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话:
B:“稍微用功的话,明年一定能考上的。”
A:“我儿子没考上东京大学!”
A:“唉,他整天只顾着玩。”
B:(是吗?其实我对你家儿子考大学的事根本不感兴趣。)
B:“啊?不会吧。你儿子那么聪明……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A:“唉,他整天只顾着玩。”
A:“我儿子没考上东京大学!”
B:(我看不止这个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脑子笨吧?这都不承认,真是死要面子。)
客套话:
(二)
(一)
客套话
下面举出的例子中,第一段对话是充斥着社交辞令的客套话,第二段对话是我虚构出来的表达内心想法的真心话。
A:“最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啊。”
在这个国家,人们身处婚礼、葬礼、退休教授欢送会、出版纪念会、新生欢迎会等众人聚集的公开场合时,是没有“表达的自由”的。大家都在为自己的言行不周而道歉,对他人表示羡慕,对他人表示感谢。在这种场合下,事无巨细,都必须遵守一条规则:不能说“真话”。对于喜欢说“真话”的我来说,那场景简直跟地狱图一样恐怖。
B:“怎么会!您皮肤这么光滑,看上去健康得很呢。”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从野蛮粗鲁之人横行的欧洲回到心地善良的日本吧。
A:“可能因为刚喝了酒吧。反正,现在记忆力变差了,对那些新研究也弄不懂,看来只能去隐居咯。”
现代日本社会没有“表达的自由”
B:“老师,您可别这么说。现在正是您大显身手的时候呀。”
这样的事情如果经常发生,那确实太折磨人。不过,对方这种态度,我倒是觉得挺爽快的。当然,大多数日本人会被吓着,觉得无法接受。如果在日本成田机场,无论我怎么发火,机场工作人员都只会像出故障的唱片机一样反复说着“对不起”吧。唉,怯懦而善良的日本人,在维也纳式的店员和职员面前,一定会觉得毛骨悚然吧。大家更希望看到卑躬屈膝的姿态,更希望看到面部肌肉近乎抽搐的笑容,即使知道这些并非出自真心。所以,我深知“改革”之艰难。
真心话:
像这样,不讲一点儿礼貌,也太“自然”了!于是,我又大声说了一遍,并让她看旅行箱。这时,她才注意到我有个旅行箱,就扬扬下巴(还是没开口),似乎是说:“噢,放在这里呀。”然后,若无其事地让我出示护照。我来气了,“咚咚咚”地拍打着柜台,怒喝道:“工作认真点!”这时,她皱起眉头大声说:“要发火就回家发去!”随即抱着胳膊,喊来其他同事,在那儿没完没了地议论起来:“哎哟,这日本人怎么回事嘛!是不是不懂呀?”“不至于吧,他会说德语呀。”其他工作人员和乘客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上次赠品没要到“钱”倒也罢了,这次要是被抓起来那可麻烦了……我正暗自思忖,她又重复了一句:“护照。”然后恶狠狠地在上面“啪”地盖了章。一下就完事了。
A:“最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啊。”
办理登机手续时,我一边心想不知这次又会发生什么问题,一边窸窸窣窣地取出一沓票据,和随身携带行李一起拿给对方看。那个中年女职员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指了一下登机入口处,意思是“到那边再查”。我解释说:“其中有些票据是需要在这里查验的。”她又指了一下“那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笨蛋,不懂吗?”
