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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三个暗中商量:中午喝鱼汤时要手脚麻利,这时候下手最好。通常老七要和老人一块儿喝酒,然后到一边渔网那儿转悠。我们要赶在他转回铺子前把事情办好。小北负责在外面瞭望,我和壮壮在铺子里干。

回到渔铺里,老人很快发现了那个大葫芦,问:“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物件?”我抢在前边答:“是海里漂来的,不知干什么用的。”老人取过去,拔掉塞子说:“有酒气,估计是撑船的人喝多了,失手掉进了海里。”说着把它扔到了一边。

结果一切都算顺利。从坛子往外倒酒是个细心的活儿,因为一不小心洒出来就麻烦了,老人的鼻子太尖。我们只装了多半葫芦,不忍心取走那么多酒。壮壮拎着葫芦先走,我和小北陪老人玩了一会儿,缠着他要木杆上的衣服。老人说:“已经做了信号,随便放下来可不行。”我这时在心里认定:多坏啊,偷他的酒是完全应该的。

天色有些晚了,我们尽管被一再劝说留下过夜、下五子棋,后来还是离开了。临走时老头儿把那个空葫芦交给了我们。

我们赶到西边渔铺时,发现那个老头儿已经喝上了,他一见我和小北就说:“那边渔铺的人不好,酒好。”我问:“什么时候领我们下海?”老头儿说:“天太热,先躺在铺里歇着,下午晚些时最合适。”

大家都不吱声。我们以前在果园里偷过果子,但从来没有偷过酒。我见过东边渔铺里那个酒坛子,从里面倒出一些酒大概也做得到,不过这样干好像有些不合适。我挠着头,对壮壮和小北说:“那家伙把我们的衣服拴到了木杆上,真让人生气!”他俩点头:“真是气人!”

老头儿很快喝多了,红着脸咋咋呼呼,要和我们下五子棋,而且要定输赢:“你们三个一伙儿,输了任我罚。”“怎么罚?”壮壮不太放心。老头说:“任我罚。”一边说一边摆棋。这时我吃了一惊:老头儿的手背上长了密密的黑毛。啊,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毛手。

“东边渔铺那个老家伙有好酒,你们设法去弄一些来,这个不难。”

我们和老头儿下棋了。老头虽然有些醉,可是走棋很快,真不是吹的,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赢了。这本来没什么,可他虎着脸说:“躺下!”我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还是躺下了。他蹲着看了我们一会儿,说:“滑溜溜的小孩儿呀!”说着伸出那只毛手胳肢了一下壮壮。壮壮滚动着嚷:“真痒真痒!”老头说:“我就喜欢和小孩儿玩!就乐意看小孩儿笑着打滚儿!”一只毛手捅一下这个捅一下那个,变着法儿胳肢人。

那个岛站在海边就能望到,但如果有一点雾气就看不清了。从这里游到岛上,也太能吹了。这是不可能的。老头吹牛我们不管,只要能教我们游泳就行。他眨眨眼:“我这里有个酒葫芦是空的。”“那怎么了?”我问。“我想把它装满。”老头儿磕打牙齿,看看我们三个。我说:“那你装满好了。”老头儿从铺角摸出两个酒葫芦,摇了摇,一个是空的,说:

因为是一只毛手,所以让人痒得实在受不住。我咬着牙躲闪,大口喘气,一边看着壮壮和小北。他俩已经笑得不行,求饶,大叫,老头就更加起劲了。后来小北的叫声越来越小,也不太滚动了,老头儿还是变着法儿戳弄。我看着那只毛手,突然想到了爱胳肢小孩的老獾!天哪,像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他会下五子棋!我猛地坐起,大喊一声:

玩了一会儿,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请老头儿教我们游泳。老头儿眯着眼瞥着我们,并不马上回答。“到底行不行呀?”壮壮问。老头儿说:“下水游泳不难,这有个窍门,我最懂窍门。像你们这么大时,我就能游一百多步了,再长大一点,我能一口气游到岛上。”

“住手!”

我们走过去,发现渔铺旁照例有一个大锅,锅里也有鱼汤。“喝鱼汤不?”老头儿问。我们尝了尝,味道一般。大家钻到铺子里,发现里面的模样都差不太多:坛坛罐罐,脏乎乎的蓝被子,很大的桅灯。地上铺了厚厚的茅草,上面还有大毡子。我们仰躺着。老头儿说:“今夜就睡这里好了,吃大鱼和玉米饼,然后下五子棋。”“你会下五子棋?”壮壮眼睛一亮。老头儿搓搓胡子:“我用这个赢酒。”

老头儿愣了一下,又朝我伸出了毛手。我用力挡开这只手,弯腰去看小北:他脸色煞白,大口喘气,身子有些抽。“坏了,他不行了,他笑绝了气!”壮壮也看清了,大声嚷叫。我们拍打小北、呼喊着。小北喘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一大片汗珠从额头渗出。

最后一点希望就这么吹了。我们光着身子走在海边,一会儿捡个海星,一会儿捡个红色卵石。一只长了棕色爪子的小海蜇搁浅了,我们把它推进海里。玉螺在降潮时留在岸上,藏进沙里等待大海涨潮,藏身处总是留下一簇松松的沙子,就像林子里的小沙蘑菇一样。我伸手到湿沙中掘玉螺,每次都被它喷出的水流射到脸上。我们沿着海岸向西,走到了另一个渔铺跟前。这里的人都到深海里采螺去了,这会儿只有一个看铺子的老头儿。他见了我们三个,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喊着:“孩儿!”

老头儿皱着眉头,垂下两只毛手:“下棋不行,胳肢也不行,还有什么用处?”

又是一天白白过去。我们喝了不少鱼汤,还帮大人拉网。小北身上晒得赤红,比我们红十倍,因为他的皮肤比我们白。奇迹发生了:他能够跑和跳,能一口气蹿上很远!老七“啊啊”叫着抱起孩子,嚷着:“再待十天!你们就在这里过夏天吧!”我板着脸说:“那我们要学游泳!”老七听了很快翻脸:“下水可不行!要想下水,最早也得明年夏天!”

我一直盯着他的毛手。老头儿把手抄在袖口里,后来还是伸出来挠鼻子。我趁机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拉到跟前。我觉得这真是一只野物的手,害怕地松开了。老头儿独自吸烟的时候,我对小北和壮壮使了个眼色,钻出铺子。

谁来教我们游泳?半下午之后沙子终于不再那么烫人,我们也就可以静静地躺在上面商量事情了。大家都认为最好让那个看渔铺的老头儿教我们,因为其他人忙得很。我单独找了老头儿商量,他一听,翘起胡子:“下水?鱼把头还不得揍死我!”我说偷偷下水当然不行,所以才要找一位水性最好的人教我们,这就不算犯错。老头儿胆子不大,直到最后也没有被我说服。

小北的腿有些发软,壮壮不得不扶住他。“被老獾害死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过它们没有太坏的心眼,就是爱听小孩儿笑。”我说。壮壮扶着小北走了一会儿,此时小北的精神好多了。我们商量到底是马上逃开,还是留下学游泳?犹豫了一会儿,小北说:“反正他不是故意害人,那就留下吧!”

我们赤条条地躺在海边,不停地打滚,抵挡着滚烫的沙子。正午的沙子真热。滚了一会儿就想钻到水里,蓝蓝的大海真馋人。可我们都不会游泳,这有点让人害臊。如果这个夏天学不会游泳,那该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这比去老林子探险还要重要!对于这个看法,我们都是一致的。

我们尊重了受害人的意见,留了下来。

他把我们的衣服交给了看渔铺的老头儿,老头儿为了气我们,故意把所有衣裤捆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大布球,拉到了高高的木杆顶部,还挤挤眼说:“这是海边信号,船去了海里,要让他们回,就把这个球放下。”老头儿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木杆上原来就有一个球,那是一团破渔网做成的。

到了半下午,老头儿总算没有变卦,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要领我们下海了。奇怪的是他下水时仍旧叼着一支烟斗,不过没有点火。我最担心的是他在海里胳肢我们,那就糟了。我带着威胁的口气说:“在水里可不能戳人!”他的烟斗向上翘着:“嗯?嗯哼!”

他为了防止我们进老林子,要把三个人的衣服剥下来,“光溜溜的晒太阳最好了,连拉网的大人都不穿衣服,小孩儿又怕什么?”说着就动手解我们的衣服。我们先是抗拒,后来办不到,就要求穿一个短裤。老七同意了。

海水像绸子一样光滑,海水抚摸人的滋味感觉特别。我们以前在水渠里蹚过,那可比大海差了一百倍。这是从没有过的兴奋和欢喜,是最值得过的一个夏天!看看老头儿吧,他一跳进海里就忘记了教我们,一歪身子躺在水面上,烟斗咬在嘴里,手脚轻轻一动就划出了老远。我们看傻了眼。

谁知小北后来不小心对爸爸透露了这个计划,鱼把头立刻厉声阻挡:“这可不行!你们就在海边走走看看,哪里也不准去,如果不听话,就立马送回去!”

老头儿游出几十米又返回,对我们说:“来,怎么蹬腿撩胳膊,跟我学,一个一个来!”他首先把我拉到跟前,扯我的手和腿比画着,虎着脸训人,一下就让我忘了其他。我觉得他即便是个老獾,也是一个有大本事的家伙。

我们三个意见一致,觉得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早该做了。说真的,我和壮壮十分想念那位老婆婆。小北听我们讲了那天的经历,也神往起来。

我们三个都喝了几口海水。不过在水里待了小半天之后身体就不再那么沉甸甸的了。老头儿说:“人和酒葫芦一样,天生就能漂起来,剩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怎样想法让自己在水里快快赶路。”

我对他们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趁着住在海边的几天,应该去一次老林子,去那儿找到老婆婆。我们要带上一些鱼,这算是答谢的礼物,她也会高兴。如果她真的是老无花果变的,就一定会喜欢小孩儿,像上次一样,绝不会伤害我们。

我体味他的话,渐渐明白了一点。是的,首先要学会怎样才能飞快往前,而身体像石头似的往下沉,那根本就不该算是一个难题。我发现最先能够游一段的竟是小北,真不愧是鱼把头的孩子……我和壮壮有些焦急,结果很快也做得到了。

我们一连许多天都在琢磨精灵,特别是一些植物变成的精灵。我相信以前外祖母和母亲讲的故事,她们不会骗我。但是老七喝了酒以后讲的事情,顶多只能信一半。我对壮壮和小北说了这个意思,壮壮表示同意,小北却不再吭声。待了一会儿,小北说:“你们不知道我爸的力气多大,他一个人就能把大铁锚扛起来!”我和壮壮认为力气大小与是否说谎是两码事。壮壮对我小声说:“可能他骗人的力气也大吧!”我们对于树精变人的事却不太怀疑,特别是老无花果变成的老太太,可能就是那个掌管整个大海滩的老妖婆。我们相互看看,好像恍然大悟一般。

老头儿领我们游了一会儿,回岸上歇息,说:“我从没跟人学过游泳,一跳进海里就会。”我们不信,他说:“鸟儿天生会飞,就这个道理。”说完盯住我们挨个看,又想伸出那只毛手,我愤愤地盯住他。他缩回了手。

老獾手

我们一连三天来西边的渔铺。老七知道我们去了哪里,没说什么。可是看渔铺的老人听后满脸不高兴,嚷着:“那个人是个怪种!”我问:“什么叫‘怪种’?”“就是毛病多,人不正。”“怎么不正啦?”老人甩一下手:“偷酒!有一年冬天来找我下五子棋,临走摸去了一瓶好酒!他的五子棋可不是白下的!”

