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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想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人

你父母和我父母都一样

乖乖地听我的吧

要好好待他们

别的事你就少插嘴

要跟婆婆小姑和睦相处

家里的事只有你来做了

只要有爱,这不难做到

是没能力守护家庭的

不要搬弄是非

工作做不好的男人

不要争风吃醋

你要记住:

我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的

——尽力而为就行

——可能不会吧

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过,你最好还是有点心理准备

饭菜要做得香喷喷

幸福是由两个人共同创造的

也不能比我晚起床

而不是某一方吃苦就能得到

你不能比我早睡

既然你离开家来投奔我

但都是我的心里话:

就再也回不去啦

虽然不太中听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我有话要对你说

当孩子长大

在你嫁给我之前

我俩老了的时候

然而,最让我反感的,还是佐田雅志的《大丈夫宣言》。这首歌我听过很多次,每次听到时,都仿佛被那一句句歌词渗透全身,十分难受。整首歌词抄录如下:

你不能比我先死

《大丈夫宣言》

哪怕是一天

我尤其讨厌的是,那些家庭至上主义者往往觉得自己才是“正常”的。他们认为:既然自己是正常的,那不正常的人就必须“接受治疗”,至少也应该被同情——“没有家的人多可怜啊”。

也不能比我先死

感慨“家庭真好”的人,显然是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上述规则,而且从不怀疑它所构建的排外型人际关系。我把这种不加批判的家庭主义称为“家庭至上主义”,并直斥其简单且麻木的暴力性。有人大爱家庭,当然没问题,但这绝不是人类的共同理想。有人不想拥有家庭,有人讨厌家庭,有人怨恨家庭……像这样的家庭批判论者随处可见,这是正常现象。

我死的时候

确实,当一个人生病或遭遇事故时,最关心自己的就是家里人。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家庭的温暖。反过来说,这种时候,家里人就应该最关心自己,其次才轮到别人,这是心照不宣的规则。只有家里人才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关心,别人不能越俎代庖。这条规则简直可谓残酷。所以,如果有人说:“昨晚我妻子死了。”大家都会神情肃穆。但如果说:“昨晚我情妇死了。”大家就会表示不屑。如果有人说:“我丈夫遭遇车祸,伤势严重!”大家会为之震惊。但如果说:“我的情夫遭遇车祸,伤势严重!”即使声泪俱下,大家也只是面面相觑。在这场社会游戏中,大家都配合得十分巧妙。家庭是社会制度,同时也是一种自然形态。在这种认知的支撑下,家庭以其特殊的紧密性得到全社会认可。我只要一看见那些为家庭而忙碌的人,就能感觉到他们的骄傲之情。

什么都不需要

这种态度极其普遍。有个电视节目经常报道失足少女改过自新的真人真事,不知为什么,每次结尾都是千篇一律——女儿身披新娘服装,向父亲致谢,父女俩都当场放声大哭。“改过自新”的象征,就是那身新娘服装,随后就是生孩子吧。像这样,“家庭”的规矩将会一直束缚着她。在改过自新的道路上,“家庭”起着核心作用。我认为对于这种老一套的家庭观,从不怀疑、墨守成规,这样的态度是专横而粗暴的。

只要你握着我的手

我的疑惑,还表现在对水谷先生视如神圣的“家庭”观念的反感上。在他的演讲中,多次提到过这样的少年——由于家里贫困而被人欺负,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一直全力隐瞒。水谷先生对这样的做法持绝对肯定态度。我对此并无异议。然而,这种态度很容易导致出现误区:那些清醒地看待家庭的人,通常会遭受世间冷眼;而那些不太顾及父母的少年,自然也会受到批判。

流下至少两滴眼泪就行

家庭至上主义

我一定会对你说:

很多年轻人正是因为这句牢骚话而投奔到我门下。即使在阳光下生活,终究还是过着无聊的日子,对于领悟到这一点的人,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换言之:“即使鞭策自己回到阳光下、拼命努力地生活,人最后也会死掉的呀!”对于这样的呼声,水谷先生并没有给出答案。我知道,对于水谷先生来说,只要年轻人暂且能在阳光下积极地生活就行。但我认为,如果这个问题不弄清楚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这就是我心存疑惑的原因。

