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说来就来。放假第二天我们就准备去海边了,还是我和壮壮、小北三个人一起。我们收拾好一个大背囊,里面照例装了各种好东西,但比上一次多了两样:防蚊膏和书。
小岛一日
上一个夏天是永远都忘不了的,那次发生的一些事足够记一辈子。不过我们也受了不少苦,比如被海边看渔铺的老头儿欺负,再比如被成群的蚊虫和小咬围攻。说起来夏天的海边哪里都好,有看不完的新鲜,听不完的故事,喝不完的鱼汤。只有老头和蚊虫这两样是可怕的。当我对外祖母这样总结那个夏天时,她说:“不能把长辈和小虫并列一起!”
外祖母耐心地捏住,只没有用力,所以我一点都不痛。她捏着,看来一整夜都不想松开了。我就这样睡着了。
我们这个夏天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身上涂了防虫膏躺在阴凉下看书,那是多棒的事。可惜只有两本书,还是千央万求从“老书虫”那儿弄来的。我们要在最寂寞的时候才看书,因为书不多。唉,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书?书和果子一样,对我们来说总是越多越好。
可这样只有十几分钟,双唇又蠕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外祖母一点声音都没有,可她并没有睡,这时轻轻翻了个身。又过了十几分钟,她坐起,在黑影里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捏住了我动个不停的嘴唇。
我们还是从茅屋出发,让外祖母絮絮叨叨地往背囊里装上好多东西。她让我们几个耐心地等鱼把头老七,因为不放心三个孩子穿过“赶牛道”。其实我们早已不是昨天的我们了,力气大了、心眼也多了,平常除了干一些好事,偶尔还会干一些坏事。我们会用坏事对付坏人。比如上一个夏天,那只老獾手差一点让小北笑绝了气,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想办法对付他可不行。
我把外祖母惊醒了。她披了衣服坐起,看看钟,又看看我。这一次她没有阻止,只静静地听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夜晚显得太大,于是就放低了,不再出声。我挨着外祖母睡下,紧紧地闭着嘴巴。
我们又和打鱼人混在了一起。老七为了炫耀儿子,让小北当众背了一首古诗,又让我和壮壮读了一段书。打鱼的人抄着手光着屁股,听一会儿咂咂嘴,喊:“不孬!”老七说:“这么厚的大书他们都敢念,这可是你们亲眼看见的!我儿子明年也去灯影!”
外祖母很快睡着了。可是我怎么也无法入睡。我想起了爸爸,想起了那片大山,好像看见他和一伙男人在挥动锤子。一座大山眼看就被打穿了,到了那一天爸爸就会回家了。他们每天挖山不止,这就是英雄啊!我由爸爸他们又想起了正在背诵的一篇文章,那也是写了挖山的故事。想着想着心头一热,又背诵起来。
看渔铺的老头儿逗我们,故意严肃地盯住那根拴了圆球的高木杆,问鱼把头老七:“怎么弄?把他们仨的衣服脱了拴在上面?”老七摆摆手。我们恨恨地看着老头儿,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好好睡一觉吧。”她睡前叮嘱了一句。
鱼汤还是那么棒。老头儿站在刚刚堆起的鱼山那儿,嘴里咬着烟斗,指指点点。他抓起一条蛇鳗吓唬我们,还把长长的针鱼嘴巴对准我们。一条大鳐鱼有锅盖那么大,需要好几个人才抬得起,他指着它说:“有一年我用它做了一锅汤,所有人都吃饱喝足,其中还有十来个买鱼的外地人!”
饭后一段时间我们谈话。外祖母问了许多灯影的事,对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有兴趣,学农、采药、听报告。我能够复述那些报告会上听来的故事,对“忆苦会”上那些受苦受难的事不想讲得太多,因为担心自己哭起来,让外祖母难过。我只讲那些战斗故事,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我说:“有一个特别勇敢的战士,他一个人消灭了十二个敌人,又俘虏了一百个敌人,然后,牺牲了。”外祖母问:“怎么就牺牲了?”我说:“他英勇杀敌,受了重伤。”
小北认识的鱼最多,这让我和壮壮十分羡慕。那种怪模怪样的能够发光、身上长了骨板的鱼,叫“松球鱼”;脊背长了花斑啄木鸟一样冠子的,叫“海鲂”。他能把毒鱼分得清清楚楚,一见它们嘴里就发出“咝咝”的吸气声,表示害怕:“黑艇巴、暗纹鲀、红鳍鲀、黄天霸、金龟鱼、面艇巴!如果鱼汤里混进一条,咱们全完!”
足足过了四五分钟,她才松开手。我憋了一口气,大喘起来。她夹一个水饺塞到我的嘴里。啊,多么馋人的冰荠菜,我不顾一切地大口吞咽。外祖母没有吃,只笑着看我。
小北做了个伸腿瞪眼的样子,两眼斜楞上去。老头见了就咬着嘴唇沉沉下巴:“一点不错,这些家伙毒性太大了!不过要有专门的手艺才行,老七最爱吃,不信你们问问!”
