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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总是积极面对生活的人

对别人闷闷不乐有意见的先生们,通常也不允许别人哭泣流泪。举个稍有些过时的例子——我很讨厌坂本九的《抬头向前走》,特别是这首歌的歌词(永六辅作词)。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抬头向前走,不让眼泪流”呢?从歌词内容推断,应该是自己一个人在走,那就更莫名其妙了。如果是跟很多人一起走,自己忽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的话,也许会影响同伴的心情。而且,如果在上下班高峰的车站内或是在傍晚车站周围的商业街上边走边哭的话,路上行人一定会感到非常厌恶,唯恐避之不及。但即使这种场合,我依然主张想哭就哭。至于在晨霭弥漫的河滩或是在冷清的黑夜里独自行走,那就更无所顾忌了,为什么一定不能哭泣流泪呢?

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哭吧

其实我略有些理解: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悲伤、拼命坚持到今天,担心自己一流泪就会“坚持不下去”。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强忍住悲伤。所以,总的来说,我还是没弄明白。根据我漫长的人生经验,人不会因为哭泣而“坚持不下去”。想哭就尽情地哭吧,不至于一哭就哭上十年八年的。无论如何悲伤,哭够了,自然就不会再流泪。

既然人生如此残酷,闷闷不乐本属正常,那为什么会这么让人讨厌呢?我觉得非常纳闷。想来想去,最后得出结论:对那些“积极面对人生”的人来说,如果身边有人哭哭啼啼、闷闷不乐的话,会严重影响自己的心情。当然,我也一样,如果身边有“总是积极面对生活的人”,我会感到十分厌烦,但却绝对没想过要去改变别人的信念。信念嘛,让他自己带到坟墓里去好了,只要别拿来强加于我、别侵犯我的领地就行。

大约在两年前,一直仰慕我、说要跟我学哲学的K君投河自杀了(也很有可能是事故)。在那之后,我不可思议地哭泣流泪了好长一段时期。他曾给我发来传真,说有烦恼想找我倾诉,我回答说:“你自己解决吧。”之后不到三个星期,他就自杀了。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常常讲着讲着课,眼前就浮现出他的面容,不禁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没法继续讲课。夜晚,自己在路上走着时,忽然悲从中来,号啕大哭。来到繁华的商业街时,当然会擦干眼泪;但一转入昏暗的住宅区,强忍着的泪水又立刻涌出来。和朋友偶尔一谈到K君,泪水就在眼里打转。两三杯酒一下肚,就忍不住当众流下泪来。

我讨厌鼓励别人,也讨厌被人鼓励,虽然我几乎没被别人鼓励过。想鼓励别人,这种意愿固然可以理解,但其实说白了就是这样的意思:“我是信口开河随便乱说的,但都是为了你好。所以,请和我一起暂时沉浸于幻想之中吧。”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个多月。之后的半年,还经常触景伤情,潸然泪下。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呢?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并非全无愧疚之念,但毕竟K君自杀的原因很复杂,跟我的过失没有直接关系。K君对我既仰慕又憎恨,这跟我的病态人格颇为相似。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想尽量和他保持距离。虽然我认同他的能力,但我确实并不“爱”他——无论是从爱情还是友情的意义上来说。所以,我并不觉得K君不在了,我就活不下去。说实话,即使从来不认识他,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但我还是泪流不止。连父母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怎么哭过,现在却哭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呢?自己的内心真是难以捉摸。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啦。总之,我感到悲伤,所以哭泣、流泪。这一点是无法掩饰的。既然这样,那就顺其自然吧。于是,又继续哭了一段日子……过了两年之后,现在,我很少再为K君的自杀而哭泣了。

这是从电视剧里截取出来的一个片断。像这样,“总是积极面对生活”的善良市民们,一旦见到别人闷闷不乐,就会强迫说:“笑一笑。”如今,很多人一看见别人情绪低落就立刻上前鼓励,这样的人遍布全日本,实在让我厌烦。

把不愉快的事全忘掉的人

“嗯。”

从上述经历也可看出,对于不愉快的事,我总是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越痛苦的经历,我越要固执地反复回想,有时甚至写下来,公之于众。对我来说,这样做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一种自然状态。最终,还能起到治愈效果——我越是回想和记录不愉快的事,内心就会变得越平静。

父亲用双手捧着女儿的脸,微笑着说:“你唯一的长处就是你的笑容啦。”