因为有你,我才过得这么幸福

因为我深知:即使回到阳光下的世界,也不见得就会有“精彩的人生在等待你们”。沉湎于吸毒、为了得到毒品而屡屡犯罪、遭受近乎强奸的虐待——与此相比,好好上学、做自己喜欢的事……这种“健康”的生活当然要幸福很多。但我立刻想问:“那接下来呢?”按照正常逻辑,接下来自然就是找工作、结婚、成家……极其“平庸”的生活。而且,最终结局是死亡。所以我难免要发牢骚:“其实这样的人生也挺没劲的。”

你要记住:

然而,事实上我却心存疑惑,虽然我并没有丝毫要指责他的意思。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他鼓励少年们说:“只要摆脱黑夜,回归阳光下的世界,那里就有精彩的人生在等待你们。”其二,他认为:“你们逃往黑夜,沾上毒品,摧残身心……所有的这一切都应该归咎于大人,是他们没有紧紧拥抱你们,没有好好爱你们。你们是纯粹的受害者。”按第二点的逻辑,水谷先生深信:孩子们都是单纯的,应该得到爱护。虽然有些矫情,但“孩子们堕落的责任多半在于大人”的观点还是能理解的。不过,对于第一个观点,我却不敢苟同。

我爱的女人

其实我见过他两次。他相貌堂堂,浑身散发出真诚的气息(所以和我不是一路人)。他向来只说实话,从不说谎,也从不炫耀。他的所有行动都是出于真心——希望少年们改过自新,从来没有别的私心杂念。结果他出名了。如果想要感召更多的少年及其父母、老师,当然是越出名越好。但对他来说,出名的意义也就仅此而已。大家都能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所以都认为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我爱的女人

如果让我再列举一位现代演讲名家,我会举出“巡夜老师”——水谷修先生。在电视里看过几次他的演讲,确实厉害。我最怵演讲(也不擅长),所以很羡慕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企及。在他的精彩演讲背后,有一种对自己话语的绝对自信,而更深层处,是对自己思想的绝对自信。他认为:必须拯救那些被父母以及大人们抛弃、整夜流浪街头的吸毒少年。他的意志坚定不移,而基于这一信念的行动力,更是令我甘拜下风。

这辈子只有你一个

巡夜老师

你要记住:

看见小鸟,你也说“喵”

我爱的女人

看见大象,你说“喵”

我爱的女人

还抱着你去动物园

这辈子只有你一个

回想今年五月

这首歌故意以传统大男人的口吻说出心里话,但其实一点儿也不传统,反而通篇洋溢着近代西方的爱情观念和家庭观念。一般来说,男人总是在结婚前扮演新好男人,婚后则原形毕露地变回传统大男人。但歌里的这个男人却恰恰相反,假装扮演传统大男人,骨子里却是个新好男人。性格看似粗糙,实则纤细。看似拘泥于传统观念,其实很尊重女方的人格,也真心爱着她。

那孩子又不会再回来

这份宣言虽然都是常识性的内容,也正因如此,让对方觉得很真实。而且,对于女人最想听的话,就明确说出来,告诉她:“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其他无关大局处则适当表现一下男人的霸道和坦诚。他要让对方明白:“虽然我不是模范男人,也不是模范丈夫,但我完全向你敞开心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从这个男人的撒娇之状可知,他早就计划着对方一定会接受这一切。而且,他的狡诈也表露无遗——他心里早已经打好小算盘:未婚妻以及整个社会都会微笑着欢迎自己的。

春天来了又如何

听过我的演讲后,有三个人精神异常?