我在等她的这段时间,一不小心,脑子里又冲动了一下,然后就脱口背出了一句。这一下算是开了头,真的像一根线串起了无数的字和词,它们牵拉着全出来了。开始是小声,后来是大声;我听到了外祖母的脚步声,于是又改成默念。但由于双唇还在蠕动,外祖母很快发现了,她沉着脸说:“好孩子,别这么用功啊。”我点点头,可抓起筷子的那一刻,嘴唇还在活动。她不得不捏住了我的嘴,一动不动地捏住。
这绝不可能。我们惊讶地看着鱼把头。老七点头:“这得让他亲手来做,随便换一个人,我都得躲开。他收拾毒鱼是高手,一等一的高手!毒鱼鲜美啊,什么鱼也比不上!”
炕上摆好了小桌,上面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水饺,有两个盛了蒜泥和米醋的小碟。我坐在桌前等外祖母,她到后面的地窖里取东西去了。她会捧来一大碟杏子果酱,因为每次吃了蒜泥之后,她都会让我们吃一些甜食。妈妈私下开玩笑说:“你姥姥是大家闺秀啊,她什么时候都这么讲究。”
小北嚷着:“我也要吃毒鱼!”
我想一直往东,去看那片总是闪闪发光的白茅地,可是刚走了几步就嗅到了一股逼人的香气。外祖母用不着喊我回家,这香味告诉我,她的冰荠菜水饺已经出锅了。
我和壮壮伸伸舌头。看渔铺的老头说:“只要是我亲手做,你们放心吃就是!老七一边吃一边喝酒,我们一口气能喝这个数!”他伸手做了个“八”字,壮壮问:“八斤?”“哧,八两!”
大李子树正在等待它的大日子,那是繁花似雪的春天。粗大的横枝上蹲了一只沉甸甸的花面狸,它平时多么机警,这会儿却眯着眼看我,并不逃开。我向它打个手势,它才爬向更高的枝丫,不慌不忙。我一转身,发现一只红脚隼正不顾一切地俯冲下来,快到身边才一仄翅膀,消失在杨树后面。
天清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对面的海岛。我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上岛:这个夏天如果能到岛上看一眼,那么回头就能向所有灯影的人吹嘘一番了。我们实在想不出岛上是什么模样。当提出这个要求时,老七正好喝过了酒,非常高兴,什么都答应:“那好办,哪天有船出去采螺就捎上你们!”
我一边咽口水一边出门,去看大李子树和其他朋友,看鸟儿和野猫,看发生在周围的新事。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一些新的迹象:鼹鼠把长长的地道挖进了栅栏门内;黄鼬从东边墙下的柴堆里钻进钻出,大约安了新家;一溜儿蹄印从墙下延伸到东边的土坎上,那里一定藏了一只猪獾。
老七不喝酒时就变卦了,再也不提上岛的事。小岛看上去并不远,怪不得有人能从对岸游过去。老头儿说:“海里可不是陆地,看着近走起来远。”采螺船每隔一两天就出去一次。一个外号叫“红胡子”的人是领头的,他为了馋我们,故意讲那个岛:“嘿嘿,没有人烟呀,全是猫呀,猫儿干净呀,让人亲呀!”我们三个实在忍不住,一次次央求鱼把头。
我想用力忍住。可是因为太专注了,肚子里的字和词、一段又一段的话总是脱口而出。我使劲咽了一口,大声喊:“停!”外祖母笑了,说:“好孩子,咱今天做冰荠菜水饺,你等着吧,什么也别做,先去屋子外边玩玩,闻到冒出的香味再往家跑。”我一听高兴坏了,因为这是把最好的荠菜采下,烫过后压在窖冰下,专等这个季节!冰荠菜水饺是外祖母最拿手的美味。
一个天空瓦蓝、没有一丝风的日子,老七让“红胡子”带我们去岛上,吩咐:“带上吃的喝的,半上午送去,天黑前接回。”“红胡子”应一声,让我们上船了。采螺船上原来有三个人,他们都穿了胶皮裤,还扎了油布围裙。螺在深水里,大网拉不上来,需要下水去逮。“红胡子”说:“不光螺肉好吃,连螺壳也是宝贝!”
回到家里,外祖母见我不太说话,嘴巴却在不停地活动,就问:“怎么了?”我说:“背诵!”说完继续。外祖母转身忙着,忙了一会儿见我仍然像刚才一样,就说:“干什么事都要有忙有闲,要停下休息。你不能总是这样啊。”我说:“好,马上停下,背完这一篇就停下。”她不高兴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回来,回来是跟我说说话的,自己在一边咕咕哝哝怎么行!”