B:(确实。看你老了这么多,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游客在欧盟地区买了东西,只需出示该物品以及购买商店提供的票据,就能退回10%的税款。如果购买的是大件商品,不能带上飞机,就只能放进旅行箱里,在办理登机手续时出示该物品和相关票据;如果是作为随身行李带上飞机的话,则在办理完登机手续、检查完护照之后,再出示该物品和相关票据。这有些烦琐,所以我每次都会和机场工作人员发生争吵。
A:“反正,现在记忆力变差了,对那些新研究也弄不懂,看来只能去隐居咯。”
不过,有时候过于“自然”,也会让人恼火。以下是发生在维也纳国际机场的事。
B:(这是明智的选择。不要在这里到处晃悠啦。)
某日,我在维也纳列奥波多博物馆的商店买了各种画册、明信片、复制品。抱着一堆东西到收银台结账时,那位年轻的女店员应了一声,随即递给我几张廉价书签作为赠品。我明确表示:“不要了。”她似乎有些扫兴,就继续劝道:“其实,你自己用不着,也可以当作礼物送给朋友嘛。”我拒绝说:“还是不要了。”她却不肯松口:“那你想要什么赠品呢?”我笑着说:“钱。”她接下来的回应很可笑,竟然挑衅似的说道:“既然钱那么重要,你又何必买这么一大堆东西呢。干脆别来这种地方,在家睡大觉算了!”我冷静地回答:“那倒也是。”然后扬长而去。真可笑。您大概体会到了吧,在欧洲,店员和顾客之间也可以进行如此富于机智的、自然的对话。
(三)
那应该怎么办呢?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自然地与顾客打交道即可。在这一点上,我是彻底的欧化主义者——商人可以爱理不理,可以闷闷不乐,可以更加有血有肉。换言之,只需和顾客平等即可。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体会:在欧洲,无论是店员、酒店服务员还是超市售货员,一个个态度都十分恶劣,架子可大了。
客套话:
“要发火就回家发去!”
A:“上次我出的那本书,你觉得怎样?好像各种批评也不少呀。”
我深知这套体系,所以一见到老说感谢的商人就觉得反感。另外,我对于冷冰冰的道谢方式也颇为反感。这两种反感根本上是相通的。在日本,无论什么都喜欢千篇一律,就连表达谢意也迅速地程式化了。例如,便利店、快餐厅、连锁咖啡店就很典型:年轻女店员以丝毫不含感谢之情的语气机械地喊道:“谢谢光临。”近来还有这样的欢迎方式:一个店员喊“谢谢光临——”,紧接着,店里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回声一般的“谢谢光临——”。这种极其程式化、量产化的感谢方式实在令人反感,恨不得把对方痛打一顿才解气。若要追本溯源,它其实是和传统商人那令人难堪的道谢方式一脉相承的。我想:正因为原本就不是出自真心,所以,这种程式化、表面化的感谢才可以自然而然地延续至今吧。
B:“老师,谢谢您特意送书给我。我一直盼着它出版呢,所以一收到书就很认真地拜读了。这书可是战后日本哲学研究的里程碑呀!结构完美,条理清晰。真不知道那些批评的人是怎么想的,简直莫名其妙。”
对于这种动不动就讲“心”的商人道德,我深感疑惑。作为商人,最重要的是提供优质商品和优质服务,“仁厚之心”只有辅助意义。即使内心再“仁厚”,生意也有可能亏损;即使内心再“冷酷”,生意也有可能大获成功。也就是说,对于包括那位包子铺老板在内的所有商人来说,只要生意红火,满怀“仁厚之心”也挺好;但如果生意做不下去,再多“仁厚之心”也是徒劳。
真心话:
说句扫兴的话,我不太感觉得到这位包子铺大叔的“仁厚之心”。为了生意兴隆,他对店铺内外所有可能的客人都一律表示感谢,这并不仅仅是出于“仁厚之心”,而是一种更为现实的生意头脑。然而,大多数人就像这位投稿的读者一样,希望一个生意人不仅要提供优质的商品,而且还要怀有“仁厚之心”。大家想当然地认为:老板既然有“仁厚之心”,那么他家的包子一定很好吃。但事实上,也有可能很难吃哟!