大海静静的,月亮真亮。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个锅灶跟前,就闻到了浓浓的鱼汤味。灶里有底火,汤还热,我们又喝起了鱼汤。

我们三个对视一下,笑了。

夜晚我们三个都没有离开,就睡在渔铺里。看铺子的老头支了架小蚊帐,只好相互挨得近一些。老人嫌我们的脚总是蹬他的肚子,发脾气,坐起来抽烟,说:“这谁能睡得着?”最后我们也睡不着,肚子有些饿,就钻出了渔铺。

“这家伙下棋的本事确实不小!”老人又说了一句。

我觉得这个故事真有意思,不过想到杉树精被斧子砍倒,还是有些心疼。

发海之夜

“后来,”老七抿一口酒,“老头儿等不回人就先睡了。第二天一看海边上多了棵杉树,觉得碍事,就伐了,做了桅杆。到现在船出海时,那桅杆还吱哟吱哟叫,是埋怨我们把它伐了哩。”

记忆中,有一件事情一直让我惧怕。

壮壮和小北“啊”了一声。我觉得老七在故意逗人,就问下去:“后来怎么样?”

这事总是发生在午夜,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到了这个时候,它会将我从梦中一下惊醒:一种细碎的、均匀的水的声音响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大水已经涨到很高,从北面一路向南淹过来。

“呔,这算什么稀奇!海边人都知道,老林子里有棵金合欢成了精,变成了一个穿花袄的大闺女,辫子比灯影那个女老师的还长!有一棵老无花果树成了精,变成一个笑眯眯的老太太,最喜欢小孩儿。树比人、比所有四蹄动物的寿命都长得多,它们活个千八百岁的不算什么,如果活得烦了,就换个活法,想当一下人。有一年海边来了个又细又高的家伙,要跟我们拉大网,走路拖拖拉拉两脚总不利索。后来才知道这家伙是西河边上的一棵老杉树精。本来谁也想不到,是他喝鱼汤喝得高兴,又跟老头讨酒喝,结果显了原形,走出渔铺子撒尿,站在那儿变成了一棵杉树。”

因为是很大的、无边无际的水,所以这种淹没几乎没有尖利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在谁都没有察觉的时刻发生的。也正是这样,它才可怕到极点:危难突然逼到了近前。从远处传来的奇怪响声让我一下跳起来,我预料会有无法阻挡的大水漫过来,所有的林子、土地,全都被大水压在下边。

我觉得那个老头真不错。我想如果自己看渔铺,也会像他一样大方。能一辈子住在渔铺里多好啊,喝鱼汤,还能遇到各种怪事,多有意思的生活啊。我这样想着,突然记起了老七刚才说的一件事:老树精半夜来讨鱼汤。这怎么可能?我表示了怀疑,老七的大嘴绷成一条线,那是一种夸张的表情:

我胆战心惊,再也不敢睡去。整个世界都是涨水的声音,是隐藏和伪装过的那种沸腾声,这样大却又这样隐蔽。一切都来不及了,因为到处都是它在响,任何鸟鸣和野物尖叫都压不过它。我听着,听着,吓得就要逃出屋子。我心跳得厉害,因为知道这会儿无论跑多快,都无法逃脱,就连跑得最快的兔子也不行。我没有破门而逃,只紧紧搂住了外祖母。

“那就多了。老兔子精,老树精,酒量最大的还是狐狸。它们和海边的人混在一块儿,看铺子的老头糊糊涂涂分不清。野物喝点鱼汤不算什么,怕就怕它们蹲在灶台上喝,那会把锅灶弄脏。有一天月亮很大,我起来解溲,亲眼看见一个毛乎乎的野物趴在灶台上,伸手从锅里舀汤。我喊了一嗓子,它跳下跑了。看看吧,如今林子里的野物都被这个老家伙惯成了什么。”老七装作生气的样子。

“孩子,做噩梦了?”外祖母安慰着,“不要紧,我在这儿,没事。”我身上颤抖:“你听,你听!”她侧耳听着:“没有什么啊,怎么了?”我只好逼真地模仿那种声音:“呜呜,呜呜,呜呜啊啊……”我要模仿那种最平稳最巨大、隐隐的悄悄的声音,但学不像。

我们睁大了眼睛。壮壮问:“这是真的?都是什么野物?”

外祖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说:“噢,是‘发海’!孩子,这是‘发海’的声音。”她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再惊奇了,拍打着我,想让我重新躺下睡觉。可我的惊惧才刚刚开始,问:“什么是‘发海’?”她抿抿嘴,看看黑乎乎的窗子说:“就是‘发海’,海在响,它有时候就这样响,至少要响两三天。”

老七看一眼老头的背影说:“这家伙看了二十多年渔铺,一辈子不知喝了多少酒,是熬汤的好手!沿海岸东西三十里,那些看渔铺的老家伙都来讨他的鱼汤和酒,他不得不把酒埋在沙里。不过鱼汤管饱,认不认识都能喝个肚儿圆。”说着四下瞧瞧,压低声音说,“半夜连林子里的野物也来敲他的门,他懒得爬起来,就喊一声:‘自己舀汤去吧!’大锅里的鱼汤还是热的,灶下有底火。”

“是大风吹的吗?可外面的风一点都不大!”

那个扎围裙的老头走过来,跟老七讨酒喝。老七故意把酒壶藏到身后:“你那一壶呢?”老头摊摊手:“昨天半夜被一个精灵偷走了!”“瞎说蒙人吧?”老七哼着,把酒壶递过去。老头大喝一口,仰头咂嘴说:“是瓜干酒。”他连喝几大口,这才走开。

“不是。‘发海’的日子是没风没浪的。这响声大概是从海底、从更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也不是涨潮,涨潮没有这么响。”外祖母语气十分肯定,看来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这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是我喝过的最棒的鱼汤,吃过的最好的玉米饼。老七指着鱼汤说:“咱这里做鱼汤从不放盐,直接用海水炖!”他从衣兜里掏出酒壶喝一口,然后大口吐气,炫耀自己喝了最有劲的酒。

我不相信此时此刻的大海会是平静的。我想到的是海上一定在刮大风暴,成排的大浪轰轰地拍打着海岸。我说:“我真害怕它今夜要淹过来,它好像正在往我们这儿赶,你听……”

鱼汤的鲜气漫过了整个海滩。海鸥大叫着从人们头顶旋过。更高处有三只老鹰,它们僵在了天上。所有人都拿着一块玉米饼和一只大碗来到灶前,老头用大铁勺舀一下,分别给他们扣到碗里。老七让我们三个等在一边,然后找来几只比碗还大的螺壳。老头哈哈笑,往每个大螺壳里来了一大勺。

“不会的,孩子,我说过了,这是‘发海’。”

在渔铺旁不远处有个大锅灶,那儿正冒着烟,大锅里的水已经沸滚。老头费力地把鱼提到灶台上,开始往腰上扎围裙。我们三个不再看别的,只专心看他和大锅灶。长长的马步鱼和刀鱼,还有三尺长的大鲅鱼,剥了厚皮的马面鱼,长了大嘴巴的鱼,像搓衣板似的大比目鱼,乌黑的石斑鱼……所有鱼都在案板上切成大块,连同整根的大葱推进锅里。灶下是熊熊燃烧的松枝,旁边还摞起一堆槐木和柞木。老头叼上烟斗,不时抄起一把大铁勺在锅里慢慢搅动。

“‘发海’是怎么回事?”

渔铺原来埋在沙中半截,是柴草搭成的,上面还堆了一些渔网。铺门小到只能塞进一个人,我们三个刚刚走近,里面就蹦出一个老头。他谁也不看,弯腰抄起一个家什,是大木斗,直接冲向了鱼山。我们转身跟上。老头在鱼山上扒拉一会儿,拣了满满一大斗鱼,又去海水里摇动着洗了洗,再往回跑。

外祖母十分为难地看看漆黑的夜色,又看看我:“我也问过打鱼的人、上年纪的人。他们说有时在离海很远的地方听到‘发海’声,还以为海上一定是起了大风大浪,谁知赶到跟前一看,却安安静静的。”

眼看大网就要上岸了。网里的鱼蹿跳不停,近岸的水沸腾了。一条大红鱼唰一下跳到半空,又倒栽进水里。有什么在吱吱叫,肯定也是大鱼。老七骂起来,蹦到最前边,一条黑色的大鱼正好撞上他的脸,他又大骂。大网开始拖上沙岸,密密的鱼闪着各种颜色,有的蹿起,有的身子一弹,像弓箭一样射出很远。一排苇席铺在岸上,一会儿网中的鱼就在席子上堆成了山。所有拉网的人都围在鱼山跟前,老七的脸不再那么可怕了,笑着,转脸找我们仨。

“那一定是大风停了……”

我们三个跑过去,一齐揪住了粗粗的网绠。我们不会喊号子,只是用力拽。拉网的人顾不得看我们,拼着力气干活。

“不,没有大风。再说只要海里起了大浪,大风停下很长时间那浪也照样拍打。这说明没有大风,那声音也不是大浪发出来的。最奇怪的是人越是靠近大海,听到的声音就越小,到了跟前,它连一点声音都没了。”

眼前的一切让人不知怎样才好,它们出现得太突然了。一些赤身裸体拉大网的人,有的只穿了小短裤,有的什么都不穿。一个嗓子尖尖的人在领人喊号子,老七放下东西走过去,顾不得管我们,一边往前一边举起双手大喊,一下就压过了那个尖嗓子。老七的粗嗓门太吓人了,在他的喊声里,所有拉网的人都弓身用力,两脚插进了沙子里。“你看那个,海里的!”壮壮伸手比画。我看到了,那是在海中围起的一个半圆形的弧线,是一点点向岸上移动的大网。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外祖母。她当然不会骗我。这事真是怪极了。我又问:“只有夜里才会‘发海’吗?”她摇摇头:“不,白天也会。不过白天太嘈杂了,人静不下来,也就没人在意这个。”

