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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谈谈“滑稽性”

以上就是我所理解的“滑稽性”。所以,我常常想起那位妇女看见鳗鱼盖浇饭的瞬间所发出的“啊”的惊叹声的情景。每当想起这事,我又会产生出新的联想:我如果某天能有机会吃上上等鳗鱼盖浇饭时,我大概会想,那位妇女现在在干什幺呢?如果把这样的鳗鱼盖浇饭让给她吃,她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这种能预料到的事情,多数都是一些令人悲伤、令人失望的事。即便如此,当这些事确实是在自己预料之中的话,那幺就会觉得滑稽可笑了。例如,观众看到寅次郎失恋的场面时便会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笑的人也明明知道,失恋对寅次郎来说是一出悲剧。实际上如果自己失恋了甚至会想到死。可是看到寅次郎失恋,因为自己早已料到了,所以终于笑了。

生活感受与笑

这是一种非常滑稽的事,大家听了都会笑,可是细细想来,这件事里根本没有丝毫滑稽因素。设身处地地为那位妇女想想,她一定难过、失望、恼火、憋气。但是,尽管如此,为什幺还是会觉得滑稽呢?尽管我多少有些自命不凡地看不起那妇女:“真傻,谁叫你点这种盖浇饭的?”但是,我能理解她情不自禁喊“啊”时的心情。如果我碰上这种事,肯定也会这幺喊的。正因为我能理解才觉得滑稽。如果不能理解这样心情的人,譬如某个富翁看到了这种情景,我想他不会笑的。假如这位富翁是位心地善良的人,那幺也许会流几滴眼泪说声:“太可怜了”。如果一个饥饿的人看见了这种场面,肯定会认为没什幺可笑的,也许他会垂涎三尺地说:“哟,鳗鱼盖浇饭!我也想吃呢。”只有十分理解这位妇女心情,而又处在较优越的地位上看到这种情景的人才会觉得可笑。这里最主要的是自己十分理解对方的心情,或者事情的结果完全不出所料,所以扬扬得意,感到好笑。

如果说从寅次郎一家人的台词、动作,或表情上能感受到滑稽,我认为这是我以上所说的那种心理导致的。也就是说,有些场面是观众自己早已料到的。这种料到的事,观众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但是听到和看到剧中人物的对白或表情后突然引起注意,于是自己头脑中的形象立刻扩展开来,于是,因为果然猜中而得意地笑了。

一天,我在这家饭馆吃饭,一位中年妇女坐在我的对面。看上去那妇女绝不像是有钱人,顶多是个为保险公司跑外勤混日子的。可是,这位妇女居然点了一碗鳗鱼盖浇饭。尽管当时的物价便宜,但 50 日元一碗的盖浇饭还是相当贵的。我不由怀着可怜的心情打量起这位妇女,心想,你这人也太不知趣了,饭馆不会给你一碗像广告画上的那样有着一大块鳗鱼的盖浇饭的,可你偏偏……不久,鳗鱼盖浇饭上来了,“咚”地一声放在了桌上。这位妇女掰开木筷子,满怀希望地打开了碗盖。一看只有像小学生橡皮那幺大小的一块鳗鱼搁在饭上,她不由意外地“啊”地叫了起来。这失望的叫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难忘。

例如,观众看到寅次郎向他家房后的印刷厂工人高呼“诸位工人兄弟们”,或者看到他拉着一位男青年喊道:“喂,年轻人”,便会感到滑稽。寅次郎喊“工人兄弟们”或者“年轻人”时观众为什幺会感到滑稽呢?我认为,这恐怕是观众在日常生活中经历过寅次郎说的那些话所包含的各式各样复杂细节,而寅次郎的喊声具有唤起观众此种记忆复苏的力量,于是观众自己头脑中的形象活动起来的同时,终于莞尔一笑,或者笑出声来。因为什幺而发笑,这由笑者的格调而定,自古以来就是这幺说的。但是笑这种行为根据笑者自身所具有的生活感受、认识、思想而发生变化。影片《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的勿忘草》(1973)中有一段戏,描写有人馈送寅次郎家一只珍贵的白兰瓜,寅家老铺一家人分瓜时忘了给偏巧不在家的寅次郎留一份。大家刚要吃,寅次郎却回来了,他得知没留一份给自己时便大发雷霆。

我刚进松竹时曾经历过这样一件事。当时,新宿有家饭馆叫“50 日元食堂”,不管是大碗的猪排盖浇饭,还是炸虾盖浇饭、牛肉盖浇饭,一律 50 日元一碗。这家饭馆的橱窗里,陈列着一大串画出来的实物图片作样品。我常在这家饭馆吃饭,了解底细,知道即使点些高级的菜肴它也不会给你做好的,所以我一般只吃来得快的鸡蛋盖浇饭。

这是一个相当可笑的场面,观众看了都捧腹大笑。但是,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在不同的电影院放映时,这笑也有微妙的不同。例如,在浅草的电影院放映时,观众认为不为寅次郎留一份分明是不对的,所以笑的人不多。然而我到新宿的电影院去看时,许多观众认为寅次郎和他那贫穷的至亲骨肉为一块瓜而大吵大闹是滑稽可笑的。浅草电影院的观众与学生和职员较集中的新宿电影院的观众不同,他们看此片时的感受更接近于寅次郎的感情,所以会有情牵意惹之感。

以前有段时期猜谜游戏很盛行。例如:“和海鸥乔纳森一起飞翔的几只海鸥都是谁呀?”谜底是“各位海鸥”。这的确是使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的。但这样的滑稽性和那种长存人们的记忆里,只要回味起来就觉得好笑的滑稽是完全不同的。我认为,人们真正感到滑稽的,应该是另一种性质的。

其次,虽说观众看到为一块白兰瓜而大吵大闹的场面时会哈哈大笑,但观众们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自己也常常会有类似的冲动。自己想起孩提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时,也会顿时觉得怅惘。一个大人为了一块瓜竟眼泪汪汪地提抗议是滑稽可笑的,但我能因此而笑他吗?难道我真的像能取笑寅次郎的大人那样在日常生活中就没有半点失态之举吗?不,或许自己也会像寅次郎一样孩子般地激动,或者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惊慌失措。想到这些,不免黯然,甚至为此而伤感。

虽说我拍了不少喜剧片,但是还常常认真地想:“什幺叫滑稽?”、“什幺叫笑话?”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什幺才是真正的滑稽。不过,如果说把这个问题搞透彻了就能拍出喜剧,我看也并非如此。

笑声里面常常包含着这种矛盾的感慨。我一直想,如果人们能把这种生活中复杂而丰富的感情带进笑声里,那再理想不过了。

在“50 日元食堂”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