A:“上次我出的那本书,你觉得怎样?好像各种批评也不少呀。”
(《朝日新闻》 2005年2月5日)
B:(我还没看完。好像跟之前的书也没有太大区别,所以一直放着没看。噢,对了,因为想到今天见面时您一定会问起,所以赶紧拿起来开始看,虽然不太情愿。不过,这书实在太无聊,我没看几页就扔下了。您还以为我一收到书就会马上看,而且赞不绝口?—— 您也太自以为是了。)
现在一到节分⑭,我还会想起邻家的大叔。他在公路对面那边开了家包子铺……每年一到节分撒豆子时,他只是大声喊“福福福,福进来!”而不说“鬼出去”。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很纳闷:为什么他不说“鬼出去”呢?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大叔是做生意的,他一定认为“世上并没有鬼。就算有,那也是来客,不能赶走”。他的仁厚之心令我感动。
当然,在现实中,“真心话”倒不一定全是这种贬损之词。但我相信,大家在宴会上对上司或长辈说话时,脑海里一定会忽然闪过上面那些括号里的话吧。
下面从报纸上摘取一段特别的读者来信:
回到“感谢”的主题。只要试着稍微说些相反的话,就能知道那些感谢之词是如何紧紧地束缚着我们。例如,在宴会上见到曾为自己儿子介绍工作的人时,往往会出现以下这样千篇一律的对话。
说得现实一些,我们在购买商品或享受服务时,其实只是用钱与之进行交换,而这钱也是自己的劳动所得。所以,卖家和买家处于平等地位,不必低三下四地道谢。那他们为什么还如此执着于道谢呢?确实,有可能是发自内心地感谢顾客从多家旅馆中选择了自家,或从多家汽车销售商中选择了自家,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卖家经过周密的思考,得出结论:这种姿态可以给顾客留下好印象,赢得顾客的信赖,从而使自己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A:“哎呀,好久不见。你儿子在那儿做得还好吧?”
和日本传统艺人一样整天道谢的是日本的商人。他们本来是为了赚钱才做买卖,表面上却常把感谢顾客挂在嘴边。“只要客人高兴就行。”这话也是纯粹胡扯。如果所有客人都高高兴兴地来吃霸王餐,吃完不给钱就走,那么买卖就没法做下去。毕竟,除了精神上的回报之外,还要得到物质上的回报——赚钱。隐瞒这一点就是虚伪。
B:“上次真是多谢您啦。他现在工作挺努力的,还说您是他的大恩人呢。”
质疑日本传统商人道德
A:“那太夸张了,哈哈哈。当时我大力推荐说:‘这小伙子很优秀。’结果还真成了。不容易啊。”
之前的众议院议员选举(2005年9月11日)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如今的“国民”就像二战前的天皇一样,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无论哪个政治家都不敢说“国民”的半句坏话。这次选举,自民党以绝对优势胜出,如果说这靠的是首相耍花招,那么,轻易上当的国民就是傻子;如果说靠的是自民党标榜的几句竞选词,那么,喜欢这种肤浅理念的国民简直就是单细胞生物——当然,绝不能说出来。尽管所有在野党都义正词严,但却没争取到选票,太遗憾了。可见,大多数国民都是傻子,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但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才导致失败。国民嘛,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绝不会有错,绝不能被指责,简直就像二战前的天皇。难道政治家真的这么尊重国民?似乎并非如此。原因仅仅在于,如果说了国民的坏话,下次选举就没戏了。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噢,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国民主权”。
B:“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
我知道,日本传统艺人的身体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感恩”思想——不仅是对观众,而且是对所有人。现在,自己之所以能站在华丽的舞台上,不仅应该归功于来捧场的观众,还应归功于不在现场的所有人——这种“一切归功于××”的思想,是不是无限接近于日本国会议员所标榜的“一切为了国民”的思想呢?