而我却凄凉难耐

偶尔有人邀请我去做演讲,其中一半左右我会应邀前往。所以,一年演讲个四五次。

有人说,春天又来了

去年7月份,我在庆应义塾大学湘南藤泽校区的“福田和也研讨班”上做了演讲。福田先生和我并不熟,也并非对我特别赞赏,那为什么会邀请我去呢?因为这学校有个叫T君的学生曾经参加过我主办的哲学道场“无用塾”(去年秋天关闭了),他后来去参加福田研讨班时,向福田先生推荐了我。福田研讨班有时会举办作家演讲,其中有一次活动就邀请了我去,虽然福田先生很不情愿(原因后文再说)。

前几天,我在成田机场买了筱田三郎朗读的中原中也诗集录音带,在飞机上听。那声音真是沉静优美。比起那首以“所爱既死,唯有自杀”开头的绝唱《春日狂想》,我反而觉得那首轻描淡写的《春天又来了……》更感人。听着听着,我被他痛失两岁幼子的心情所感染,不禁泪流不止。

我还是第一次去湘南藤泽校区。绿树环绕的平缓丘陵上,别致的灰色建筑物点缀其间,正中央有个水池,清澈如镜。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躺卧在斜坡上。这校园真美,简直跟天堂一样(虽然我从没去过)。不知为什么,这学校有很多学生曾参加我主办的“无用塾”,让我感慨良多。两年前自杀的K君就来自这里——关于K君后文再谈。听说这学校有挺多人自杀的,但是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死了也甘心吧,我只能这么强解人意了。

听小说朗读录音也很有趣。天才作家写出的作品,即使用耳朵聆听也会觉得神清气爽,格外动人。我尤其喜欢宫泽贤治的作品,其中一个原因是,朗读者是我特别喜欢的岸田今日子、市原悦子,那些日本东北地区方言和儿童语言、拟声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诗意盎然的世界。另外,太宰治、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也是节奏铿锵,听起来十分入耳。

当天,有50多个学生来听演讲。演讲主要围绕我的著作《半隐遁的人生》展开。其间T君提了很多问题。

既然提到演讲录音的话题,就顺便说一下,我喜欢听名人演讲。即使在众多演讲录音当中,曾野绫子也是出类拔萃的。她的声音圆润、优雅、真诚。也许是因为我见过她的端庄面容吧,每次听演讲录音时,都会联想到她的美丽身姿。这是别人所没有的效果。至于小林秀雄,我则觉得看文字要好得多,这可能跟我的个人喜好有关。他的声音像落语家一样尖着嗓子而且略显轻浮,虽然别有韵味,但我却不太喜欢。

在演讲过程中,有时我会口无遮拦地抛出一些偏激的言论,例如:“父母去世了,但我一点儿也不悲伤。我还扬言要和所有亲戚都断绝关系,甚至不想见到老婆孩子。”每当这时,T君就会打断我,让我回到原来的话题。学生们都老老实实地听着。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一到提问环节,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都出来了。有个男生满脸失望地问道:“难道你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就没有任何感情吗?”我回答说:“我从不去扫墓。因为我知道,坟墓里只有一堆白骨……”演讲结束后,他们为我准备了慰劳会,在新宿举行。可是参加者竟然比原定人数少了10人。看来,我这样的人确实不受大家欢迎。(福田先生正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才不愿请我来做演讲吧。)

所谓“乐于助人”,其实只是在自己愿意的时候去帮助自己想帮助的人而已,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如果能意识到这一点倒也罢了,可是他们却往往向对方索取“感谢”。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如果知道对方并没有心怀“感谢”,难免会生气。但请注意:“乐于助人”是你的自由,但绝不能索取回报。有时这甚至会招来对方的无情对待,或蛮不讲理的误会。即便如此,你也心甘情愿地去帮助对方。这样,才算是真正的“乐于助人”吧。

那之后不久,我和福田先生一起出席某个聚会时,一见面他就向我汇报说:那次演讲之后,有三个女生出现了精神异常。

我希望她们能好好听一下曾野绫子的演讲合集《从圣经学习人生》中关于援助难民的部分,并意识到:如果要真正地援助难民,而不仅仅是停留在多愁善感地表示同情的阶段,那将是无比艰巨的任务。一提到难民,很多人就以为他们是“心地善良的受害者”,其实并非如此。曾野女士曾在演讲中问道:“为了生活,他们变得多么狡诈、多么会撒谎,大家知道吗?”又说:“如果各位成了难民,一定会比他们更无耻的。”说到此处,全场听众哄堂大笑。