我们一阵急跑。啊,看到了浅黄色的沙岸、与天空连成一片的无边的水,水中的帆影,一点、两点……沙岸上有一些人在活动,还有一两个深棕色的矮小茅屋,那就是渔铺。小北要从背上挣下来,我们却更紧地按住了他。大家的步子一齐加快。

外祖母对这件怪事只说了这么多,更多的谜还藏在那儿。所以我后来再次听到那种声音,虽然不再有立刻逃开的念头,却还是惊恐害怕。我仍然要坐起来倾听,听得清清楚楚:大水正在涨起来、涨起来,随时都可能淹没一切……

进入茂密的林子,老野鸡和野鸽子的叫声起起落落,让人想起深不见底的荒野。太阳升到了大树上方,热气开始烤人。老七手指正前方大喊一声:“看看!”密林被渠岸拨开,长渠一直通向高远的蓝天。背上的小北叫起来:“大海到了……”

我终于注意到,如果夜里响起了‘发海’声,那么就一定会延续整整一个白天,或再加一个晚上。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为了捕捉那种无所不在却又十分隐蔽的声音,总是格外留意。可惜那些日子里我无法直接跑到大海跟前,无法证实外祖母的话。在内心里,我多么盼望这一天能够早早到来啊。

老七摇着头,没有说话。小北伏在背上问:“真有老妖婆吗?”“那可说不准。不过伤人的野物太多了,小孩子迷了路也不得了。”老七回头看看我们,做个吓人的眼色,主要是警告自己的儿子。

我和壮壮在一起的夜晚,曾经又一次遇到了“发海”。在我的提醒下,他也听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到了白天,我们一起到林子里,那种声音就一点点弱下来,不过只要安静一会儿,又能一丝不差地捕捉到。这时如果不是老林子在阻挡,我们一定会一口气跑到大海跟前。

“前年,”壮壮看看我,“我们还在老妖婆那儿吃过饭,后来趁着她还没改变主意,又沿着水渠跑回来了……”

终于到了上学的日子,总算被应允去看大海了。

“这是哪一年的事?”

因为第一次见到大海竟高兴得忘了一切,也忘了“发海”的事情。那个夏天我们在渔铺里住了一个星期,最后是被鱼把头押走的:让一个回村的打鱼人把我们带走。我们一开始赖着不动,后来他发出威胁,说如果不听话,那就再也别来海上了。

这是最有名的一条路,一直穿过老林子,是人们不断念叨的一条路。“可是这里没有牛啊!”我说着,低头寻找牛的蹄印。老七说:“这是老辈传下的叫法,那时这里走过许多牛。”我们告诉他:以前歪打正着来过这儿,沿着这条路一口气闯进了老林子。老七停下脚步问:

整个夏天最让人迷恋的是游泳,其次是喝鱼汤和听故事。那些看渔铺的老人讲的好故事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随便拿出一个,都会让灯影的老师和同学听得发蒙。最担心的是大辫子老师知道我们下海的事,她一定会报告校长,那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老七来了!我们马上跟他上路……他肩上扛了东西,这就不太可能背小北了,任务自然落在我和壮壮身上。小北非要自己走不可,但他走不快。我们过了小木桥往东,再往北,来到了一条水中长满莎草、两边有小路的阶梯水渠。我和壮壮立刻问:这就是“赶牛道”?老七瓮声瓮气地说:“就是!”

那个假期太棒了,那样的日子如果一直过下去该有多好!

鱼把头老七到来之前,外祖母好好忙了一场:准备小面饼、带风帽的衣服,还夸小北有两个护耳的针织小帽,说这个最好了。“现在是多热的天啊!”我觉得外祖母是多此一举。她沉下脸说:“大海说变脸就变脸,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接着她也像老师那样唠叨:“千万不能到水里玩!”

我们试着到水渠里游过泳,一跳到里面就觉得比大海差多了。不过到渠边的草须中逮鱼,也有点意思。有一次我踩在了一只大鳖身上,吓了一跳。一条鳝鱼被壮壮当成了蛇,当时他的脸都白了。小北经过了半个夏天,两条腿已经能够站稳。我们给壮壮老爷爷讲了一些海上的事情,老人说:“打鱼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北立刻不高兴了。老人瞥瞥他,又说:“鱼把头还算好人。”

外祖母对这个夏天格外喜欢,因为我和壮壮放假归来,并且领回了一个新朋友,这和以前的夏天是完全不同的。我们除了玩,还要做夏天的功课,这一点让外祖母格外重视。我笑眯眯地对她说:“我是识字最多的。”她说:“也不光要识字吧?”我说:“剩下的小零碎儿就好办了,‘渠边有三只羊,又来了一只羊’。”“那就是四只羊了。”“当然是四只羊了。”我笑了。

我们特别对老人提到了那个惊险的时刻:看渔铺的老头儿长了一只多毛的獾手,他把我们当中的一个差点给害死。“胳肢,胳肢,让人笑、笑,最后笑绝了气!”壮壮说。“那人会下五子棋!”老人说。我惊呆了:“你什么都知道啊?”老人点头:“我打年轻时就认识他。这人离不开酒,酒量不大,外号‘老狗獾’!”

我们约定小北:先一起到我们家,在那儿等上一两天,等他爸路过时再带我们一起到海边。这个计划好极了,我相信外祖母会高兴的,因为她亲眼见鱼把头将人领走,肯定一百个放心。

我问:“他说自己年轻时能从海边游到岛上,这是真的吗?”

壮壮拍手:“是啊!那当然就不是玩了!”

“这事不假。打鱼人水性好的多了,能游到岛上的也有。那是个无人岛,船遇到大风上去避难。听说岛上有不少野猫。”老人摸摸走近的花斑狗,“没有一条狗,那些野猫就缺少管教。”

我想了想,说:“如果我们和鱼把头生病的儿子一起到海边,还帮打鱼的人拉网、喊号子,那大概就不是玩了吧?”

这个夜晚我们宿在了大炕上。这是一个月亮天,没有风,有些热。直到半夜我们还没睡,因为有一个什么野物从林子蹿到了园子里,花斑狗又叫又咬,终于把大家吵起来。老人提着桅灯出门,大声骂着。我们跑出去,这才看到花斑狗的脸上有两道血痕。老人说:“肯定是一只獾,那家伙的爪子有劲儿!”

“这怎么办?”壮壮紧张了,问我。

下半夜刚睡着,又被一个噩梦惊醒:一只老熊在拍打窗子。我猛地坐起,身上的汗哗哗流下来。我坐着出神,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呜呜,呜呜啊啊……“啊,‘发海’了!”我猛地跳起来,喊道。

节日就这样突然降临。不过任何好事都要办得拖拖拉拉,不会那么简单。先是开全校大会,校长阴着脸讲话,不让这样、不让那样。会后老师又是叮嘱。他们都讲到了水:不准下水玩。哪些水?河、渠、水潭,特别是大海。“谁都不准下水玩!”这是他们斩钉截铁的声音。

屋里的三个人都被我弄醒了。坐起来听。老爷爷也起来了,揉揉眼看着我们:“又怎么了?”壮壮指指北边:“听!”老人歪着头听听:“哪有什么?”“再听!”壮壮说。老人闭上了眼,这样过了几分钟,叹一声:“发海!”

天热了。这已经是夏天了。可老师说放假了才是夏天。“什么时候放假?”我们问。老师平静地回答:“明天。”

老人说过那两个字就想躺下睡觉,我们就一块儿缠他。“这太吓人了,海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漫过来!”我说。老人身子倚在墙上:“这倒不会。”壮壮问:“好生生的大海,怎么就响起来了?”“那还用问,海里起了大浪呗!”老人说着去枕边摸烟锅。

夏天快来吧。火热的夏天,我们三个要在滚烫的海沙上飞跑。小北也会跑起来的。

我看看壮壮和小北,他们一脸迷惑。我真想告诉老人:如果不是你错了,就是外祖母错了,还有那些打鱼的人,他们全错了!我忍不住说:“不,‘发海’时海里一点风浪都没有!真是这样……”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和壮壮越来越多地去村子找好朋友玩。那个小院里有大大小小的海螺,都是鱼把头带回家的。小北开始更多地离开那张石膏床。院里有一棵香椿树,树干上有几道白粉笔画下的横线,这是他量身高时留下的记号。他贴紧香椿树站好,对壮壮说:“画一下!”画过了,我们都失望地看到:它与原来的白线是重叠的。

老人有些烦,翘着胡子:“没有大浪,这声音是怎么来的?”

即将来临的这个夏天啊,说不尽的新鲜事会一齐涌来。我们要钻到渔铺里,要随上一群人喊号子拉大网,要一起围在活蹦乱跳的大鱼跟前。

我说:“怪就怪在这里!看看外面,一点风都没有……”

夏天快些来吧,哪怕只为了这碗鱼汤……我和壮壮掰着手指算日子,盼着学校放假。夏天真是好极了,可以在林子里随便玩,跳到河里摸鱼捉蟹,做许多有意思的事。果子天一热就红了,它们等不到秋天就甜得馋人。葡萄也有一多半要变紫。在我眼里,所有的果子都不必等到全熟,它们从小到大都好吃。最酸的果子,比如刚长成指甲大的青杏,吃的时候闭上一只眼睛就好了。

大家不由得去看窗外:静静的,树梢都不动一下,月光像水。老人转着脖子,像发痒,咕哝:“岸上没有风,海里也会有,这是两码事。这时候去海上看看,那里一准像开了锅……”我不作声。我们谁都没有在这样的夜晚跑到海边看过,所以无法反驳。我急坏了,我觉得再也不能等待。我说反正再也睡不着,咱们现在就去看看大海好了,沿着“赶牛道”……“我愿意打赌。”我看着老人说。

汤有一点辣,我们一会儿脸上就冒汗了,肚子变得圆圆的。老七脸色通红,抖着大手对我和壮壮说:“去海边才能喝到最好的鱼汤!看渔铺的老头要用五六种鱼熬汤,一大锅炖出来,老老少少一块儿喝!”我和壮壮听得愣了神,一旁的大婶就说:“只要到了海边,不管是不是打鱼的,都能分上一碗鱼汤。”

“你赌什么?”老人一下来了兴致。

老七炖鱼,弄得屋里热气很大,因为灶里的火太旺了。他往锅里撒了一点点盐,伸进一个大铁勺摆动几下,回身说:“嗐嗐嗐嗐!”他把桌上摆的五只大碗一一装满。这时的老七一下变得高兴了,把鲜气扑鼻的鱼汤往每人跟前推了推,回身去抓酒瓶。

“我赌海里这会儿没有风浪!”