A:“下次有什么就说一声,我一定帮忙。”
日本传统艺人有个典型的特点:一切都往积极的方面想。即使受到师父不近人情的严酷训练,即使被同伴们欺负,即使被人散布流言蜚语,也要把这一切当作一种“历练”而甘心忍受。而且,还要感谢这些辛酸的遭遇。如果没有如此宽广的胸怀,就不可能在传统曲艺的世界里混下去。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适应日本的土壤,成长为“不忘感恩”的人。而且,有其师必有其徒,把“不忘感恩”的精神永远发扬光大,已经形成了一种体系。
B:“嗯,您这话真让我感激不尽啊。”
“一切为了国民”的思想
像这样,B切实感受到了求人办事的沉重代价,对于自己的浅薄后悔不迭,决心以后无论如何再也不求A帮忙。当然,如果B对A说:“我一点儿也不感谢你。”那确实违背“人情”。那如果尽可能如实地说出心里话呢?例如:“我真的很感谢您,但如果因为我儿子一直在那家公司,我就得一直感谢您的话,那也太痛苦了。”或是说:“我对您的感谢只是一般程度,如果您有过高期待的话,我心里会很不舒服。”或是说:“我非常感谢您,但老这么感谢让我觉得很累。”无论哪种说法,都无异于扔下一枚炸弹。它引发的后果就是,不仅与对方绝交,甚至还会与人际社会绝交。
再多说一句画蛇添足的话,我好歹也算个爬格子的,但却从没想过这得“归功于读者”。
给毕业生的临别赠言
试想一下,其实小说家、画家、建筑家、钢琴家也都应该“归功于顾客”,但却很少听他们这么说。如果川端康成⑫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致以谢意说:“这一切完全归功于我的读者。”那就实在太煞风景了。如果小泽征尔⑬在就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时说:“这一切完全归功于我的乐迷。”我一定会对他这谦卑的态度喝倒彩:“你身为一个艺术家,怎能老想着‘乐迷’!”
我很讨厌“临别赠言”,因为基本上全是“鼓励”之词,鼓励这些年轻人迈向眼前的新世界,对于生老病死等人生的阴暗面却绝口不提,只强调一种充满希望、积极进取的姿态。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有临别赠言的场合。然而,两年前开始当系主任的我在任期即将结束时,不得不在校刊《校园通讯》上给毕业生写临别赠言。实在躲不开,只能写。犹豫了好久,终于决定借此机会写点“真心话”,哪怕稿子被毙。嘿,写吧。
这种态度也许是演员们所共有的,尤其是歌舞伎演员和新派剧⑥演员,而在新剧⑦演员和电影演员中则很少见。歌手也一样,美空云雀⑧至死都在说“归功于歌迷”,而眼下当红的SMAP⑨和滨崎步⑩则不太说。总而言之,这大概是歌舞伎演员、新派剧演员、落语家⑪等“传统艺人”的嗜好。
介绍这篇赠言之前,我想先稍做说明,以免引起误解。其实,看着年轻人即将毕业走向社会,我也和大家一样觉得欣慰,并不想对他们说什么恶毒的话。我想说的,无非是人尽皆知、理所当然的道理:无论如何努力,还是会有失败的时候;偶然性常常会捉弄人;别人的评价常常不合理;人最后总是要死的……如此等等,这就是人生。所以,我想说的一点儿也不深奥。其实,只需在一般临别赠言的每个句子后加上一句“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就基本能表达出我的意思了。校刊上还同时登载了N先生所写的赠言《向个性闪耀的人生出发》,所以我就以它为例,按我的品位“修改”如下:
森光子⑤在演完舞台剧《放浪记》第1795场后,打算以2000场为目标而继续努力。每当被问到对于自己这一奇迹般的纪录有何感想时,她也是连声说道:“这得归功于观众。”就像政治家们老爱把“一切为了国民”挂在嘴边一样——心里知道这么说肯定不会错,看似谦虚,实则圆滑。当然,也许森光子确实是这么想的吧。不过,确切地说,她不应该回答:“这完全归功于观众。”而应该回答:“这归功于观众的支持和我自身的不断努力,再加上运气。”对此,她当然心中有数。
祝贺各位修完学业,顺利毕业,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大家对新的人生道路感到一丝不安,同时也满怀着希望吧,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幸运的是,大家在电通大学⑮里学到了专业技能——这是“塑造个性”的基础之一。今后,放眼将来,把专业技能训练得更加过硬,同时去发现自己内在的特质(也许目前还没意识到),使个性得到更大的发展,反正人总是要死的。……走上社会以后,也许会遇到从未经历过的困难。这时,一定不能丧失自己的个性,要把困难当作精神食粮,当作成长的契机,反正人总是要死的。若干年以后,当我看见茁壮成长的各位的笑脸时,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我祝愿各位前程似锦,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在这期间,新勘三郎的儿子出事了——他因出租车费用纠纷殴打警察而被捕。听到这消息,我顿时颇为兴奋:噢,这下可有看头咯。新勘三郎显得很狼狈,连旁人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当然,他这种可怜相既是一种公开表态,又是自我保护,是具有很高技术含量的。他像鹦鹉学舌一般地反复说:“对不起各位观众了。”我知道他道歉的意图,但我还是要说:他完全没有“对不起”我。我从不指望歌舞伎演员要具备什么“市民公德”,所以觉得这点小事无所谓。但大多数人却不一样,大家期待着一个歌舞伎演员的道德要高于普通市民,尽管他长年在舞台上活灵活现地演着不道德的戏!