但我无动于衷,于去年11月又开了两场演讲会:

“想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人”会出现一个稍为粗野的变异——“乐于助人”的人,其中也是女性占绝大多数。我在以往的人生中遇见过很多这种人,简直让我不胜其烦。

一场在独协大学,题为“幸福与道德善的关系——从康德的根本恶谈起”,是为了纪念康德逝世200周年而举办的。演讲内容即我后来为岩波新书写的《关于恶》一书。我强调说:“人无论如何努力,最终难免还是会沦为恶。”幸亏有康德这位伟大的权威做后盾,才能镇住大家;如果是我自己的观点,那听众一定会嘘声四起吧。

棘手的难民问题

另一场演讲在涩谷图书馆,题为“人生的荒谬性与工作”。这次纯属“自己的观点”,所以严厉的批评汹涌而来。演讲开始时,我首先表明自己对读者的一贯态度:“我当然要感谢读者,但我对任何一位读者都不感兴趣。所以,我既不愿私下约见,也不愿签名……”说到这里时,会场到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纷纷把我的书收进了包里。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每当此时,我会渐渐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氛围中,突出自己的反社会形象,比湘南藤泽校区那次效果更佳。

您大概明白了吧。例如,《东京物语》里的原节子、《请问芳名》里的岸惠子、《二十四只眼睛》里的高峰秀子(其实我很喜欢这个人物,也很喜欢扮演者高峰秀子)、《冰点·续集》里的岛田阳子等。老电影里的女主人公都属于这种类型。她是如此“心地善良”,而且还是绝世美女,所以,最终我们一定会屈服,而她则高奏凯歌——这是显而易见的结果。

到了提问环节,听众纷纷质疑。最后,一位70多岁的老人冲我嚷道:“你根本没有资格结婚!”我回答说:“嗯,我也有同感。”之后,他就生气地瞪着我。

她的关心绝不强加于人,所以你也可以拒绝。但如果被拒绝的话,她就会显得非常失落,虽然只是轻轻地嘀咕一声“哦”,但浑身都表现出失望之情。倘若对方感觉迟钝,自然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但我却是敏感之人,不忍坐视不管,只好接受了她的好意。于是,她立刻容光焕发,变得快活起来。无论受到什么刁难和责骂,她都能保持忍耐,一直尊重对方,绝不还击。

既然是我做演讲,那内容必定是反社会或非社会性的。然而,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来听(独协大学那场约200人,涩谷图书馆那场约60人),而又向我表示不满呢?不乐意的话,干脆在家睡觉得了,又何必来听呢?真是莫名其妙。

有时我会反省自己:为什么看“好人”不顺眼呢?其实,绝不是因为相比之下,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而是因为她不肯放弃“不幸的人”。她一旦觉察出别人有一点儿不幸,就立刻想要安慰对方,不仅想,而且立即行动,绝不会袖手旁观。当然,我并不是嫌她多管闲事。

马克斯·韦伯(1864—1920):德国著名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学家。

“朋子,你这人啊,老是为大家的事情操心,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幸福吧!”别人拍拍她后背劝说,她也只是恬静地微笑。不一会儿,又见她为了大家的事而奔走出力了:热心地给别人做媒;安慰失恋的人,甚至还亲手做了饭菜送去,以示鼓励……而自己却不求回报。NHK电视台有个晨间节目“小说连续剧”(我对“晨间剧”这一简称有些抵触),以前我经常看,但最近没在看了,剧中主人公大都属于这种类型,可以说是一种全民理想人格吧。

明治时期:1868—1912。

一直以来,我周围都有很多这样的人。与其说讨厌,更确切地说,是一见她们在旁边就觉得心烦。她们非常关心身边的人——如果这种关心仅限于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可能会被认为是自私的表现;但如果射程再远一些,对朋友、同事、远房亲戚,甚至不太熟的人也一样关心的话,那就是典型的“好人”了。当然,认识她的人都对她印象很好。