鱼把头每次回家一定要带几条大鱼。我第一次看到比胳膊还长、像腿一样粗的大鲅鱼。它通体银灰色,身上有黑斑,就像一把大刀。我们看老七亲手做鱼:砰砰切成几大块,直接推到锅里,随手扔进一棵大葱。大婶在一旁插不上手,说:“他们打鱼人就这样,个个都会炖鱼。”我和壮壮看看小北,他得意地抿着嘴巴。

老人哼哼着:“我是问你输了怎么办?”说着又要躺下,看来根本不想在半夜出门。壮壮和小北摇动他。壮壮嚷着:“咱们去啊,去啊!”我突然想到了外祖母装满了蒲根酒的坛子,大声说:“我如果输了,就把家里的酒坛抱过来!”

小北的后背和两腿都给搓红了,使劲伏在爸爸膝盖上,不敢抬头。大婶后来对我们小声说:“九岁的孩子了,要快快好起来。”我和壮壮都吃惊:九岁?他的个子多小啊,看上去顶多有四五岁。我说:“他到夏天就会强壮起来,我们要一起去看拉大网!”大婶说:“那多好啊!那就好了!去海上有吃不完的大鱼……”

老人绷着嘴看看大家:“这可是全都听见了的!那坛酒看来是跑不掉了!”他真的下炕摘下那支长筒枪,又提起桅灯,嘴里哼着:“我们疯了,半夜走‘赶牛道’,打赌,嘿嘿,疯了!”

鱼把头话不多,脸阴着,垂着一个大鼻子,说话声音很粗。我们多想听他讲一点大海上的故事,但这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更不是一个愿和孩子玩的人。大概他常年和海浪打交道,脾气变坏了。他的脖子通红,皮肤很糙,估计是被海水渍成的。我和壮壮陪小北在院子里走,老七就长时间盯住看。有一次他抓起柜子上的一瓶烧酒饮上两口,又含在嘴里一些,撩开小北的衣服,“噗噗”喷在他光光的皮肤上,接着搂进怀里就搓起来。多浓的酒气啊,我和壮壮掩住鼻子。

小泥屋的门锁上后,老人开始叮嘱花斑狗好好护家。还好,没有任何人要留在这儿。大家摩拳擦掌,恨不得一步跨到海边。临出小院前,壮壮提到了一个顶要紧的事:“爷爷,你要输了怎么办?”老人猛地一拍脑瓜:

我们去大海的日子比预想的晚了一些,所以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们一见了鱼把头老七就央求这事,他瞥瞥自己的孩子说:“等天热一些再说吧,到了夏天再说。”我们知道他是担心小北的身体。小北比我们还要着急,他喊了好几次,可是没用。

“白天吃大馍、芋头,晚上吃腊肉,葡萄和金丝蜜瓜尽吃!”

老人的鱼汤

大家高兴得拍手跺脚。

我们喊着。

夜晚的“赶牛道”原来一点都不吓人,水里的莎草和蒲苇在月光下散发出一种香味儿,有什么在中间“叽叽咕咕”叫着。老人背着枪走在前头,顾不得理睬。天上星星稀疏,天空是紫色的。一只上年纪的鸟儿在西北方叫了两声,接着是近处的两声咳嗽。老人说咳嗽的是刺猬,“这家伙咳起来就像个老头儿,像我。”

“那就让大家一块儿!”

我们一路话很少。为了快些,我和壮壮有几次背起了小北。穿过又高又密的林带,再走一会儿就能望见大海了。多么奇怪,大约刚走了半程,那种无处不在的“发海”声竟然越来越小,最后差不多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这个原因吧,前边的老人大概察觉了自己有输掉的危险,步子一下加快了。

我们三个扯起手,想环抱大李子树,后来发现根本不可能。我们请外祖母也伸开胳膊,最终还是不能环抱。外祖母说:“这得加上爸爸妈妈、壮壮的爷爷,也许这些人加在一块儿还差不多……”

大海就在前边,它就像突然逼近了似的。

外祖母说的一点不错:我们和大树有一整天的时间待在一起。大树从太阳升起的一刻就变得光闪闪的,好像阳光照亮了它,它又照亮了旁边的茅屋、树林、草和人,照亮一切。太阳升到了正南,一树的花儿更亮了,吐出更大的香气。啊,蜂蝶一群群飞来,它们攀在枝丫上忙碌着,喊着:“春天在这儿了,快来看看春天吧!”

一片银亮的沙岸在前边闪烁,上方就是泛着光斑的大水,更上边是悬起的星星。我们站了一瞬,嘴巴都合不拢。天哪,这儿多静啊,眼前看不到一朵浪花……渔铺黑乎乎的,它的东南边是打鱼人住的一排小屋。

我们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就睡着了。我梦见了大李子树,从树下走过的鱼把头、翻毛老狼、歪嘴猎人、“由由夺”……我发现花瓣一片片撒下来,所有从树下走过的都仰着头,让花儿落到身上、脸上……

一片银亮的沙岸在前边闪烁,上方就是泛着光斑的大水,更上边是悬起的星星。我们站了一瞬,嘴巴都合不拢。天哪,这儿多静啊,眼前看不到一朵浪花……渔铺黑乎乎的,它的东南边是打鱼人住的一排小屋。

“也许见过。不过他什么都不怕!他是鱼把头……”

可能担心吵醒打鱼人吧,我们跟在老人身边,轻手轻脚地往前。大海在安睡,它在月光下像害羞一样。“可是那‘发海’的声音从哪儿来?”我心里泛起一个大大的问号,相信所有人此刻都像我一样。大家一动不动地站在海边。

“他去海上要穿过老林子,一定见过‘翻毛老狼’。”壮壮说。

我们不吭一声,默默站着。我特别注意地看看一旁的老人:他身子笔直,肩上的枪竖着,很像一个老兵。

“我爸是‘鱼把头’!”小北的声音突然高起来。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身后响起了“嚓嚓”声,刚要回头,一个黑影飞快上前,两手猛地拤住了背枪的老人。原来是看渔铺的那个老头儿,他屏着气,嘴里发出恶狠狠的低声:“好啊!是你这个反叛!”两个老人交手,很快松开,笑了。

壮壮说:“翻毛老狼可能是到这儿求饶的。它干的坏事太多了,害怕了。‘由由夺’不会给它瞧病,说不定会趁机拔去那些尖牙!”他说着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小北,“我们哪天去海边?天暖和了,我们要去看你爸他们,看海……”

“到底怎么回事?嗯?鱼把头老七知道了会给你几巴掌的!”看渔铺的老头儿再次变得恶声恶气。

小北笑了,他也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我爸背我去过河西,‘由由夺’的眼珠是灰色的,喂我吃白色药丸……”

老爷爷把枪耸了耸,为难地瞥瞥我们说:“今夜又‘发海’了,从远处听着吓人……怎么来到跟前就没有大浪呢?我们是来打赌的……”

“那是出了名的狠家伙,欺负林子里所有的野物,还到大果园里咬护园狗。有人在大李子树下最后一次见过它,听说去了河西,害了大病,要找大医家‘由由夺’。”

看渔铺的老头儿目光转向大海,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也许是大水最里边有动静……不知道,它从老辈起就这样嘛。”

“我爸说林子里的狼都被杀光了……”小北瞪着眼睛。

两个老人一脸迷惑地看着夜晚的大海。

壮壮听了高兴。小北激动得揪紧帽子上垂下的两只护耳。我说:“明天我们要帮你爬到树上,它的枝丫像摇床一样,你正好躺在上面。不光是人,就是野物也喜欢这样!有一次我见到好几只黄鼬扳着枝丫,像玩秋千一样……一只野猫蜷在上面睡觉,我用一根小棍去拨弄它的胡须,它一边用爪子挡开一边呼呼大睡。树上总有大花喜鹊、麻雀和斑鸠,它们和四蹄动物在一块儿,和和气气。姥姥说大李子树能管住所有调皮的家伙,连那只‘翻毛老狼’都不敢龇牙……”

壮壮和小北的鼻子里发出“蓬蓬”声。这时我也嗅到了从渔铺旁飘来的气味:鱼汤。

我说:“一点不错。有人被大脸鸟打歪了嘴,它就没有帮他。有个猎人打伤了一只狐狸,装在帆布袋里,刚放下袋子,那只狐狸就爬到了树上。猎人寻着血痕上树逮它,刚爬了半截就跌下来,摔伤了……”

害羞

“可是,”壮壮揩一下鼻子,“它不该帮那些伤害野物的人!”

夏天一过,我们再次回到了灯影,就像飞鸟重新入笼。长长的假期让人习惯了另一种日子,每一颗心都变野了,所以突然看到同学和大辫子老师,胸口那儿紧绷绷的。我有点张不开口说话,脸皮也发紧。我见了大辫子老师不忘外祖母的叮嘱,问了一句“老师好”,声音比蚊子还小。她笑笑说:“啊,还是害羞!”

“当然。姥姥说,这是大海滩上所有树木的老奶奶,是全部生灵的保护神。她说那些打猎的、打鱼的和采药的人,只要是在大林子里活动的人,路过这儿都求它保佑。他们有的悄没声地在树下作揖,咕咕哝哝一阵再走开,有的就顺路来到我们茅屋。”

真倒霉,得了一个害羞的毛病。我想即便自己得了结巴,也比患上害羞要好!瞧瞧自己,只要见了很多人,就再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脸红发热,喉咙干涩。我曾经恳求外祖母领着去河西找大医家“由由夺”,让他赶紧把自己的这个毛病治好。外祖母说:“孩子,这不是病,不过是因为你从小长在林子里,没见过多少人,突然到了外面就变成了这样子。你要大着胆子,要想,我和别人一样,没什么可怕的!你要成个勇敢的男子汉!”

“‘老奶奶’是大李子树?”壮壮问。

最后一句让我听到了心里。我恨自己胆小,不,恨这种看上去的“胆小”!其实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你一点都不害怕,更不害羞!你比他们胆子都大!可尽管这样,大家还是要说我害羞。这事很怪,很难办,更有点气人。

我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真的!有一年春天我得了‘痄腮’,发烧难受。姥姥为我煎了草药,还是不好。她抱着我到大树下祷告了一会儿,说帮帮可怜的孩儿吧!大李子树枝摇了摇,就像点头应允了一样。你们可能不信,第二天我的病就好了!她说这全是靠了老奶奶啊……”

又要上课了。课本上的东西不算什么。造句了:“就像……一样”。我看着这个句子,不知怎么有些生气,其实是生自己的气。我的笔重重地画在纸上:“渔铺老人的胡须,就像海豹的胡须一样。”看了看,觉得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就加了一句:“第一次下海的人,就像狗掉进水里一样。”另一个造句:“如果……就会”。我简直想也不想就写出:“如果鱼汤喝得太多,就会吃很少的玉米饼。”其实我心里有许多句子,于是同样多写了一条:“如果见了老妖婆害怕,就会惹她生气。”

我们的朋友小北躺在那儿,仍然戴着针织小帽,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自语说:“我多么有福啊!我第一次来,就遇到了它开花的日子!我要告诉爸爸妈妈……大李子树也会保佑我们的!”