好吧,下面就把我那篇居然没被毙掉的临别赠言贴出来。不出我所料,在校刊上,这篇东西被其他老师写的励志赠言团团包围,蔚为奇观。
1998年,我在歌舞伎剧场观看过仁左卫门③继承师名公开演出,但这次的勘三郎④继承师名演出(在同一个剧场)却没买到票,只得看电视。举行一系列仪式的过程中,勘三郎对各界支持者表现得非常谦卑,甚至让人觉得怜悯而空虚,同时还感受到一种卑鄙的功利心。
编辑部让我给各位学生写篇关于今后人生道路的启示或建议,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知道,每个人的人生各不相同,别人的启示和建议并没什么用。尤其是连篇累牍地登在这里的各位前辈的“漂亮话”,甚至还不如一纸算命神签有用。
在所有职业当中,为什么歌舞伎演员对观众的感谢尤为殷勤呢?他们一开口就说:“多谢各位观众的支持。”或是:“在各位观众的支持下,我才能取得今天的成绩。”虽然事实如此,但这种低声下气的态度其实来自于日本戏剧演员的固有观念。每年11月歌舞伎剧场举行全班公演时,开场白固然精彩,但演员们几乎把头磕到地板上的行礼方式,却给人一种奴性十足的卑下感。
回首过去,自从小学毕业典礼以来,我曾听过无数的“临别赠言”,但全都忘掉了。现在仔细一想,它们对于自己并没有任何价值。为什么呢?因为发言者只是罗列了许多四平八稳、千篇一律的语句,当然无法打动听众(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以为然吧)。
勘三郎继承师名
既然如此,至少应该写几句真话才对。但我作为过来人,并没有什么建议,只是希望大家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关于这点,想必大家早就明白,所以也无须我再赘言。本来写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但我还是想给所有年轻人提一个发自内心的“请求”(并非建议):无论人生如何荒谬、如何穷困、如何丑陋都好,请不要去死,要活下去。
其实,我这个人稍不留神就很可能会说出感谢的话。每当此时,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和美学理念,我就狠狠地鞭挞自己“软弱”的内心。其实我并没有忘记感恩,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如果可以自然而然地忘记,那我的自我改造应该已经完成了吧。而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后话是,这篇赠言颇受好评。不少学生和老师对我说:“中岛老师,您那篇是最有意思的。”甚至有人说:“只有中岛老师写的是真心话。”当然,他们对我说这些话,说明他们仍然被常规和习惯所束缚。而我写这篇东西,矛头正对准了他们这些狡猾的、不诚实的人!