江户时期:1603—1867。

经历过妇女解放运动等各种反对歧视的运动之后,现代日本人对歧视语言变得神经过敏,各种评判标准也不再像从前那么苛刻了。然而,关于“好人”的理想类型(借用马克斯·韦伯的术语),却似乎没什么变化,无论是和我小时候相比,还是和二战前、明治时期,甚至江户时期相比。“好人”——从不固执己见,而是谨言慎行,注意体察周围人的心情,分清自己所处的立场(或身份)……女性可能更符合这种标准形象吧。

NHK于1961年开始播放的日本电视剧系列。

尽管如此,传统的日本式“好人”并没有灭绝,而且还在到处生长。正因为现实社会骚乱不安,所以他们才更加强化理念,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作为一种理想(理念)延续下去。然而,关于这一点却颇有蹊跷。

原节子(1920—):日本女演员,曾出演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电影《东京物语》。

先人后己的人

岸惠子(1932—):日本女演员,曾出演广播剧《请问芳名》。

10多年前,“想早点儿抱孙子”这样的话还被认为充满善意;如今再说这话,必定会被视为糊涂爹娘。如果问新婚夫妇:“还没生孩子吗?”则简直是罪大恶极。至少在我看来,日本社会正逐渐改观,变得更加适宜居住。

高峰秀子(1924—2010):日本女演员,曾出演木下惠介导演的电影《二十四只眼睛》。

当然,也有个别变化令人欣慰:最近,日本终于也实现“文明开化”了。和过去相比,大家对这些“不正常的人”给予了更多的关注。自由职业者、啃老族、宅男宅女、自杀者越来越多,家庭暴力、离婚、虐待儿童、吸毒的案例也呈直线上升。所以,大家都很难再随口说出“有工作才正常”“疼爱自家孩子才正常”之类的话。我觉得社会还是在进步的,虽然要付出代价。

岛田阳子(1953—):日本女演员,曾出演电视剧《冰点·续集》。

我从这件事中学到了很多,而且不容置疑地开始讨厌那些声称“想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人。他们从未意识到对少数群体的迫害,简直是麻木不仁……哎呀,真是太讨厌了!但因为他们属于“好人”,所以即使控诉其暴力性,也无人理解。我是从小学、中学开始,经过50年,如今才总算能把这问题的病根表述清楚的。

曾野绫子(1931—):日本女作家、社会活动家。

我和同伴们执着地开展了抵制活动。可是无论如何努力,终究还是徒劳。我明白了:无论如何努力,这项活动也无法发展为市民运动。因为“大家”,即多数人,并不希望完全废除这“声音”,认为它不碍事,不,应该说有必要存在。于是,对这“声音”听之任之者被视为“正常人”;而被这“声音”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却被判定为不正常的人。“想看见大家高高兴兴”这一愿望,从开始阶段就破灭了。

小林秀雄(1902—1983):日本文艺评论家、作家。

我对此深有体会,特别是在20年前开始抵制“日本式特殊噪音”的过程中。之前我曾多次写过(例如《我在喧嚣的日本》):我非常讨厌充斥着整个日本的“声音”——在街上行走时,多管闲事的高音广播此起彼伏:“乘坐自动扶梯的时候……”“车左转,请注意!”“请勿奔跑上车,以防发生危险。”银行取款机的语音信息:“欢迎光临!”“请取回银行卡,谢谢您的使用。”超市和百货商店里的介绍:“今天的特价商品是……”“今天有优惠活动……”在商业街行走时,传来广播的轰鸣声:“睡觉时请勿抽烟!”“本周是秋季交通安全周!”在住宅区散步时,听到一阵阵“烤白薯——”“冰激凌——”的叫卖声。在人群拥挤的地方,警察手持麦克风大声叫道:“请注意安全!不要挤!不要挤!”……总而言之,即便你不想听,各种铺天盖地的“声音”也会席卷而来。

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诗人、童话作家。

如果经受不住考验,就会遭到排斥和迫害。所以,必须拼命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准确地表现出相反的表情,而且不得不把这痛苦的表演一直继续下去。