我们瞪着眼看“红胡子”,他就说:“空螺壳用来逮乌贼!它们拴成一串投到海底,那些乌贼就一个个钻进去了,往船上一揪就是一大堆!”“啊,它们多傻啊!”壮壮说。“红胡子”冷笑,“它们不傻,只不过一爬进螺壳就睡了,做梦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壮壮。原来好朋友这么聪明和巧妙,以前怎么都想不到。我责怪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么好的方法教给我?”他摇摇头:“你的脑子本来就五花八门,再飞进一些小鸟儿,就更乱了!所以咱不敢告诉。”我不再埋怨,同时也承认:人的方法都是各种各样的,我是“拴线法”,他是“小鸟法”,反正只要管用就好。
小岛越来越近。原来它并不小。我们被放在了沙岸上,“红胡子”嚷一句“天黑前来接你们”就驾船走了。好荒凉的小岛,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只有稀稀的莎草和马尾蒿,一些不大的石块从沙子中露出。没有一个人,只有海鸥。猫在哪儿?
在我的脑海中,所有的字和词都相互扯着手,连成了一串,只要揪住一端就能牵拉出来。以前它们是一簇簇一个个,像林子里的蘑菇;现在不同了,所有的“蘑菇”都被一根线拴住,哪个也别想跑掉。我将新的体会告诉了壮壮,他笑笑说:“我不是这样的,我把这些字当成了一个个小鸟儿,读一遍就像喂一遍食添一次水,等到它们喂熟了,就全跟我走了。”
我们决定绕岛一周。这个地方因为太静了,所以鸥鸟的叫声特别响亮,再就是“哗哗”的海浪了。一个海豹模样的家伙在水边翻着身子晒太阳,没等我们走近就钻到了水里。一只只飞鱼拍动翅膀,让人想起麻雀。各种海草被水浪冲上来,夹杂着小鱼和贝壳。一些浅水处的石块有螃蟹和黑色的鱼影,引得我们走过去。有一次我翻倒一块石头,竟然看到了一只大海参。我拿着滑溜溜的海参往前走,一会儿它就在手心里化成了黏液。
上课时,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却不小心背诵起来,惹得同学大笑。她让我坐下,说:“好好听讲。也难怪,你太专心背诵了。”课间操时我仍然在背诵,一句接连一句流出来,像河水一样。旁边的同学愣住了,议论说:“大概他停不下了!”我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背着。
当我们转到小岛东部时,看到了一片矗立的礁石。那儿有海鸥起起落落,还有其他动物在蹿动。走得近了,发现原来是猫。啊,它们在这儿!我们兴奋得加快了步子。一群猫大约有二十来只,看到人就不再活动,很长时间挺着胸膛注视过来。我们扬手呼叫,它们就跑开,只在十几米处徘徊,有的还躺在沙子上。
从这一天开始,我近乎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背诵上,满脑子都是一段又一段的文字,它们变成了一些固定的长方形,而不是一些散开的字。这就有了一个好处,只要记下这些相关联的板块,就再也不会把段落弄颠倒了,而以前最容易犯的就是这个毛病。
这一段沙岸玉螺很多,它们鼓起一个个小沙堆。我们用玉螺和海星、小鱼和小海蜇去吸引猫群,它们好像笑着看过来,只不近前。这样反复几次,它们终于不再远远地逃开,但仍然不愿走得太近。在阳光下,所有的猫脸都闪着光亮,漂亮极了。“它们可真干净啊,一点都不像野猫!”壮壮说。是的,它们迎着阳光站在那儿,一张张小脸就像向阳花。
我说出了另一种忧虑和苦恼,壮壮说:“管他呢!先一门心思背诵吧,等这个任务完成了再想别的!”看来别无选择,也只好这样了。
我们直到太阳偏西才开始吃午饭。大家都觉得在这个小岛上吃东西格外香甜,喝水就像喝酒一样有意思:水盛在一个大贝壳中,送到嘴边前相互碰一下,十分带劲儿。海鸥和猫都被饭香引过来,我们就大方地抛撒起来。海鸥竟然能够一边飞旋一边抢空中的东西,连猫都看傻了眼。
种植一些中草药卖给采购站。这事很快启发了我,我向老师建议:海边林子里就有各种各样的药材,我们到那儿采摘不是更容易吗?这个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一支长长的采药队伍就往林子里进发了。
有几只大胆的猫走近了,最后在离我们一米多远的地方享受美餐。它们最爱吃外祖母做的千层饼,小舌头舔着鼻子,永不满足的样子。因为离得太近,我们好好看了一遍这些橘黄、黑白、纯白或纯黑的猫,发现它们全都一尘不染,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我们明白了,这个岛是特别洁净的,瞧这沙子、石头和草,没有一丝污浊。
我愣住了。我不得不佩服他,真的,我的脑子已经养成了胡思乱想的习惯,比如看到一个词或一件东西,总会想起许多,想到与它们相关联的什么。是的,这个毛病如果不改,真的就不能专心致志了。不过我也担心:改掉了这个毛病,到了作文的时候又怎么办?那就会像其他同学一样坐在桌前,吭哧吭哧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饭后在热乎乎的沙子上躺了一会儿,用毛巾盖住脸。我们讨论这个小岛:为什么没有人住?猫从哪里来?还有,就是以前读过一本书,上面写了某个小岛藏了特务,最后被登岛的渔民抓获了,眼下的小岛有没有坏蛋?各种问题都没有答案,反而让人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我心里焦灼而又感动。我私下里和壮壮一起分析,想找出更多的原因。壮壮读书同样很多,可是为什么就能有那么好的记忆?分析到最后,壮壮猛地拍了一下手说:“明白了,你作文时扯得太远了,所以心就收不回来了!”