所有的造句都收上去了,大辫子老师来不及看,只宣布以后的几堂课要学着作短文,写写自己看到的一个人或一件事,“不长,一二百字就行,大家回去想一想。”她摆了摆手,下课了。

“就是!我爷爷说他第一次见到这棵树开花都呆住了,他是被一阵香气引来的,说那个春天的上午,太阳刚升起一会儿,从来没闻过的香气像云彩一样落在四周。爷爷说他忘了干活儿,过了水渠上的小木桥,再往西,一眼看到一些蜂蝶也往那儿飞。他是和它们一块儿赶到的!‘这是树王!我敢肯定这是树王!’爷爷说。”壮壮坐起来,一双眼睛看着扑满月光的窗子,鼻子活动,深深地吸气。

在宿舍里,壮壮总也忘不掉作文的事,问我写什么人、什么事才好。我一点都没想,想的还是刚刚过去的假期,想海上和林子里的事。我说:“咱们这个星期天再去海上吧,刚刚学会的游泳可不能忘掉。”壮壮还在想自己的事:“我就写爷爷好了。”这提醒了我,我说:“我要写你。”壮壮慌了:“你要写我什么?”“写你往猎人叔叔枪筒里撒尿的事。”壮壮一遍遍地求饶,我说:“那就算了。”

我回答:“没有。妈妈说大果园里所有的李子树开的花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棵多!”

第二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可我一点预感都没有。大辫子老师手捧一摞作文本,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板脸,那双好看的、离得稍近的两只眼睛往整个屋子扫一扫,掠过我的脸时好像格外用力,让我的脖子那儿一阵发胀。她干咳一声,说:“先总结一下昨天的造句吧。”接着从中抽出几个本子,读了几条。“很好,就是这样。”她拍打一下,放在一边。

壮壮问:“谁见过比它更大的树?”

这几条没有我的。可我觉得读过的所有造句既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是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夜里我们睡在西间的大炕上,觉得像在学校的通铺上差不多。因为朋友的到来,更因为浓浓的李子花的香气,今夜怎么也睡不着。壮壮说,就因为去了灯影,咱们差一点就错过了大李子树开花!他说得没错,今年春天和往年不同,那时不只我们,就连大人也把它开花的日子当成一件大事,都问:“快开了吧?”妈妈会特意从大果园赶回,她从来没有错过花期。只有爸爸远在山里,不能亲眼来看,却牢牢地把这一天装在心里。

大辫子老师接着又抽出了一个本子,说:“大家听听这几个句子。”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倍,啊,这一次读了四个造句,全是我的!课堂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接着爆发了大笑。她忍不住也笑起来,可能担心大家看见她的牙齿吧,就故意把脸转向了黑板。她等笑声平息了才转过脸,看着我,右手往上抬了抬,示意我站起。

我们三个想攀到树上去,这也是我经常做的:无论春夏秋冬,我都要爬到树上,在它的枝丫里待上许久,看四周的林木和来来往往的动物,想着没完没了的心事。可是这会儿外祖母却阻止了我们,她说天太晚了,别磕磕碰碰的,明天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和它在一起。

我站着,下巴那儿发烫。我后悔写出了那样的句子,可又一时不知错在哪儿。“说说吧,你的造句,是什么意思?”她好像尽量在克制着不笑。

月光下,无数的蜂蝶在忙碌,它们还不肯休息。我们也和这些小生灵一样,依偎在大树身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这么多的花!”小北惊叹起来,伸手拥抱大树。他头上的针织小帽上落了几瓣花蕾。

“我……是亲眼看见的。”我大声说,但吐出的声音还是很小。

爸爸说:只要有这棵大李子树在,我们什么都不怕。我在南山里一想到它,心里就会安定下来。

“你是这么害羞的人,可写出来的话又这么大胆!刚才听到大家笑了吗?想想问题出在哪儿?”她问我,又转向大家。

妈妈说:就因为这棵大树对全家人的保护,虽然也遇到了一些难事,不过总算挺过来了。所以我们都要向它祷告。

谁也回答不出。这是正常的,因为除了壮壮谁也没有见过造句里的事,而壮壮是决不会冲我来的。她等了一会儿,重复问了一遍:“问题出在哪儿?”

外祖母说:当年我们一家一直走到海滩上,走啊走啊,一抬头看到这棵大李子树,就再也不想走了。

我只好如实回答:“出在海上。”

吃过了晚饭,月亮升起,大家一起来到了盛开的大李子树下。外祖母说:“前天才有花骨朵,一天一夜,早晨起来一看,天哪,全开了!像一座花的小山,一岭一岭的花啊,只一棵就顶得上一大片李子林……”她幸福极了。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棵大树,觉得它像一位老人一样望着大家。大李子树的年纪比外祖母还大,是整个海滩林子里的树王,更是我们一家的依靠。这一会儿我记起了外祖母、妈妈、爸爸的话:我们全家都受到了大李子树的护佑。说起这棵大树,每个人都满怀敬意。

大家又笑起来。大辫子老师也跟着笑,笑得脸都红了。她口吃一样地说:“这样写,并不、不算错,只是,只是,啊啊,太奇怪了不是……”她接着仰起脸说,“这样写是不能成为‘范句’的!”

出人预料的只有一样:这天傍晚,离茅屋很远就嗅到了阵阵涌来的、铺天盖地的香气!“啊呀真香!这么香啊!”他俩一齐喊着。我也觉得奇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壮壮背起了小北。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我们终于看到了那幢小屋。我一眼就看到了屋子东邻那一大片银花,瞧它比整座茅屋还大,高过了屋顶!天哪,是它,是开满了繁花的树王,我们的大李子树!

下面的时间要用来写一篇短文:一个人或一件事。她强调要点,说这次一定要写得有头有尾,要学着把话说清楚,让人一看就懂,不能像有的同学那样,猛地来一句,把人都看蒙了……我知道她在暗中指责我。

一切都和事先预计的一样:我们走走停停,有时候两人轮换背着小北,果然在天黑前就赶到了。我们真的坐在了小桌旁,真的是丰盛的饭菜,真的是盘腿坐在大炕上。

我一直垂着头不看四周,非常害羞。我又想起了外祖母的话:因为自己从小就在林子里,没有见过多少人,所以一下见到这么多人就会心慌。但这真的不是病,而且,我应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觉得胸口那儿有些憋闷,这是因为有许多话塞在心里造成的!我有些生气:只要拿起笔,面对着一张白纸,我就不再害羞了!我只是觉得一二百字太少了!我开始写,不再去想刚才的不愉快。

我们当晚就决定:星期六傍晚出发,沿着那条水渠一直往北,争取在天黑前走进林子,在晚饭时分走进茅屋!啊,那样的夜晚想想都让人高兴:三个人和外祖母一起围在饭桌旁,其中一个是新朋友。她一定会做一桌最丰盛的饭菜。说不定像接待最尊贵的客人那样,把小饭桌端到炕上,我们四个要盘腿而坐。

我有太多的人和事要写,如果只挑一个,那么剩下的就留给以后再用吧,也许早晚都会写到。我就先写那个平平常常的人和事吧:有一个年轻的猎人,总是跟林子里的野物过不去,他有一次去闯老林子,结果被一只大脸鸟狠狠打了一耳光。他的嘴巴被打歪了,不得不去河西找大医家“由由夺”看,虽然治好了不少,但直到现在嘴巴还是有点歪,看上去就像啄木鸟。

壮壮大声说:“这算什么,我们轮流背你!而且你自己也能走的!这事一点都不难,不是吗?”壮壮一边说一边转脸看我。我们扯着小北的手。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我很快就写完了,字数远远不止一二百字。我故意耽搁了一会儿,没有交上作文。满班的同学还在低头写,有的写写停停,一支笔贴在腮帮上用力地想。我的作文被大辫子老师第一个收走,她伏在讲台上看,很长时间头也不抬。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大概看完了,抬头看我。我不敢看她,低下头,就算是害羞吧。我捏弄着手中的笔,好像为它这么快地干完自己的活儿不太甘心。真的不过瘾,写得太短了。

他低下头:“我……”

我正这样想着,老师走过来。她背着手站在桌前,打量着,小声说:“还有时间,你想写就再写一篇。”我立刻高兴起来。没有想得更多,只是点头,接过递来的本子。我这次写的是怎样捉住一只放单的大雁,它的名字叫老呆宝。它在我家度过了整个冬天,我们成了好朋友,一起在热乎乎的大炕上玩、讲故事,直到那个让人难过的春天到来。它离开了,天上有了北去的雁群,“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它随它们飞走了,我就哭了。

说到鸟儿,小北两手揪紧了线帽的两只护耳,两眼发亮:“我前天梦见那片林子了!我真想去你们那儿……”我马上提议:“那就让我们星期天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走!”

它离开了我们家,这件事就算说完了。可是我觉得事情前后远远不止这些,忘了什么?忘了我做的一个梦:它在半夜偷偷返回,在窗外嚓嚓啄着,我一下醒来,打开窗子。它一动不动地贴在我的身上,蹭我的脸。天亮前我伏在它的背上飞起来,飞啊飞啊,太阳出来了,地上的林子、水渠,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往北,一直飞到了大海上面。无边的大水让我有点害怕。它安慰说,这没什么,这是我们经常做的事,你闭上眼睛好了。风飕飕从耳旁吹过,海鸥喊着:“快看大雁背上的人!”我们全不理睬。

从哪里讲起?壮壮说我在课堂上放飞了一只鸟儿:“那天真把大家高兴坏了!老师批评了他。不过我敢肯定老师也是高兴的!”我觉得壮壮有些夸大了,纠正说:“老师不一定是高兴的。”

我在大雁身上睁开眼,这件事就该结束了。可是我记得梦境中的一切还不止如此:我睁开眼睛时发现降落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岛上,一块向阳的大石头下边有一个铺了厚厚干草的、香喷喷的大窝。一个声音,当然是老呆宝了,在悄悄问:“你对这个新家,还算满意吧?”

月亮照得小院通亮。一旁的青石板上搁了一盆玉竹,刚刚开出白色的小花。高高的墙头上有一只小猫探头望着下面,盯着戴帽子的小北。他向上举手招呼一下,说:“它每天晚上都来看我,我们俩最好。”壮壮说:“我们仨最好!”他点头,感激地看着我和壮壮,说:“讲讲灯影里面的事吧,讲讲我听!”