弗洛伊德有个术语叫作“快乐原则”(Lustprinzip)——我们从一生下来就追求快乐,避免不快。然而,在现实社会生活中,光这样是行不通的。我们还必须同时遵循“现实原则”(Realitätsprinzip)——压抑快感,忍受不快。

“嗯,谢谢。我不会再哭的。”女儿说完,立刻不可思议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但我们无法据此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反复回想或多次梦见过去的痛苦经历。如果说做梦是为了满足欲望,那么,梦见过去的痛苦经历又是为了满足什么欲望呢?弗洛伊德如是说……拉康如是说……这些专业理论在此略去。我想说的是,至少对于我来说,回忆痛苦经历并非不可思议,也无须引发争论,只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而已。

“别再闷闷不乐啦!你这样子的话,你妈妈若泉下有知也会不高兴的哟。哪怕为了你妈妈,也得积极乐观地生活呀!”

人活着必然痛苦。所以,如果我们认真追问:“人生是什么?”那就只能回忆自己的痛苦经历,并且像牛反刍一样地反复“回味”。对于不愉快的事,我们要巨细无遗地记住,从各个方面观察体会。这样的话,今后人生遇到各种痛苦时,就会比较容易忍受了。

“总是积极面对生活的人”不仅在公司管你,而且往往还要干涉你个人的私生活,甚至是你的表情——他们一旦看见有人闷闷不乐,就会走上前去,要求别人强作笑颜。

所有经历过原子弹爆炸、被关押在集中营的人,都绝不可能忘记这段经历。这不仅是因为他有义务将其告诉后世,而且正因为他度过了这段残酷的经历,所以才成就了今天的自己。审视自己人生时,不可能删除掉这段经历,即使能够,那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

绝不能闷闷不乐?

因此,无论是社会的不幸,还是个人的不幸,这种经历越痛苦,对人格形成的作用就越大。所以,还是不要忘记为好。

然而,在现实中,只有那些“总是积极面对生活的人”才能在公司里大摇大摆、昂首阔步。他们成为上司以后,一旦发现“消极面对生活”的下属,就会像战前的特高警察一样上前整治他。

然而,像我这样采取自然处世态度的人,似乎只是属于极少数派。在这个国度里,到处都充斥着“把不愉快的事全忘掉的人”,更确切地说,是想忘掉、假装忘掉,至少也要尽量避免提及。

之所以有这个梦想,是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我考上了哲学系研究生,但似乎无望完成硕士论文,就在家里闲躺了一段时间。后来转念一想,为了生活,还是得进公司吧。于是拖着脚步出门,去各家公司转了一圈,领回许多宣传册。宣传册上登载的照片和文章是如此积极向上,几乎让人忘记了世间的死亡和阴暗面。这让我觉得十分别扭。之后参加各公司的应聘考试,偶尔也进了面试阶段。但也许是因为我的“忧郁”气质和公司氛围格格不入,而且这些都被对方看在眼里,所以,我参加的面试统统都失败了。当时,我就深有感触:多么希望有一家公司可以包容我们这些“消极面对生活的人”啊!

纵观人类历史,对于大多数弱者来说,治疗悲伤的唯一方法就是“遗忘”。所以,有人提醒我,不应该盛气凌人地指责他们。这点我倒是能理解。但即使完全认同,也必须指出:“遗忘”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而且相当恶劣的)欺瞒手段。即使弱者不选择遗忘就真的活不下去,也不能因为它“适合弱者生存需要”就获得绝对的正当性。在现代日本社会,有很多人大肆宣扬“遗忘”理论,把它当作一面锦旗高悬在空中,以为这样就能让大众沉默。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遗忘”的做法就是“正确”的。

我有几个梦想,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实现(恐怕不可能,所以只是想想而已)。其中之一,就是开一家死气沉沉的公司,让员工们保持“消极面对生活”的态度。应聘条件:首先,必须具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其次,要把赚钱和工作视为毫无意义。我只录用那些表明自己“迫于无奈才工作”的人。但这毕竟是公司,所以,对于不干活的人,当然会毫不留情地解雇;但我并不要求你工作时必须干劲十足,表现得不情愿也无所谓——确切地说,我更欢迎这种态度。我这公司只是一个工作的地方,不举行任何庆典仪式和娱乐活动。我想,它一定会成为吸引众多人才的优秀企业。

《飘》: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

对于他们来说,“消极面对生活的人”无异于眼中钉。无论男女,无论在什么组织里,只要一看见消极面对生活的人,就会去努力调教他。我没在公司里工作过,不太清楚,但我想:大概全日本所有的公司都欢迎“积极面对生活”的员工吧。

《情死天网岛》:日本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剧本。

这些“总是积极面对生活的人”,如果只是遵循自己的信念,那倒也没什么害处。但问题是,他们往往会向周围人宣扬“积极面对生活”的信念,而且厌恶那些“消极面对生活”的人。

《冥途信使》:同上。

索性开一家死气沉沉的公司!