由猫引路,我们继续往前。在小岛东北方有个海蚀崖,离开很远就听到“哐哐”的声音,走近了才知道是海浪拍在石洞上发出来的。大小洞子很多,有的大到能够钻进去。我们找到一个又深又长的洞,一直往里走,直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才退回来。
“你的背诵不能按时完成,就要影响全班的荣誉。再努力一下吧,多花些时间,培养自己的‘专注’!再试一试,不要灰心。你一定能够做到!”她一再鼓励。
“如果有特务,就会藏在这个大洞里。”壮壮说。小北摇头:“我爸有一次说,他们采螺船有一天遇上了暴风雨,就在小岛上过了两天,幸亏钻进山洞里。”我说:“书上说探险的人都要举一个火把,这一下明白了。我们下次来岛上一定要带。”我和小北都认为这里不会有太可怕的人或动物,因为老七和“红胡子”都不是好惹的,他们不会让自己的小岛落在那些家伙手里。
我照她的办法去做,还是不行。我所盯住的方向并没有字,也就无济于事。我说出了苦衷,她想着,喃喃着,突然明白了,拍拍腿说:“知道了,你可能是平时分心太重。肯定是看课外杂书太多了,脑子变得再也不能‘专注’了!”我觉得真倒霉,是的,自己的“专注”也许真的被破坏了。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有个黑乎乎的大鸟扑啦啦从洞里冲出来,从我们跟前经过的一瞬,猛地抛来一把石子。大家抱着头喊叫,抬头时大鸟已经不见了。“哎呀,我的头被打破了,疼死我了!”壮壮捂着脑瓜,上边真的鼓起了一个大包。这时我才觉得肩膀有些疼,原来一块石头击中了那儿。小北只挨了几个小石块,所以没事。
大辫子老师背得比我快,她惊讶地看着我说:“咦,怎么回事?凭你的聪明连这个也背不下?”我有些焦急,但怎么也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怜惜我,长时间坐在宿舍里帮我找根源、想办法。她说:“来,你盯着一个地方,心里想着那篇文章,很快就会把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
我用防虫膏给壮壮抹在额头,他哼叫的声音才变小。“这家伙多么坏啊,它扔石头打人!”壮壮说。我和小北回身看着洞子,分析:一定是大鸟疾飞时将松动的石块碰下来了!不过这是一只什么大鸟?怎么也猜不着。小北说:“它住在洞里,肯定是最凶的家伙了!我得回去报告爸爸了!”
不过骄傲很快就得到了扼制,因为采药不久全校又转向了另一项任务:背诵。老师和同学都被指定背诵很多篇文章,而且有时间限定。由于篇目太多,所以要完成就必须付出很大的努力。我尽了全力,结果背诵速度在全班还是最差的之一。我无论如何都很难记住这么多字句,还常常把段落搞得颠三倒四。
从海蚀崖转到北边、西边,很快就能绕岛一周了。在北部,我们看到了墨蓝色的大海,它延伸到又高又远处,和天空连在了一起。一层层白浪卷起、推来,在脚下发出“哗啦”声,然后退走。海鸥更多了,它们飞一会儿就落在我们近前,一边挪动一边啄沙子,用眼角瞄过来。从近处看,它们个个都是肥家伙。
在采药的日子里,我简直成了无冕之王:老师同学以及平时高高在上的校长都要来请教我。我觉得他们太笨了:竟然分不清徐长卿和威灵仙的区别,还把一种白绒草当成了茵陈蒿。我克制着不去批评和责备他们,但害羞的毛病还是得到了根治。我这时需要避免的只是骄傲,但后来发现这有点难。
我们一路拣了许多宝贝,这在南岸是见不到的:紫红的大海螺,海胆壳,拇指大的小螺,碧绿或彤红的卵石,黑蓝花纹交织的海星,碗口般的大花贝。就在马上完成一周的那一会儿,最大的奇迹发生了:有个黑黑的小猪一样的东西趴在几米远处,它正不停地扭动。
除了学农还要“勤工俭学”:种植一些中草药卖给采购站。这事很快启发了我,我向老师建议:海边林子里就有各种各样的药材,我们到那儿采摘不是更容易吗?这个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一支长长的采药队伍就往林子里进发了。我和壮壮兴奋起来。
