,回到6楼,打开办公室,把第一研讨室的钥匙放回原处,擦掉使用者姓名“中岛”。然后,锁上办公室的门,再去7楼图书室,把办公室钥匙放回原处。最后锁上图书馆的门。真是烦琐至极。
像这样,讨厌歪门邪道的两个人一旦成为夫妻,就会形成美妙的共鸣,产生更大威力,所向披靡。我觉得反感,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思考何为“歪门邪道”,正如“注重分寸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分寸”一样。在他们看来,那是从神话时代开始就已经规定好了的,现在无须多想。
于是,很多老师私下配了自己常用的研讨室钥匙。我经常使用第一研讨室,所以配了这把钥匙。这样一来,就变得出奇方便。第一研讨室离我的研究室还不到5米,我只需在上课前直接过去开门、下课后锁上门即可。你看看,这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以下这个场面也很典型。当父亲得知女儿正和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谈恋爱时,勃然变色,大骂道:“邦子,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你知道对方的老婆孩子有多伤心吗?”又说:“我最讨厌歪门邪道了。我没养过你这样的女儿,你不是我女儿,滚出去!”在一旁惊恐不安地看着的母亲连忙劝道:“唉,我说老头子,你也用不着骂得这么狠吧。”并严厉地批评女儿:“邦子,你知道你爸有多担心吗?虽然他的话说得有点过,但你这样做确实不对呀!”完全是在帮父亲说话。
然而,有一天,对钥匙管理——不,是对一切管理都十分严格的S老师对所有私配钥匙的人进行了彻底调查。他给我也发了一封邮件,问我是不是持有第一研讨室的钥匙。邮件很长,里面说明了他为什么要过问这事,还说如果弄错了的话对不起……而他最后的要求却很机械:“请回答‘是’或者‘不是’。”我立刻如他所愿地回了邮件。内容就一句话:“是的,我自己配了钥匙。”于是他又很快发来一封长信:“虽然知道目前的做法很麻烦,但从管理上来说也别无他法。”又说:“如果反对这种做法,可以向教授委员会正式提出修改规则的建议……”最后他写道:“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当面归还的话,可把钥匙放在信封里交给教务员。”看到这,我不禁哑然失笑。今后又要重复那套来回来去的烦琐过程,的确令人郁闷。但违反规定倒也属实,无话可说。另外,我根本不觉得归还钥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我立刻跑到办公室,把钥匙和S老师的邮件一起交给了教务员。
下面这个故事虽然有些老套,但很典型。奸诈的房地产商看中了位于大楼间的一家拉面馆,趁男主人外出时上门,抓住老板娘威逼利诱:“把这里卖了就能一下子拿到上亿巨款哦。”但老板娘却回答说:“我家掌柜的最讨厌歪门邪道了。”遵照丈夫的指示守护这家破旧的祖传小店。
结果,当天又收到S老师发来的一封更有趣的邮件。邮件里说:“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令我颇受教益。”嗯,他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是“一般人”。
“注重分寸的人”有许多问题,而另一种人与此相似,那就是“讨厌歪门邪道的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男人。虽然应该也有讨厌歪门邪道的女人,但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最符合这种形象的应该是已过中年的大叔,而不是年轻人,而且最好不是知识分子。但也有像一心太助③,或是夏目漱石的小说《哥儿》主人公那样的年轻人,二战后还出现过因不吃黑市米而饿死的法官④,他们当然也属于讨厌歪门邪道的人。不过,最典型的还是工匠、厨师、鱼店老板等。过于脱离社会的人是不符合这种形象的。另外,因为过于讨厌歪门邪道而得了抑郁症、每天都要吃抗抑郁药的形象也不符合。典型的“讨厌歪门邪道的人”其实是生活中的平常人,他们深谙人情道义,是已婚人士,而且是个让老婆死心塌地的“好人”。
我不会袒护自己指导的学生
讨厌歪门邪道的男人们
既然说到大学的话题,就顺便再举一个事例,虽然可能和“分寸”没什么关系。
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注重分寸的人,并非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而不惜被社会排斥的人。他们认为,只要注重分寸,就一定会有人关注,绝不会被社会淘汰。他们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叫嚣:“在如今这个冷漠的社会里,这些规范也许已经行不通了。但我还是讨厌不讲分寸的家伙。”如果说他们固执,那也是经过精心算计、知道自己不会被社会排斥的固执之人。
我所在的人际交流专业已经成立6年了,2月份举行毕业论文答辩,届时老师们会阅读学生们的毕业论文,然后开会评审,决定每篇论文是否合格。我之前一直教公共课,没有参加过毕业论文评审会,而且哲学系以前也没有实施过这样的制度(无论在日本还是国外)。所以初次参加评审会时,我觉得很不适应,对众多老师争吵不休的情形感到疑惑。一旦自己指导的学生论文或答辩稍微受到一点儿批评,有的老师就会怒目圆睁地进行辩护,还有的老师会拼命攻击对方指导的学生。在评审会议上,大家都铆足了劲,甚至不惜为此翻脸(事实上,也确实有很多老师因为毕业论文评审而把关系闹得很僵)。