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从阿里斯托芬的时代开始,女人们就一直讨厌战争,因为“战争会死人”。在这简单明快的逻辑下,男人所有的原则、威信、名誉、自尊都毫无价值。而男人却执着地追求这些东西,实在是可怜。简而言之,男人们为了观念而发动战争;女人们却知道“活着”比观念更重要,所以反对战争。对了,请大家别误会,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女人一方是“正确”的。因为稍拉开点儿距离来看,就会发现男人们厮杀的场面很滑稽。

阿里斯托芬(约公元前446—前385):古希腊喜剧代表作家。

至于“总是积极面对生活的人”为何以女性居多,这是因为女人在社会上取得成功要比男人困难,从斯嘉丽的时代到现在都一样。如果不积极面对生活,就会被压垮,无法坚持下去。然而,这并不全是社会的错,还和女人特有的逻辑有关——归根到底,就是完全以现实的眼光看问题。虽然这么一概而论很可能会引发众怒。可想而知,女人自然会脱口而出地反驳说:“优先考虑生存问题,难道也有错?”为了活着,可以完全不顾社会规则和道义。一般而言,女人往往认为:为了“真爱”,可以大肆贬低别人,可以给别人带来不幸,甚至不惜以身试法……对于《情死天网岛》和《冥途信使》之类为了爱情而破坏社会规则的戏剧、小说,她们会下意识地表示赞赏。很多女人深信:“真理”存在于坚韧、顽强、朝气蓬勃的生活中,谁要削弱它的话,那就是“虚伪”。在这一点上,她们竟然不经意地成了尼采的门徒呢。

特高警察:1911年日本政府为了取缔左翼运动而设置了特别高等警察,简称特高警察。

您明白了吧。斯嘉丽这种坚强的信念充满了魅力。在她的生活方式背后,有一种对理智和观念的强烈藐视。她的信念极其简单:只相信“现在自己手里拥有的东西”。在她心里,“活着”或者说“饭碗”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为了活着,可以当小偷,可以骗人,可以背叛,甚至可以杀人……这就是她的“美学”。对于这一点,我实在不敢恭维。

坂本九(1941—1985):日本演员、歌手、主持人。1961年发行的歌曲《抬头向前走》是其代表作。

例如:女人靠一己之力维持丈夫留下的小公司;小剧场的女演员一直努力往上爬,终于获得今天的地位……像她们一样,在严酷的现实中历尽艰苦而且最终得到了回报——这样的中年女人,听着周围的赞美时,最适合把“积极面对生活”挂在嘴边,以告别过去的痛苦。她们具有一种自我催眠意识:如果不采取“积极面对生活”的态度,就活不下去。也就是说,内心深处有着无数悲惨、不可理喻的往事,有着心如刀割的屈辱,有着几欲负疚自杀的自责之念……但却被强行压抑下来。要是一直沉湎于过去,那这辈子可就完了。所以,平时要处处留心,不回顾过去,只向往明天。对了,《飘》的主人公斯嘉丽就是这样的形象。

永六辅(1933—2017):日本广播作家。

这种人也是以女性居多。她们很快就能忘掉烦恼、悲伤的事,积极乐观地向前看。即使遇到悲惨的遭遇,即使被人欺骗,她也会立刻用围裙擦干眼泪,展现出明朗的笑容:“这点小事,算什么!”其实,她们往往比一般人经历过更多烦恼和悲伤,所以,每当快要被这些接二连三的苦难压垮时,她们就会鼓励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要积极地面对生活!”渐渐地,这个来自内心的声音变成了上天的指示。每当快坚持不下去时,就会听到远处传来这句话,不由恍然大悟:“对呀,就应该这样。”把这句话作为精神支柱,让自己努力地生活下去。

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

你周围一定有这种人——双目炯炯有神地仰视着上前方,拂去身上的灰尘,不惧怕艰难困苦,总是积极地面对生活……

拉康(1901—1981):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

不思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