原来是一只小海豚!它的大眼睛多么好看啊,这会儿乞求地看着我们。它显然迷路了,一不小心搁浅了。它闪亮的皮衣服让我们惊叹了好长时间。我们蹲下看着,抚摸,商量。“到底怎么办?”小北问。壮壮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带上“红胡子”的船,“这样咱就能和它好好玩一会儿,然后再想办法。咱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啊!”我不同意。“它在难过呢!它要赶紧返回大海!”小北支持我。
如果长达两个星期还没有一次报告会,特别是“忆苦会”,大家会觉得缺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不仅是同学们,就是大辫子老师也和我们一样。她那会儿哭得最厉害,眼睛肿得超过了所有人,事后好几天不得不带着红肿的眼睛讲课,但总是讲得比过去更好。
我们三个小心翼翼地抱起小海豚往深水里走。为了抵达更深处,我们费力地托起它游着,每个人都呛了一两口海水。它终于能够自己游起来。啊,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游出几米远,竟然又转回来,在我们身边仰头摇动身体……它消失在远方,再也看不见了。
除了到田里去,还要时不时地请一些人来校园做报告,讲过去的苦难或打仗的事。上级认为,这和学工学农一样重要,小孩子们忘记了过去可不得了,会变坏的。结果这在后来成为最让人着迷的日子。每逢大家唱着歌、排着队去操场的时候,就变成了盛大的节日。比如“忆苦会”,当台上的人讲到坏人怎样欺负好人、边讲边哭时,我们就再也忍不住,全都哭成了泪人。半天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我们一边哭一边听故事,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
“我觉得它刚才在水里亲了我一口。”壮壮回忆说。小北问:“亲哪儿了?”壮壮指了指额上的包,小心地按按说:“我这儿真的不疼了。”
校长亲自带领师生到田里干活,还请来村里人为大家讲解怎样种玉米和小麦、棉花和花生。对于栽培和播种这样的事我可不算外行,对大辫子老师说:“我会种地瓜、蓖麻、西瓜和丝瓜,还会种豇豆和花生。”她说:“那好!”
天色已晚,海水闪着一大片橘红,一条船的影子出现了。我们一齐扬手呼喊。对方发出回应,是“红胡子”的粗嗓门。
事情说起来有点奇怪:上级部门要求学生不仅坐在屋里读书,还要“学农学工”。这样一来,我们大家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的时间就变少了。这太让人高兴了,我对壮壮说:“那多好啊,那比关在屋里有意思多了!”壮壮本来已经习惯了待在屋里,可是后来随着一次次到野外去,又勾起了在林子里游荡的兴头。南边村子满足了学校的要求,在附近划出一大片农田,供大家“学农”。
会议论的人
背诵
灯影里有个人受到了关注,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说他:这个人啊,一天到晚不说话,也许害羞,也许古怪,反正不怎么和大家说笑;这个人来自林子深处,认识许多动物和植物,别看平时闷声不响的,每到作文的时候就会写出一些大胆的话、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想故意吓别人一跳。你们想认识这个怪人吗?该认识一下了!
我轻轻呼吸着。我这会儿明白:爸爸同意了,他起码想让我试一下。我的心里一阵发烫……
当我们转到小岛东部时,看到了一片矗立的礁石。那儿有海鸥起起落落,还有其他动物在蹿动。走得近了,发现原来是猫。
爸爸微笑着:“我要看看你们有什么不同,你为什么会迷上他和……葡萄园。”
我们扬手呼叫,它们就跑开,只在十几米处徘徊,有的还躺在沙子上。
“好!我要想法把它借回来!”
这个人就是我。
我走到爸爸身边。他的一只手按在纸上,说:“你把那本书,就是那本淘气孩子的故事,找给我看看怎样?”