我写得实在太长了,已经是前一篇短文的两倍。不过即便这样,大多数同学仍未完成。我发现大辫子老师再次伏在讲台上看着,当然是看老呆宝的故事。她抬起头,看完了,眼睛一转向我,马上又看别处。我的心扑扑跳,不知道结局会怎样。

直到月亮升起,我们三个一直待在小院里。我和壮壮一边一个陪着小北,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他说:“我明年也要上学!我今年就要去,妈妈说再等等……我不让她背我去,我要自己走!”我和壮壮都说:“你一定能!”

第二天,顶多第三天,等待我的好事或坏事就会来临。我和壮壮有过两次讨论,他告诉我,本来想写爷爷去一个老朋友家喝酒,喝醉了被我们俩搀扶回来的事,“那一次用爷爷的话说,‘又一次放挺了’!”他笑着。我拍手:“太好了,题目就叫‘爷爷放挺了’!”他抿抿嘴:“我听说别人都要写帮村里老大爷干活、扶他们走路的事,就写:‘我遇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大爷,他挑了东西,压得腰都弯了,我就帮他挑’。最后他夸我‘真是好孩子’!我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结尾了。”我吃惊了:

大婶一眼认出了我们。当她知道我们如今都在灯影上学,高兴得连声喊着:“小北!小北!”那个躺在石膏床上的孩子比过去强壮多了,不用别人搀扶就能下床,自己走出屋子,虽然仍然走得很慢。他满脸是笑,头上还戴着那个有三道条杠的线织小帽。我们高兴极了。

“你真帮老大爷挑东西了?在哪儿遇到的?”

回到学校第一天,我和壮壮匆匆吃过晚饭,然后就去了村里。凭记忆很快找到了那个小院,一看到那棵杏树和门,就有些激动。

壮壮挠挠头:“没遇到。不过真的遇到了,我就准备这么干的。”

壮壮连连赞同。我们都在想那个得病的孩子,是啊,原来一直想着他,就因为一天天坐在教室里念“啊我鹅”,把一件大事给耽搁了。我们有些后悔和自责。

我想笑,因为生气笑不出来。我说:“这种骗人的事咱们还是别做了,这是对老师和大家说谎。”壮壮拧着眉毛:“不是说谎,是作文。”“作文就该说谎?”我们争执不下。

我也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这个春天一定要去看海!我们太老实太无能了,简直有些丢人!就连那个患了大病躺在床上的人都见过大海,还发誓要当个“鱼把头”!

第三天发生了一些事情,与壮壮有关,与我好像无关。大辫子老师在课堂上读了三篇作文,它们全都写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都是帮老大娘老大爷挑水或扫院子,结尾都是“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其中有一篇就是壮壮的。老师读时,他正从三排座位之外偷看我,脸上有些得意。我想他的得意有点早。

我觉得这个想法真的不错。不过这里的人只吃海鱼,对淡水鱼不太喜欢。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壮壮说:“如果是大鱼他们就会喜欢吧!”

老师开始点评,先问:“大家觉得写得好不好?”回答声一片:“好!”“好在哪儿?”老师追问一句,全哑了。她的目光转向我,我慌了,心里说:“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回答啊!”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真的问我:“你觉得好在哪儿?”

壮壮走在渠边,想到了一个计划:用一张小网到渠里逮鱼,把鱼送给学校食堂。他有点兴奋:“我们路上就能做这个,老师和同学见了大鱼,一定会高兴的!”

我站起来,咬着牙关。我用这种方法抵抗害羞和气愤。气愤在增大,所以害羞就没了。我说:“好在他们一块儿去干好事,没有干坏事。”大家笑了。老师鼓励:“你说得对。那么不足是什么?”我马上回答:“不足是骗人。”全班一声不响了。

同样一件事,我想的是舍下对方自己逃,他想的是怎样一块儿战胜敌人。我有些羞愧,长时间不再吱声。

大辫子老师嘴巴闭紧了,示意我坐下。肯定是问题严重了,她在想怎么处罚我或是别人。如果不是我错了,那就是他们三个错了。我等着,我想事情再清楚不过,就看你公正不公正了。

……水鸟仰起脖子吞下一条大鱼,一边吞一边警惕地看着我们。

她是公正的。因为她后来说了一句:“写出作文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诚实’。”

水深的地方黑乌乌的,里面藏了大鱼;渠岸凹进去的,是水洞塌下来形成的,里面藏了水狸或老狗獾;枯死的大树倒在水中,黄鼬就在上面跑

我把她的这句话记在了本子上。可惜她并没有揭露这三个同学哪儿不诚实,只是那样说了,然后就谈别的。她不经意间又说出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事:这次作文,竟然有二十多篇写了帮老大爷老大娘干好事的。她说:“不要总干这样的好事,再干些别的,只要是好事就可以。如果有不太好的事,也可以批评,告诉自己不要做。”

我们听了这个故事都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我们就是少年。我对壮壮说:“如果真要成亲,还是你去吧。”壮壮差点气哭了,后来说:“那就让我们一起去吧,咱俩能把它捆起来,然后逃出水洞。”

我很佩服她。我觉得以前并不了解她,瞧她多么公正啊!老师就是老师!不过自己最大的不满足是她没有提到、没有读我的作文。我完全没有骗人,也没有别的毛病。我想这里面肯定有其他问题,也许是更大的、一时解决不了的大问题。我又开始不安了。

只要是常年流动的水,也包括那些从不干涸的水潭,里面都有一些精灵,这是看园子的老人说的。这些精灵是大鱼或龟鳖变成的,也有蛤蟆。壮壮的爷爷说:“别小看蛤蟆啊,它们也有心计。传说早年有一只大蛤蟆,就是咱这渠里的,看中了一个少年,就扮成一个人背他过渠。少年被它一口气背到了大水洞里,里面有蜡烛和大红“囍”字,原来是要成亲哩。”

这天晚饭后,一个同宿舍的同学对我说:“老师找你呢,她让你去办公室一下。”我的头有些蒙,突然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我答应着,一时竟不知办公室该怎么走,不得不镇定一下。我望着那个灰蒙蒙的窗户,有些紧张。

我和壮壮走在渠边,对什么是“河”、什么是“渠”,讨论了很久。“河”比“渠”要宽,水也更多,有源头,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它的脾气很倔,不让流也要流,一直流到海里或很远的什么地方。“渠”要窄一些,一般都是人工挖出来的,是引水用的。不过我们觉得有时候也不全是这样,因为有的“渠”也是很早以前就有的,脾气也很倔,也要流到海里或很远的地方。比如眼前这条“渠”就是这样。于是我和壮壮认为:还有另一种半“河”半“渠”的水,比如眼前这个就是。

屋里只有老师一个人。她让我坐下,还让我喝水。她问外祖母身体好吧,爸爸妈妈的情况等等。我只想快些谈点别的,她总会绕到作文上的。果然,她说:“这次你写得同样很大胆,我相信都是亲身经历或听说的,是吧?”我点头,用心捕捉她的意思。我想听到的不是更多的赞扬,而是她到底要做什么。“联系你上次的造句,知道你的假期生活很丰富,是吧?去海上了吧?”

在灯影里的时间又快又慢,每一天都过得不容易,可不知怎么就过了这么久。我和壮壮每个星期六都往回跑,星期一再起个大早赶回来,从来没有例外。好像就是这样跑来跑去的原因,春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渠水哗哗流,大鱼从岸边草须里游出,瞪着一双受苦受难的眼睛。我和壮壮每次都沿着这条水渠走,看着水草、鸟儿和大鱼,知道了不少秘密。这条水渠比想象的还要奇怪:水深的地方黑乌乌的,里面藏了大鱼;渠岸凹进去的,是水洞塌下来形成的,里面藏了水狸或老狗獾;枯死的大树倒在水中,黄鼬就在上面跑……水鸟仰起脖子吞下一条大鱼,一边吞一边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心上一动,终于明白了她的真实意图。我在心里飞快地自问自答:她是猜测?问过了别人?熟悉村里打鱼的人?不,她不过从我写下的一句话或一件事中猜到了什么……我脱口而出:“去海上了,但没有干坏事。”

树王

“下海没有?”

我羞愧,感激,差点哭出来。我不知该怎样才好。我想起了大红苹果,两手抖着打开纸箱。可惜没了,只有几块地瓜糖。我两手捧起地瓜糖。老师抓了几只放进嘴里,说:“真硬啊……”

“没有……违背假期纪律,家长也不允许。看渔铺的老头胳肢我们,因为衣服给拴到木杆上了,放下来,就是让小船返回的信号……”我说得颠三倒四。

老师喘了一口粗气,可能原谅了我。

“停停,你在说什么?什么‘信号’?抓特务吗?”她皱起眉头打断我。

“再也不犯了!”

我只好将鱼把头为了阻止我们跑远,故意脱掉我们的衣服,后来又被渔铺老人把衣服捆成一个球,挂到了高高的木杆上,将这些事从头说了一遍。我说:“老人一胳肢,我们就笑着打滚,滚啊滚啊,滚到了水里……他的水性好极了,盯紧了大家,不会有一点危险!所以就……没有违背纪律……”

我继续等着。两天后,老师来到了宿舍。这儿没有其他人。她看着低头不语的我,说:“我们灯影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的嘴唇动着,那句话终于没有吐出来。我想说的是:“我要离开灯影……”她说:“告诉我,再也不犯这样的大错了!”“再也不犯了。”“大声些!”我大声喊道:

“不诚实,比下水的错更大!”她的脸色更严肃了。

我等着,再也无心听课。下课了,从上午到下午,我一直都在等着。我对壮壮说:“完了。”壮壮也替我担心,说:“如果你被开除了,我也回林子。”我相信他会的。宿舍里的一个同学说:“听说连校长都知道了。”我更害怕了。我们都见过那个校长,他是一个嘴唇发紫的男人,戴了一只黄色的手表,走路总是匆匆的,不说话。

我无比羞愧。我在说谎。为了弥补假话,我增添了更真实的细节:“我们和那个老头下五子棋,输了,所以只好被他胳肢……错误就这样犯下了。我们还犯下了更大的错误,为那个老人去偷酒……”

我的心咚咚地跳,牙齿突然胀得发疼。我说:“我……”老师问:“你怎么了?”我无法回答。我心里明白,这儿不是林子,在这儿放飞一只鸟儿真是犯了大错。或许还远不止一个大错。老师声音不太大,说:“你给我等着。”

老师静静地听着,脸上再也没有吃惊的表情,大概因为偷盗的发生,她已经不再为下水的事而震惊了。她静静地等待我的自责和交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心里明白,是她的一个“诚实”打败了我,因为这曾经是让我钦佩的一个词儿。我要诚实,所以就要从头说起。

老师踱到我的桌前。所有目光全投到我这儿。

离开时天色有些晚。走出办公室时不小心碰在了一旁的灌木上,被刺了一下。她低头看看,突然拉住我说:“考考你,这是什么小树?听说你认识不少植物。”

好几个同学跳起来捉鸟,老师也参加进来。鸟儿太机灵了,毫不费力地躲人,贴着屋梁飞。屋里乱成了一团。老师命令打开所有窗户,把鸟儿轰出去!窗户全开,大家喊、跺脚,鸟儿总算飞走了。大家失望地看着窗外,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这是一棵叶子上长了许多尖角的常绿灌木,开了黄花,有的枝丫上已经快要结果。我认不出。我说回家问外祖母吧,只有她知道,然后就匆匆离开。

她的话刚刚落地,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我的鸟从桌子下扑棱棱飞了出来!原来我急急站起时没有关好木盒……它在屋里旋转,在木梁上停了一瞬,然后又冲向讲台。我喊叫,伸出手,想让它听话。可是它受惊了,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没用。

离星期六还有两天。我一直在羞愧当中。我无心去找壮壮询问,同时也明白,老师如果问过他,他一定会主动跟我说的。显而易见,我们已经严重违背了假期纪律,而且我还犯下了更大的错误:不诚实。

“你笑什么?”老师大声问。我站起,重复了一遍黑板上的字。老师说:“坐下!”她的眼睛扫了一下教室,有些严厉,“注意力要集中!”