岸田今日子(1930—2006):日本女演员、配音演员、童话作家。

您也发现了吧,这种氛围残酷地压抑了少数派的情感。一般而言,人们在高兴时假装不高兴比较容易,但如果在不高兴时要假装高兴,那可就痛苦多了。正如对同性恋者来说,喜欢同性而装作不喜欢还比较容易,但不喜欢异性却偏要装作喜欢的话就会十分痛苦。又如,爱吃鸡肉而假装讨厌还比较容易,但如果不爱吃鸡肉却要装作喜欢,甚至要装作吃得津津有味,那就是一种考验了。

市原悦子(1936—):日本女演员、配音演员。

说到这里,有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因为“大家”等同于“正常人”,所以无论在哪里,少数派都只得假装“高兴”,以免被视为不正常的人。这种痛苦是多数派绝不能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他们只会兴奋地嚷嚷:“大家高高兴兴的,真好!”

太宰治(1909—1948):日本作家。

若不为大家的高兴而高兴,就会遭受“迫害”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作家。

这套做法不仅针对“正常的孩子”,还可以扩大到“正常的年轻人”“正常的中年人”“正常的老人”“正常的男人”“正常的女人”。所谓的“大家”仅指“正常人”,对此从不质疑的人才会若无其事地说“想看见大家高高兴兴”。我并非想说这种态度不对。毕竟,要办什么社会活动时,也只能考虑“大家”吧。但很多人嘴上说“大家”时,心里却没有认识到其本质,这种麻木和虚伪才是我所讨厌的。

筱田三郎(1948—):日本演员。

当时,对于文部省、市政府、教育委员会、大多数老师、大多数家长、大多数孩子来说,这些确实是值得高兴的吧。校长看着津津有味地吃着学校伙食的孩子们,看着在游泳池大声喧闹的孩子们,看着“大家高高兴兴”,一定会感到心满意足。您大概明白了吧,所谓的“想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人”,他们眼睛里只看得见多数人的快乐,却看不见少数人的痛苦。这里所说的“多数人”,并非指数量上的多数,而是指“正常人”——“正常的孩子”应该会为学校伙食、游泳池和林间夏令营感到高兴。因为这样才是“正确”的,所以只需要考虑这部分学生的意愿,其他的大可弃之不顾。

中原中也(1907—1937):日本诗人、翻译家。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反对这些活动,但我还记得自己从小学开始就和“大家”格格不入。每当校长在早会上微笑着宣布“下面有个值得大家高兴的好消息”,结果却无非是什么完善学校伙食制度、游泳池或体育馆竣工、六年级学生的林间夏令营即将开始之类的事,一点都不值得高兴。如果没有学校伙食制度、体育课、郊游,那才叫高兴呢!如果学校只是个学习的地方,那不知该有多快活啊!当然,我也知道,因为这些是值得“大家”高兴的好消息,所以,被问到时,我必须回答“高兴”。

水谷修(1956—):日本教育家,原高中教师。为了帮助吸毒、犯罪的失足少年,夜间常在繁华街市巡逻,因此被称为巡夜老师。

我本能地讨厌市民运动、志愿者活动、慈善事业,因为这些活动仅限于能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领域。例如:为非洲的新兴国家建造小学和医院、掘井、给予物资援助;为经历战乱的国家拆除地雷、保护难民;男人们在流氓出没的道路组织夜间巡逻;幼儿园的孩子去养老院为老人们唱歌、演舞台剧……这些全都是能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活动。

佐田雅志(1952—):日本创作型歌手、演员、小说家。

前文提到过的“我讨厌的人”,也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但他们自己却意识不到。为什么意识不到呢?因为整个日本社会提供了一种保护色。另外,这些人还是努力追求个人利益的功利主义者。虽然表面上装作大公无私,全心为别人、为集体,但其实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做会赢得口碑,从而给自己带来最大利益。

福田和也(1960—):日本文艺评论家。

“只要能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就行。”“只要大家高兴,我就高兴。”……在日本,常常能听到这样的套话。我对此别提有多讨厌了。因为他们没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种根本的错觉——以为自己的愿望很谦虚。其实,“想看见大家高高兴兴”的愿望是多么狂妄自大啊!归根到底,是希望把周围的环境调整得对自己有利,是一种利己主义。当然,我也是个坚定的利己主义者。但至少我能意识到这一点,比他们强。

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其学说对近代西方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过分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