壮壮把大家私下的议论和评价告诉了我,让我有点苦恼。但我可不愿解释自己,更不想主动让人了解自己。壮壮就从来不觉得我有什么奇怪,我问过小北:“你觉得我奇怪吗?”他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我不敢问大辫子老师,担心她和那些人的看法一样。
我没有想到这个夜晚会是这样。爸爸在一边耽搁了很久,其实他早就翻完了,坐在那儿想着什么。窗外有只猫头鹰叫了一声,引得外祖母厌烦地出门。她厌恶这种声音。而我却喜欢这种叫声:多么有趣和顽皮。爸爸站在窗前,他也不讨厌这种叫声。
老师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并不是作为范文,而是有其他说不清的原因,这个我是明白的。她想让大家开心或引以为戒,或分析利害得失,甚至为了让别人看看笑话也说不定。她读的时候大家先是大气不喘,接着就是哄堂大笑了。我觉得她自己也非常好奇,有什么会在心里突然爆发,比如正读着,猛地瞪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我,嘴巴张大,眉头皱起,连呼吸都加快了,胸脯不停地起伏。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些文字并不全是灯影的作业,其中甚至有几篇胡乱写下的,那是留给自己看的。读了一些书之后,我会忍不住去模仿。有些文字从来没有被大辫子老师看过,只让壮壮看过。壮壮没有说好或不好,只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像鸟儿。
每逢这时我就要低下头,长时间不敢抬起。
剩下的时间爸爸突然提出看一下我在灯影写的东西。也巧,它们真的放在家里,不过都是去年的了。我的脸不由得红了,但还是把它们取来,放到他的面前。爸爸没有马上看,而是尽快结束了晚餐,然后抱着一沓纸到一个角落里去了。
我相信自己不太好的名声,有一部分是大辫子老师传出去的,她负有很大的责任。我觉得课堂之外至少有两件事让她不高兴:一是没有说出暗中传递的书来自哪里;二是我的地瓜糖太硬,常常硌疼了她,让她大声“哎哟”起来。
爸爸和外祖母都被我的拗气惊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看我。我想这个夜晚妈妈如果在,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来。他们大人总有一些奇怪的、无法弄懂的想法。我再也不想多说了,只想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那本写葡萄园的小书放到他们面前。爸爸尤其是一个嗜读的人,因为书太缺了,又没有一个“老书虫”的支援,所以外祖母那一箱书不知被他翻过多少遍。我不相信那本淘气孩子的故事会让他毫不动心。他如果感动,并且觉得有趣,认为那种生活一旦变成自己孩子的也不错,那就一定会全力帮我。
有一天她笑吟吟地找到我,突然说:“校长要和你谈话了!”我的心跳马上加快了,“这是好事,不用紧张。他听说了你,要当面了解一下情况。”她好像有些得意。我立刻明白她是一个告密者,眼下马上要发生的事情要多糟有多糟。我不愿任何人问林子和茅屋,更何况是校长。
“因为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人。世上很难遇到这两样加在一起的事……”爸爸的声音更低了,甚至有些沙哑。我不甘心,从头说了看到的那本小书、书中的孩子和故事、他的叔父。我说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这么干,再也不会改变了,只要肯下力气,和别人一样白天好好干活,为什么就不能在园子里有那样的一张小桌?
没有办法。晚饭后的一段时间,她领我去校长那儿了。这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兼卧室,办公桌和睡觉的床之间被一个大书架隔开了。我一进屋就贪婪地盯住了架上的书:没有多少,而且都是各种课本和平时常见的书。没有令人吃惊的发现。我知道即便有他也会藏起来。我看着校长:镜片厚厚的,嘴唇又厚又干,有白屑;蓝色中山装很旧,帽子也是蓝色的;腕上有手表,壳子发黄。他的手表大概是个标志,如果没有它,可能就不像一位校长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又高起来。
大辫子老师有些气喘,看一眼校长,对我说:“今天你要好好听好好记,珍惜机会!校长可是作文高手,一直都是!他看过你的好几篇作文了……嗯嗯,嗯嗯?”她扬头看着校长。
我愣愣地看着爸爸。我在心里有十二分不解,更不相信。我不认为它是不可实现的,尽管整个过程可能麻烦一点。我想说:我们这儿有多少大大小小的葡萄园啊!爸爸肯定猜到了我的心思,接着说:“你会看到很多的葡萄园,但是你看不到一个在那里写书的人。这是两码事。”
校长笑了,啊,这么温和的人!我不再害怕了。我以前在所有好人的脸上都见过这种神色,有这样笑容的人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这次也是一样,听,他说话了,没有让人不安的询问,更多的只是鼓励:
爸爸没有吭声。后来他伸过胳膊搂住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就难了。其实人这一辈子啊,葡萄园和桌子,这两样东西得到一样都不容易,如果两样都要得到,那就难上加难了……”
“很好的!很好的!啊啊,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会有更大进步。不必同一种写法,不必。你读了很多书,很多。啊,是的,是的!”
我说:“不,我要把桌子放在葡萄园里,就像我在那本书中看到的一样。”
我捕捉着每一个字,心头慢慢开放了一朵花,一朵欢乐的花,痒痒的。无法压抑的兴奋和幸福差点让我泪花闪闪。我也担心,害怕校长接着问我读了什么书,那就糟了,我会因为感激和诚实而全盘托出。不过这样的事最终没有发生,他没有追问下去。我进一步感动起来,看着他。
“如果你要写自己的故事,只有一张桌子就可以了。”爸爸的声音低下来。
大辫子老师在一边不知为什么有些焦急,这时双手提在胸前,又放下,问:“校长,您给他提个要求吧!指指努力的方向,他肯定还有许多不足。”
外祖母抚摸我的后背,很怜惜的样子。大概她觉得我那样会太辛苦:白天在葡萄园里劳累一天,夜晚还要伏在桌上,即便雨天也不能好好玩。我没法解释心里的渴望,因为一笔一画写出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故事,这种幸福很难说得清楚。
校长还是笑着,说:“啊啊,是的、是的,让我们看看吧、看看吧,是的。”
我大声说:“想好了!”