好不容易挨到了星期天。我见了外祖母没有说得更多,只记住了问那是什么树。她仔细听我描述了好几遍,才说:“常绿的,噢,大概是刺黄柏吧,它还有个名字,叫‘十大功劳’。”

我把鸟儿装在那个有小孔的木盒中,上课时就放在桌洞里。无论外面多么热闹,它都不吭一声。我伸手抚摸它滑滑的羽毛,像没事人一样抬头听课。黑板上写满了字,我大多认识,三两天里才能遇到一个生字。上学不过是这么回事:大家一起坐着,喊“啊我鹅”。小鸟在下边偷偷啄我的手指,我笑了。

回到灯影,见到老师,我将立刻告诉她:

为了饲养这只鹨鸟,我捉了许多小虫,把它们一起带回学校。我知道外祖母一定反对,只好说和它一起在路上玩,到学校前一定放回林子。

“十大功劳!”

我见过一只长了大冠子的鸟儿,外祖母叫它“戴胜”;还有一次树梢上落下一只浑身火红的鸟儿,我惊得气都不喘,跑回屋里报告,外祖母出来看了一眼说:“哦,真漂亮!这是一只‘赤翡翠’!”最让人难忘的是有一种比喜鹊小一点、长了大尾巴、头顶有几根白色长须的怪鸟,外祖母看了看说:“它可是这儿的稀客,我有许多年没见了,它叫‘发冠卷尾’!”有一天我在水渠边的构树上看到一只蓝头白身、拖着两条白色长尾的鸟儿,回家描述一番,她说:“那可能是‘绶带鸟’!也是不常见到的!”

我是飞人

再次回家我不想带走那么多东西了。但外祖母还是让我装了一把地瓜糖、许多大红苹果。我最得意的是这次归来的新收获:逮到了一只“痴大眼”!这是一种鸟儿,眼睛大大的,黄绿两色,翅膀是紫蓝色的,一对爪子是豇豆红。说它痴,是指它大大咧咧,不像麻雀那么小心眼儿,一逮到总是气鼓鼓的连饭都不吃。它开始的时候惊慌,和它说说话、拉拉家常,也就不再乱窜了。如果喂它一点小虫,它很快就会安静下来。外祖母说这是一种“鹨鸟”,“我们这儿有许多鹨鸟。”外祖母认识的鸟儿真多,不知名的鸟儿更多,它们常常在小院前边的榆树上落脚,给人一个惊喜。

马上要开秋季运动会了。这是整个灯影的大事。提前许多天全校的气氛就变了,好像上课什么的全不重要了,最大的事是准备那个会。“都要积极参加,为全班争取荣誉!”大辫子老师鼓励大家。她后来专门找到我问:“你适合报什么项目?”我说:“游泳和爬树。”“这些没有!”她有了脾气,“你先想一想,明天告诉我!”

老师吃了一个,剩下一个装到兜里。老师说:“你学习好,又乐于助人,不过就是话太少、声音太小。”我点点头。她一下就说到了痛处。怎么办啊,我在人多时总是沉默,我不习惯在很多人面前说话。因为我在上学前只见过很少的人。

我觉得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正在向我靠近的好事。其实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报六十米赛跑。我在海滩上飞跑,还要穿过酸枣棵和各种灌木,有时要从刺槐棵和柞木棵上一跃而过!这里的操场平平的,跑起来真是再容易不过。我见过训练的老师和同学:老师说一声“开始”,同学就跑;老师捏住一个“跑表”,在一旁猛地一收,像用力摘下了一个野枣。

女老师终于注意到了什么,在没人时来到宿舍,看看有些瘪的大纸盒问:“随便吃零食?”没等我回答就说,“这对胃不好。”我刚点头她又说:“也要注意纪律。”我没吭声。我想自己并没有在课堂上吃。不过我马上记起:自己在上课间操时吃过地瓜糖。我低下头。老师仍旧盯着纸盒,我只好打开它。里面的东西不多了,但还有六个大红苹果。我掏出两个大红苹果给她。

他们真可笑!不过是跑一会儿而已,还用拉开那么大的架势?我对壮壮说了,他也以为这事一点都不难。“你如果参加比赛,别人谁也不会赢的,我敢打赌。”我同意:“你也报名吧,我跑第一,你跑第二。”他摇头:“我一跑肚子就疼,每次都这样。”

我是个大方的人,总是把东西分给别人,比如回来的第二天就把无花果分完了,又把地瓜糖分掉了一半。壮壮也带回一些东西,不过比我差多了。大家吃过东西之后就夸我,说:“真好啊!”他们开始神往那片林子。

课余时间好像有一半人在做准备。当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报名的,他们大概是想提前试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取胜。练得最多的还是赛跑,都觉得这事容易:撒开丫子就是,闭着眼,憋着一口气,就能跑到最前边!他们一定在想这样的好事。

因为我的好东西太多了,不得不在大通铺的一角辟出一个地方,用纸盒把它们装好。仍然是因为好东西太多的缘故,总是引来一些想不到的麻烦。我如果咀嚼食物发出声音,就会招来注视的目光。地瓜糖一咬咔咔响,无花果也要发出“吱吱”声,这些东西只好留在一个人的时候吃。可是有的吃起来没有声音,却有很大的香味儿,这也会让人吸鼻子:“真香真香!”

老师问我最终确定项目没有,我低头不答。她说:“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擅长什么,投掷?跳远?还是跑?”我只好诚实地回答:“跑!”

我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情——星期天回家将红蛹重新放回了小泥屋的土中。外祖母看着我,说你并没有胖起来啊!她总是为我准备无数的吃物,还让我背回学校里。我每次回家都像一个骆驼,驮着一大堆东西,它们是无花果、鱼干、小甜饼、香面豆、南瓜包子、荠菜卷、五色面小花糕、炒地瓜糖、栗子和松仁,还有许多大红苹果。

一旦确定了项目就得训练。老师为我找来一个高年级的黑脸同学,说:“让他教你,必须掌握要领,这可不能蛮干。”黑脸同学高抬腿在原地跑和跳,不停地活动,扩胸,一边扩一边鼓大腮帮,发出“噗噗”的声音。我不喜欢这种声音。可是老师在一边赞扬说:“看看人家,动作多标准!快学,快学!”

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我都没有好好听课。烦人的是老师总要时不时地把我从座位上叫起来,眉开眼笑地看着我,因为我是识字最多的,她对全班炫耀自己的一件宝贝似的:“来,你读读这一段……”我读了,声音照例很小。她说:“不怕,大声!大声!”我大声了,吓了大家一跳。我很抱歉,不过我实在是被逼成了这样。她多少有些失望地让我坐下。我努力平静自己,重新抚摸桌子下边的红蛹。它在轻轻活动,大概在安慰我。

那同学不停地活动,我就是不学。他有些累了,回头对老师说:“他肯定不行,换一个吧。”老师没听他的,对我有信心,不过仍然严厉地批评我说:“还有一个星期,你抓紧这段时间训练吧!”我点头,心里觉得好笑。真是小题大做,值得吗?不就是一块儿跑跑吗?这都是闹着玩的事,瞧他们紧张成什么。在我眼里,鱼把头指挥拉大网、驾船,在老林子里跟妖怪干架,这才是有点意思的事。

上学有一万个不好,只有一个好,就是从今以后能做许多以前不允许做的事情。想想看,穿过长长的“赶牛道”,穿过老林子,一路上会有多少稀奇事,最后就是看那个日思夜想的大海了!我夜里睡不着,常常想到大海,想它的模样,想那里发生的无数故事。那里有拉大网的人、喊号子的人,有成群的海鸥和帆船,有远处的海岛,有跳起来的大鱼。我特别想看看那些看渔铺的老人,他们大概比看果园的老人更有意思,也更吓人。这些老人一辈子都和大海在一块儿,不知见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我想着这些,心里烫烫的。

不过临近大会时我还是有点后悔:说不定真是很难对付的一些事啊,瞧那么多人忙着收拾操场,搭小台子,还拉上布条,多么麻烦。我看见校长背着手在操场上走了几圈,不断问着什么。也许我该认真准备一下了,这好像是,不,确实是灯影的一件大事。壮壮也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不能错过:“他们天天练,噗噗地吹气,也许到时候会有用……”

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字的一旁是拼音。我一下高兴了,这些字我全都认得。我还认得比这多十倍的字。我根本不需要听老师讲,对这些字早就熟悉了。我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暗中玩着滑溜溜的蛹,想的全是林子里的事。我想到了一件大事:外祖母许诺我上学后就可以去看大海了!