也就是说,注重分寸的人并不是想遵守已经没人相信的陈规旧习,他们着眼于另一种规范——在现代社会仍然具有怀旧意义、受到大家欢迎、还没有被废弃的规范。他们对这些规范十分敏感,并运用天才般的直觉发现它们,加以提倡。
批评自己指导的学生就等于批评自己,所以他们才会拼命反抗吧。当然,我在这种场合下也很不“合群”——即便是自己的工作受到无理批评,我也不太生气。因为工作被别人误解是常有的事,而且我深知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很糟糕,所以就算受批评我也认了。这和理智、诚实没有任何关系。大体而言,“学者”们老是摆出一副臭架子,自以为“了不起”。唉,毕竟他们从小学开始就在智力竞争中一路胜出,也难怪会摆架子。但很多学者所表现出来的拒不接受他人批评的态度,则只能说是臭不可闻。
因此,他们不会强调“天皇陛下和臣民”“日本人和旅居日本的外国人”“正常人和残疾人”之间的差别,这是很巧妙的做法。换言之,注重分寸的人在二战前应该会大肆宣扬“帝国臣民和敌国国民有别”“嫡子和庶子有别”“正妻和小妾有别”;若在江户时期,他们恐怕会一脸严肃地提出“武士和町人②有别”“地主和佃农有别”吧。
即使毕业论文被评为不合格,也并非不能毕业,只要再参加二次答辩即可(走过场而已)。但不知为什么,很多老师对二次答辩非常抵触,他们表示强烈反对:“学生已经尽力了。”“我认为这篇论文没问题。要让他参加二次答辩的话,我说不出口。”“如果评为不合格,学生一定会很沮丧的。”……
还有一点,我们不要被他们的外表所蒙骗。注重分寸的人表面上看似忠实于自己的信念,似乎具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但其实并非如此。他们看上去好像是打破社会常规的叛逆者,其实却完全恪守陈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注重的往往是社会上稍微有些松动的规矩。有一些陈规旧习逐渐废弃,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们正是看准了这种“废弃程度”,从而提出“男女有别”“夫妻有别”“玩和工作要分开”,扮演着稍微有些传统的角色。
我的研究室不太受学生欢迎(应该说完全不受欢迎)。受欢迎的老师会招到10多名学生,而每年来我这里的却只有两人左右,而且他们的论文题目都是诸如此类:《在精神科日间护理中使用计算机进行实践的考察》(题目太长!)《交流论视角下的食品玩具收藏》《通过比较国内外主要机场验证日本航空管制业务的问题点》(这题目也太长!)……今年这两名学生的题目分别是《关于魔法》和《坏习惯的交流》——这根本不像是电通大学的毕业论文题目。说得不客气一点,这些论文题目简直让人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来上电通大学。
在这里,我们必须认识到:注重分寸的人表面看上去很重视合理的思考和行为,其实完全相反;他们表面上看似很善于思考,其实根本不会思考。他们的语气也许很坚决,但他们的态度和理性完全相反——不能运用语言来准确、严密地表达光怪陆离的各种人类社会现象。大家明白了吧?注重分寸的人不重视理性和语言。他们最不擅长通过积累概念、反复讨论而最终抵达真相。因为,即使不这么做,“分寸”也早就规定得清清楚楚了。
而且,虽然最近论文质量有所提高,但我第一次指导的两名学生答辩都很差,其中一人被要求参加二次答辩。系主任盯着我问道:“中岛老师,您看怎么办?”我回答说:“让他参加二次答辩吧,因为我也觉得他很差。”然后我如实告诉了学生:评审会议上大家对他评价很差,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没有为他辩护。他本人也接受了,欣然(?)参加了二次答辩并顺利毕业——这又有何难?
注重分寸的人无处不在,他们都是平常人——在大家生气时生气,在大家欢笑时欢笑,在大家悲伤时悲伤。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注重分寸的人却从不思考“分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在这一点上也太不讲分寸了)。因此,我们不能问注重分寸的人:“为什么要讲分寸呢?”因为这么问就证明你内心堕落——不懂得分寸的家伙简直就是败类。在这个前提下,他们一本正经地搬出种种规则,强迫大家遵守,例如:男女有别、夫妻有别、师生有别等。
①日本法律规定,未成年人不得吸烟喝酒。
高中棒球队某日训练结束后,教练看见几名队员在后院喝啤酒①。次日,他召集来所有队员,哭着对他们说:“虽然我也觉得遗憾,但做事必须要有分寸。你们几个就别想参加甲子园全国大赛了。呜呜呜……”
②町人:日本江户时期的商人和手工业者。当时推行士农工商等级制度,武士阶层比町人地位高。
部长在公司里闲聊时,听说了课长性骚扰女职员的事,就立刻找到课长,严肃地说:“要注意分寸呀。”
③一心太助:日本小说、戏剧中的虚构人物。
母亲一边泡茶,一边看着女儿,谆谆教导说:“你不要再跟S先生一直未婚同居了好不好?我还没跟你爸说。你爸可是个非常注重分寸的人,他要是听说了,一定会骂你的。”
④二战期间,日本颁布《粮食管理法》,实行粮食配给制。东京法官山口良忠虽口粮不足却拒绝去黑市换取食物,1947年死于营养不良。
首先举几个典型例子,看看注重分寸的人是如何出场的。
⑤《三人吉三廓初买》:日本歌舞伎的经典剧目,故事主角是三个名叫吉三的盗贼。
何为“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