我更加专注地、不动声色地听下去。这时我觉得大辫子老师真是说得不错,她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和校长不同的好人。
“这当然很好。不过你真的要从头想好才行。”
校长爱惜的目光抚摸着我的脸,更加温和了,说:“我觉得啊,你的‘描写’很好,‘叙述’也很好,比较起来,可能‘议论’显得弱了一些。是的,‘议论’。这作为一种手法、一个方面,也是很重要的。当然它要适度、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出现。如果是专门的议论文,那就更重要了。”
我说了葡萄园和窗前的那张小桌,雨天和夜晚。他听着,低一会儿头,又看窗户。夜色很浓,从这儿望去全是星星。我等着他的赞许。他什么都没说。外祖母听得认真,也没有说话。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爸爸点头:
他说得缓慢、清楚,我全听懂了,也全都同意。是的,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自己写过的那些文字中,这会儿真的觉得“议论”是我的一个弱项。大辫子老师听了立刻拍手:“校长一眼就看出来了!瞧瞧,‘议论’不行!我说呢,这一下全懂了,全懂了。你懂了吗?”
爸爸晚饭时喝很少一点酒。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他盘腿坐在炕上,一闪一闪的灯苗映红了半张脸。他问:“灯影怎样?”我说:“就那样。”他又问:“打算怎样?”我说:“就那样。”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一双手按着膝盖:“说说看!”
我点点头,抿抿嘴唇。我想说: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加强“议论”。而且我要专门写一篇议论文。我正在暗暗下着决心,大辫子老师又说:“快表个态,准备今后怎么办,说说。”我抬头看着校长,声音艰涩地说:
这一天巧得很,爸爸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了。我想扑到他的怀里,可是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谁都没动。可能他觉得我长大了,不能扛在肩上了。我咬着嘴唇看着爸爸。
“我一定改正自己……”
我记得那个春天。那是我更小的时候。我明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者将来,我们的时间和力气都不缺,缺的是一块土地……这是我们的难题,大概也是许多人的难题。我固执地想要一个园子、一张小桌、一支笔和一沓纸。我忍住了。
校长的手轻轻抚在我的肩上:“不,这不是错误,只是需要加强和提高。”
回到外祖母身边,我总是去看茅屋旁那几棵葡萄树。我说:“咱们该栽得更多。”她说:“这两棵就够了。”“咱有一个葡萄园多好啊!”她看着我笑了:“有一年春天,你不停地栽各种树、播花草种子,怎么也停不下来,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你一定要提高!一定,说‘一定’!”大辫子老师在一旁督促。我迎着她大声说:“我一定!一定!”她心满意足地笑了,两手合在胸前,看着校长。
那一天我在大果园待了很长时间。我去找葡萄园里的老人玩,逗他那条精神抖擞的大狗。我暗中观察他的小屋,特别是窗前。那儿真的有一张小桌,不过上面堆满了杂物,一看就知道从来没铺过一张纸。老人在吸烟,站在屋前看着不远处:一群灰喜鹊旋着,越来越近。他伸手喊着,发出威胁的声音。
这次重要的、让人胆战心惊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幸福、充实,身上有劲儿。我从来到灯影,还没有这样满足和高兴过。我对整个高墙内的东西,从同学到大槐树上的铁钟,再到大辫子老师,都喜欢起来了。是的,校长说得太对了,我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妈妈希望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我最想有一个葡萄园、一张小木桌。我不愿为“了不起的事”让自己不高兴。我说:“不,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这儿。”“可这园子不是咱们家的。再说孩子长大了都会离开妈妈的。”她说过就转身去干别的,大概不想讨论这个伤心的话题。
从这天开始,我对书上所有的“议论”都注意起来。它们原来是各种各样的。不过我发现自己真的不太会说类似的话,而只愿意或只急于讲出看到的人和事、他们的故事。为了讲得像现场发生的一样,我会仔细回忆并避免遗漏地全部写出来,细节当然不会放过。我不愿三两句就把事情讲完,认为这是不真实和不完整的。但我不太说出心底的意见,它们都藏在一个角落里,就像我们屋后地窖里的东西,不能轻易拿出来。
我去大果园里看妈妈时,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事。我说自己将来也要在这儿干活,和护园老人一起,打理那些茂盛的葡萄树,下雨天或晚上伏到小木桌前……妈妈仰脸看着我,明亮的光线下我第一次看到她有了这么多白发。她把我额上的头发拂上去:“孩子,你会更有出息,出门干更大的事。”
回到家里,我对外祖母说:“我‘描写’行,‘叙述’也行,就是‘议论’不行!”她好像不以为然,说:“要那么多‘议论’干什么?”我努力向她解释,说适当的“议论”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专门的议论文,那就必须有条理清晰的、大篇的“议论”!她故意不想迎和,说:“用不着太多‘议论’。”“如果不会写议论文怎么办?”“那就少写吧。”外祖母似乎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做白日梦是一种幸福。这种梦也许会实现,也许一直都是一个梦。不过只要足够固执,就一定会设法去追赶这个梦。我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这么早就被一个梦缠住,然后一生都不能摆脱。
我由于在家里没法讨论这些重要的问题,有些憋闷,就去了壮壮老爷爷的小果园。我想好好谈谈这个话题。我非常重视校长的话,认为他不仅说得有道理,而且充满了善意。壮壮听得认真,但没有更多的意见。老爷爷和花斑狗听了一会儿,好像都明白了。他抽出嘴里的烟锅说:“嗯,是这么个理儿,‘灯不挑不明,话不说不亮。’有些话就该明说,是这个道理。”花斑狗站起,愉快地摇着尾巴。壮壮拍手:“真的啊!这就是‘议论’啊!”