而且,我决定以此为契机,逐渐废除各种碍于情面而做的行为。关于这点,我在《半隐遁的人生》一书中做了总结。但池田清彦②先生却对书中提倡的做法颇有微词:“收到赠书,如果觉得有趣就看,觉得无聊就扔进垃圾桶,没必要给人回信说‘这本书很无聊’。”看来他还是没弄明白——正因为没这么简单,所以才让我大伤脑筋呀。废除贺年卡也并不容易。快到年底时,我向所有可能寄贺年卡给我的人寄去了明信片,说:“我已经彻底废除贺年卡了。”没收到的人寄来贺年卡时,我还得给他们每个人写信阐明自己的理念……这项工作每年都在继续,但每年都会收到新认识的人寄来的贺年卡,我又得向他们阐明自己的“思想”……所以,直到现在,我的贺年卡废除运动还没有完全实现。
①欧洲中世纪时,会对女巫进行宗教审判。
像这样,我对自己的“非社会”改造进展顺利。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其实我从小就生长在非常注重这些社会常规和习俗的环境中。尤其是我母亲,给人送礼后,如果过了三天还不见对方回礼,就会气愤地说这人真不懂礼节。而我则会为贺年卡的事烦恼——我没寄给对方而对方寄给我时,我惊慌失措;我寄给对方而对方没寄给我时,我憔悴忧愁;我在1月1日收到对方寄来的贺年卡时,又担心自己寄出太晚,不能在元旦当天及时送达;至于我寄给对方而最终没收到对方回寄的贺年卡时,当然会对其怀恨在心……如此这般,令人疲惫不堪。终于,我在50岁这年决定,从此不再寄贺年卡。
②池田清彦(1947— ):日本评论家、生物学家。
在这里,我想特意举一些琐碎的事例。因为琐碎,所以容易被大多数人忽略,而正因如此,我才会特别关注。我每年都会收到京都K出版社寄来的台历。本来台历可以用作日程表,但我有个习惯,就是除了详细的日程之外,还会记录当天发生的各种事情。这台历嘛,每天的空位不够写,而且这么大一本也不方便携带。所以,这10年来,收到的台历都被我扔进垃圾桶了。我后来想想,总觉得这么做不合情理,也不尊重对方。于是,去年我终于下决心,写了封信寄去:“……出于以上原因,台历对我没什么用处,明年开始请不要再寄来了。”这封信也许会伤害K出版社负责人的自尊吧。但如果为了不伤害对方自尊,而“满怀谢意”地收下礼物——假装收下礼物,转身就扔进垃圾桶,相比之下,还是说实话更尊重对方吧。自己明明用不上,却不告诉对方,继续收,继续扔,这样岂不是对对方更为失礼吗?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为什么没人像我一样坦言相告呢?归根到底,还是怕给别人留下坏印象。为了不让自己给别人留下坏印象,就把对方当作利用的工具,无非如此而已。
③仁左卫门:歌舞伎演员名号。
我很讨厌收到别人的礼物。无论收到什么,大抵都不喜欢。这倒也罢了,但问题是,为了这些无用之物,我还得强作喜欢之状地表示感谢。这样虚伪地生活,实在太痛苦。所以我很早就从这种游戏当中逃脱出来了。可是,就算说到这种份上,也还是有人给我送礼。对这些人,我只好明确地表示抗议。
④勘三郎:歌舞伎演员名号。
一般而言,像我这种与社会主流信念、兴趣迥异的人,就算平常接受了别人的好意,也很少会心怀感激。别人要开车送我回去时,我会想:与其和他一起在狭窄的小车里度过半个钟头,倒不如自己出几千日元打车回去更为惬意。另外,大多数人视为礼节的“登门道谢”也令我不胜其烦。如果真的那么感谢我的话,就应该尊重我的意愿,知道我没有时间和你进行礼节性会面——不,确切地说是不想见你。然而,奇怪的是,仍然有很多人硬是要杀上门来,大多数“不忘感恩的人”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坚持按社会常规行动,甚至不惜践踏我的意愿。
⑤森光子(1920—2012):日本女演员、歌手。
这些还是勉强能做到的,但接下来的路可就布满荆棘了。我平时会训练自己,让自己在得到别人帮助时尽量不表示感谢。如果是了解我脾气(即认同我观点)的人,那倒无所谓;但其他绝大多数人可就麻烦了——他们给了我一点小恩惠,就全神贯注地等我说谢谢。跟他们相处真是疲惫至极。我平时还是时常轻声道谢的(也许比普通日本人说得要多),但如果感谢之词并不由衷,即使我知道按社会常规应该道谢,也绝不开口。而且,就算我心怀感激,但为了坚守自己的信念,我也会把道谢行为控制在最低限度。
⑥新派剧:明治中期以后开始流行的大众现代戏剧。