尽管有些慌,真的来到比赛这一天,我也没有办法。这一天虽然不像后来作文写的“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但人确实很多,而且真的有红旗。村里和大果园都有人来观看,还有比校长更大的官也来了。只要是戴了呢帽、衣兜上插钢笔的人,更不要说戴眼镜了,肯定都是重要的人,说不定还是大官。他们坐在刚搭的席篷下边,头顶是一溜儿写了大字的红布条。

让老师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我的书包里还有一只小木盒,上面带孔,那是星期天从家里取回的。盒里装了一个比拇指还长的红色大蛹,那是我从北面的小泥屋里找到的。这个大蛹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一连好多天陪我上课。我仰头听老师讲课,其实桌洞下的手一直在抚摸大蛹。光滑,凉丝丝的,小小的尖头动来动去,碰到手心痒痒的。它不吱声儿,而且不吃东西不喝水,只等春天里变成一只大蝴蝶。我知道,一定要赶在开春前将它放回原来的土中,不然它就惨了,变不成蝴蝶了。

我们所有参加项目的人都脱得只剩一件衬衣,衣服上还订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很大的数码。有人手持大喇叭喊:“请运动员到‘检录处’点名了!”我对“检录处”三个字产生了神秘感,因为第一次听说这个古怪的词儿。我专门跑过去看了,原来是小桌上摆了个小牌,上面写了那三个字。

与所有同学不同的是,我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有两本小画书,老师发现了,问:“读得懂?”我点点头。“来,读给我听。”我的声音像蚊子一样,不过后来大了许多。“啊,真想不到!想不到!”她喊起来,看着四周。四周没有一个人。她按住我的脑门亲了一下。

更让人害怕的是发令枪。这是真正的金属枪,明晃晃的,持枪人嘴里含了一只哨子,先是吹一下,然后说一句“各就各位”,砰!放枪了。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都没命地应声蹿出,好像晚一步就要挨枪子似的。这种小枪如果换成壮壮爷爷那样的长枪大概更好,举到空中“轰嗵”一放,成群的麻雀就呼一下飞起来,那才是更带劲的。

大约在灯影里待了两个星期之后,老师渐渐有了吃惊的发现:我是全班识字最多的一个!她惊讶地看着我,两只眼睛离得稍近。我笑了。她说:“笑了。适应了。”其实我一点都不适应。我还是厌恶和恨着这个地方。一天到晚吵吵嚷嚷,那么多人拥在一起,没有树,没有野物,连一只麻雀都没有。

很快我就站在放枪的人旁边了。心跳厉害!我默念:让我飞起来吧,我什么都不怕,这一回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老师在三步远的地方,和一群拉拉队一起伸头、举手,准备发令枪一响,就摆手喊叫,它的名字叫“加油”。我紧闭双眼,等着那支枪开火。

夜里我拱在外祖母的怀里说:“我不回灯影了。”她拍打,安慰着:“还记得那只老呆宝吗?它在我们家过得不错,可最后还是要回到群里。”我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一只离群的雁,现在要跟一群大雁飞回北方了。

分明听到开火了,我往前一挣,撒开丫子就跑。刚跑出一段后面就响起一片嚷叫,两旁的人还做着威吓的手势,我这才明白是自己抢跑了。我赶紧回到起跑线上,弯下腰,两手按在地上,像等待受罚。这一次我变得无比沉着,甚至憋着一股劲儿不跑:先让他们跑一两步又能怎样?在我这种飞人面前,一切都不算什么。

我去林子里大声喊着拼音,一个个字母滑溜溜地蹿出来。我马上明白,自己变得笨嘴笨舌的,就因为离开了林子!想想看,一只鸟或一条狗,它们本来在林子里过得好好的,突然被人送到了灯影里,那还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那支枪又开火了。我纹丝不动。我等其他人蹿出两步,这才稳稳地冲向前方。一开始就飞,而不是跑。不看别人,不看对手,只把翅膀张开,两脚腾空,在泥土上方一寸高的地方滑动。偶尔让脚触一下地面,大部分时间是脚不沾地的。跑道两旁的人喊叫,震得我两耳发疼,主要是大辫子老师在喊,她的嗓子真尖。“天哪,还有跑这么快的孩子!”一个粗嗓门在喊。

对我来说,上课可是糟透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天,我恨不得一下就飞回那个茅屋。我终于回家了。我埋怨外祖母:你平时只教我识字,就没有教一个拼音!她说:“当年不时兴拼音,字就是字。”

从起点到终点,好像只不过是纵了几下就算完了。有一道红布条让我当胸撞开,同时有个男子手持秒表做了个熟悉的动作:猛地一收,真的像恶狠狠地摘下了一个野枣。

我们每天都要学拼音。老师让人看着课本,然后用一根木条敲打黑板,嘴里“鹅鹅鹅”地叫。女老师搽了香粉,大辫子又粗又长。她叫一个同学起立,读黑板上的拼音。我的心怦怦跳。其实我对这些奇形怪状的字母并不害怕,只看几眼就把它们当成了不同的鸟:鹌鹑、小黄雀、画眉和百灵。不过老师一叫我的名字,那些小鸟全吓飞了。我鼻子里发出了“吭吭”声,脸憋得通红。同学们大笑。老师说什么我听不清。我坐下后有人还在笑。

我知道跑完了短短的六十米,可还是停不下来。我继续在飞,没法落地。所有人都喊:“还跑,还不停下!”“天哪,跑痴了,这孩儿跑忘了形儿!”“快设法拦下他,这还得了!”我从众多喊声里听到了大辫子老师的声音,于是就收住翅膀,缓缓地落到地上。停下的那一刻,好像觉得双脚在地上磨出了火星,脚趾发烫。

每天中午和傍晚同学们都要回家,他们是附近村子里的。留下来的是大果园的几个孩子,还有我和壮壮。晚上全都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我和壮壮相挨。夜真长啊,我在这时候发现,虽然我和壮壮以前总是在一块儿,可还是有很多话没说完。我们小声说着花斑狗、老爷爷、坏人叔叔、打鱼的人。我想起坏人叔叔被大脸鸟打了一耳刮,就问他现在怎样了?壮壮说:“他去河西找了大医家‘由由夺’,现在嘴巴只歪一点点。不过看上去好像一种鸟。”“什么鸟?”壮壮笑着:“啄木鸟。”

我立住身子,一伙人呼一下围起我。大辫子老师上来捧住我的脸,泪流满面:“了不起啊!你知道吗?破了学校纪录、全县纪录、全省纪录,也许还有全国纪录!”我听不明白,身子一仰躺在了地上。有人叫:“要出事!”一个背药箱的人跑过来,按住我的手,翻开我的眼皮。

家里人全走了。我和壮壮离大家远一些,待在一个角落里。我后来突然想起:这里离村子很近,我们可以去看那个躺在石膏床上的人哪!经我提醒,壮壮高兴了一点。

那会儿我想起了读过的一本书:有个孩子为了掩盖飞跑的秘密,故意不呼吸,不让心口跳动,结果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我决定也玩一次这个把戏,于是使劲屏住呼吸。我听到有人大声喊:“天哪,不喘气了,也没脉搏了,眼也斜楞上去了!”我忍住了没有笑,继续屏气。

一个白生生的女老师扎了一根长辫子,鼻尖上挂着几颗汗粒,拉住我的手按住书上一个字符:“你说‘啊’!”我说:“啊!”比柳莺的声音还小。老师对妈妈说:“他害怕。不要紧,习惯了就好。”我最恨别人说我害怕。

大辫子老师推开众人说:“来,让我来!”她撸撸袖子趴下,嘴对嘴往我体内吹气,用足了力气。她的嘴原来这么大,气这么足,我像一只皮球,差一点就被她吹破了。我求饶,可嘴是被封住的。我要喊:“救救我,救救我!”可她的两只大手死死地按住了我,我无法张嘴。我真的要死了。

三个大人叮嘱我和壮壮一会儿,就要离开了。外祖母咕哝:“这么小就一个人睡在外面,孩子啊……大口吃饭,天黑就睡,回家我要看见大胖孩儿!”我咬着嘴唇不吭一声,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我什么都不怕,我也不是好惹的。我想起了夜晚小泥屋中那只愤怒的豹猫:它没有翅膀,可就因为被逼急了,竟然也会飞!我多么讨厌这个地方!

就在我快要丧失意识的最后关头,大辫子老师绝望地松开了手:“来不及了……”她的嘴巴和手离开了,我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猛地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盯住了所有探头看我的人。

从今天开始我和壮壮就要待在灯影里了,一个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围墙里那么多老师和同学,他们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我从来没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有些别扭,有些发慌。可我丝毫没有显出害怕的样子,只想大声告诉所有的人,告诉灯影:我谁也不怕!进了这里,就好比进了老林子……我觉得他们真的像一群从没见过的野物,奔跑,喧闹,让人心里不安。

“啊啊……”他们一齐呼出了一口气。

除了我和壮壮,一路上三个大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老爷爷毫不在乎我和壮壮的心情,说:“有老师管住他们,咱们就省心了。”妈妈小声答应着。外祖母没说话,我知道她心里舍不得我。她高兴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到了晚上一个人时肯定会抹眼泪。

大辫子老师绝不相信我这么容易就活过来,瞪大一双受惊的眼睛,捂着嘴退开一步,又阻止别人:“不要动不要动,让他缓醒,让他一点一点缓醒!”

那个村庄离林子至少有十里路,当年却是一片野地,可见那时候多么荒凉啊。学校离村子不远,我和壮壮以前见过。现在还能记得高高的门楼上有两个不认识的字:灯影。

我早就醒着,已经不想再躺了,爬起来,拍打一下衣服上的土,把围得太紧的人分开一道缝,独自往前走去。我在心里告诉:结束了,比赛!我知道所有人刚才都被吓呆了,这正是我的目的。不过这不算一个计谋,而是临时的一个机灵。从今以后他们将另眼看我了,不会再开口闭口说“害羞、害羞”……

“灯影”这个名字真怪。想想看,好生生的人送到了灯影里,还会有什么好事?没有办法,这个怪名是许多年前就取好了的,专等着一些运气不好的人,钻到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我问这名儿是怎么回事?妈妈说那是一点点亮、一点点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当年到处都是野地,只有零零星星几户人家,他们的小屋搭在林子里,远处的人走啊走啊,远远看见几点灯火闪闪烁烁的,就叫成了名字。”

第一个追上我、伴我走了一段路的是大辫子老师。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我披上,扶着我,弯下身子看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她大概真的相信我刚刚转活,说话都不敢大声:“啊啊,行吗?我背着你?”我使劲摇头。“真了不起!你自己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我再次摇头。她握着胖胖的拳头:“你成了!你跑出了顶尖成绩!我都不敢相信!你破了大纪录,这事不得了,这事需要上报,一级一级往上报,上边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我这才如梦初醒,停下步子:

我们一大早上路,沿着水渠往前,一会儿就遇到了等在这里的壮壮和老爷爷。老爷爷挑了担子,嘴里叼了翘翘的烟斗,看上去比过去神气。一群灰喜鹊一路尾随着,大呼小叫,当然是议论我和壮壮。它们在说:“这两个调皮蛋小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今天到底给送走了,就要关起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去那个叫“灯影”的地方了,从今以后就要待在高高的围墙里面,像鸟儿关进了笼子。

她跳一下:“啊呀!你真的不明白?你刚才像飞一样……”

有些倒霉的事,也许真的会在嘀咕声里到来,所以最好不要总是念叨同一件事。我和壮壮这些天一直在议论何时上学,结果这事就真的来了。外祖母其实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又是烙地瓜饼,又是收拾行李,还找出了一根扁担,把所有东西捆好,拴到了一块儿。妈妈为这专门赶回家来。妈妈笑,外祖母也笑,不过后来她们又擦起了眼睛。

我马上明白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是这个呀,这一点都不难,你如果让我跑,我就再跑一次……”

去灯影

她听了使劲拍手,仰天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