尤其让我本能地感到抗拒的是,我明明没有求助于谁,可是对方(多为女性)却出于“为我着想”而给我种种关照。例如,偶尔有人邀请我去做演讲时,会通过电子邮件、电话或传真商讨相关事务。主办方往往觉得应该为我做好各种安排,比如订购新干线车票、预约酒店、迎接、演讲前一天设宴招待……否则就有失礼数。但我却尽量不想劳烦他们,便告知:“全部由我自己安排即可。不必来接我,也不必为我设宴。”虽然这样难免会让主办方扫兴,但既然叫我来演讲,总该对我的信念和美学理念稍微有些了解吧。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坚持不肯让步。我还明确告诉对方:“过后请不要给我写千篇一律的感谢信。”所以,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给我寄感谢信了。我本来是对自己进行“非社会”改造,结果却渐渐地改造了别人。
⑦新剧:明治末期受欧洲近代戏剧影响而产生,运用新手法表现现代人生活的新戏剧。
在现代日本社会,到处都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不忘感恩的人”,令我感到恶心。当然,我仍然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为了忠于自我,我决定明目张胆地采取“非社会”的态度。首先,无论我给予别人什么恩惠(虽然几乎从没有过),我都要求对方绝不能向我表示感谢。如有向我表示感谢者,我会直言不讳地指责他。如果还不听,就痛骂他。如果这样还是不听,我就只好跟他绝交。而这一做法的成效逐渐显现出来了——目前和我关系尚好的寥寥几人都不再对我表示感谢。
⑧美空云雀(1937—1989):日本女歌手、演员。
对自己的“非社会”改造
⑨SMAP:日本偶像组合,成立于1988年。
所以,我所讨厌的也许并非不忘感恩的人,而是那些动辄将“不忘感恩”的教条强加于你,或喋喋不休地进行说教的人。即使我受了别人天大的恩惠,也不愿没完没了地说:“谢谢,您帮我大忙了。”同样,我给别人帮忙(虽然只有极少数的几次)时,也不希望对方一直把“谢谢”挂在嘴边。如果他快点忘掉的话,我反而会感谢他。
⑩滨崎步(1978— ):日本女歌手、演员、模特。
然而,不忘感恩以及坚信不能忘记感恩的人,对这样的借口当然是深恶痛绝的。他们认为:作为一个人,既然受了恩惠(无论这恩惠是否合理),就必须怀有感激之情,时时不忘感恩。本来,这些时时不忘感恩的人只需随时提醒自己“不忘感恩”即可,但他们却把这当作人类的普遍法则,要求所有人都遵守。不仅“要求”,对于违反者还会进行严厉的审判,而且一定会在背地里冷眼相加,将不懂感恩的人赶尽杀绝。
⑪落语家:日本传统单口相声演员。
而且,人总是善忘的,无论自己受了多大恩惠。这也许跟人的深层心理有关——正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大恩大德,所以才会忘记吧。为什么呢?接受了对方的恩惠,固然值得感谢,但与此同时,也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窝囊,如针刺一般,无比痛切。因为想要忘记,所以才会忘记。
⑫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细想一下就会明白:有时候,我们对于别人的点滴好意会心存感激;而有时候,即使受了天大的恩惠,也绝不肯说半个谢字。这通常要看对方是否对自己另有所图。像很多日本民间传说那样,对方热心相助,并且不求任何回报,我们自然会产生感谢之情;可是,如果对方的行为背后隐藏着各种杂念,例如为了自身利益打小算盘、自我满足、傲慢、轻蔑、故意施小恩小惠、想要索取回报、固有的义务感……当我们看见这些时,就会立即把道谢的话咽回去。
⑬小泽征尔(1935— ):日本指挥家。
不忘感恩,当然是很重要的。然而,在现代日本社会,却往往把这看作与智商并重的“人格魅力指数”的条件,强迫每个人执行。“感恩”之心缺失或淡薄的人,则被视为有人格缺陷,遭到大家谴责。这种僵化的模式简直无异于审判女巫①。乍一看,现代日本社会稳定和谐,不想却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种对于异端分子的审判,真是可怕。后文还将逐一介绍其他事例。
⑭节分:立春的前一天。当天在日本有这样的风俗习惯:人们一边喊着鬼出去,福进来,一边把炒熟的黄豆撒在屋内和院子里,以驱邪招福。
要求别人感恩的人
⑮电通大学:日本国立大学电气通信大学的简称。本书作者中岛义道于1995年至2009年在此大学担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