我不停地开垦,栽种葡萄。我最终要浇灌出一片不错的葡萄园,并修起一座小小的茅屋。狗也有了,猫也有了,天冷时它们会与我一块儿待在炕上。窗前有一张白木桌,我在小桌上铺开纸,听着窗外露水滴下来的声音。写啊写啊,直到困意上来,打个哈欠放下笔。猫提前跑到了炕上,狗在一边。
老爷爷得到了鼓励,兴致很高:“‘议论’,这个对我来讲也不是什么拿手活儿。我这人经历不少,愿意讲些故事,讲各种事。我讲出的不会有多大偏差,看到的听到的,一准儿能讲个明白,不会糊弄人。嗯,我就是这样的人,附近大都是我这样的人。”
最后又想到了“别处”,那是我经常想到的一个未知的地方。想象中有一条长长的路,我背着背囊走个不停,不知走了多久,然后才停下来。这个地方没有人烟,正是它的荒凉才被我看中的。我住下来,筑屋开垦。我孤单,没有邻居。荒地就像一张没有写字的纸,我画出了第一行。
我同意。我想起了海边看渔铺的老头儿,还有鱼把头老七,更包括外祖母、爸爸妈妈,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讲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些故事,而不是“议论”。我问老爷爷:“那谁最会‘议论’啊?”
我还想到了那样的机会:亲手栽种葡萄树、种下很多很多。我们现在的茅屋四周就有一些葡萄架,但还算不得一个园子。而且我们大概也不可能栽出一片葡萄园,因为这片林子不是我们家的,我们不过是很早以前在这儿落脚,后来被应允留下来而已。想到这儿,我又有些为难了。
老爷爷的烟锅在地上敲打着,说:“我正想说这个嘛!要讲最会‘议论’的人,我想起来了,那就是西边的老艮头了!对,这个人最能‘议论’,他越讲越来劲,口才好,头脑也清楚。嗯,你该去看看那个人,那是最会‘议论’的人!”
这种事大概既容易又难。妈妈在大果园里做工,可她并不是专门在葡萄园做活的。爸爸肯定更愿意和妈妈一起来大果园,那样他们就不会分开了,可他却总要去南边的大山。有些事看起来很容易,有人却一辈子都做不到。想到这里我就犹豫起来,我明白,将来如果走不进一个葡萄园,那么其他的一切都谈不上了。
我和壮壮站起来,一齐叫着:“‘老艮头’?”
首先要有那个葡萄园。它还真不少,就在大果园里,或是离它远一点的地方。那里面都有一个小屋,它简直就是现成的,不需要到处去找。我想,如果将来能当一个护园人,就会守在那儿,然后就能独自享用自己的夜晚了。我在绿荫遮挡的小屋里、在窗前写一会儿琢磨一会儿的样子,想起来就高兴。不过,我怎么才能当一个护园人?
“是呀!老家伙年纪和我差不多,也喜欢一个人待着,好吃,好打抱不平,平时闷着,打开话匣子就有说不完的话。要说‘议论’,他才是哩……”老爷爷摆着手。
在纸上记下故事、心事、往事,这该多好啊。我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比住在葡萄园里更好,也想不出有什么比在小屋中写书更让人羡慕。看来这个称心如意的计划就算定了,我要从现在起瞄准这个事。
我说:“啊,快领我们去看‘老艮头’啊!”老爷爷说行,不过得带些礼物,“想想看,多久没见了,空着手去总不好。他是个看林子的孤老头,脾气不好,见了好吃的东西才高兴。等几天吧,等到下个星期天,咱们一早去,到他那里吃午饭,天黑前赶回来,正好一天。”
雨天和雪天,特别是夜晚,我要在园中小屋里写个不停。我会把一摞摞纸全都写满,那都是从心里喜欢的故事和人,不过要比在灯影“记一个人或一件事”复杂得多。我要好好写我们的林子和大海,写外祖母和爸爸妈妈,还有各种野物。说到野物,我一想起它们的小脸儿就高兴,它们虽然个个顽皮,不过惹我生气的时候很少。
我们就等这个日子。壮壮好像比我还要兴奋,拍着手说:“想想看,那样的一个人,咱从来没见过啊!”我盼望着,我去那儿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一个切实的困难。
我也要在一片葡萄园里干活,也要有一张小木桌。这个园子大概不会是叔父的,因为我没有叔父;也不会是自己的,而是……管他呢,反正只要有个葡萄园、只要让我在那儿干活就成。我要给园子浇水施肥、修剪枝杈,到了秋天看护它,赶走一拨又一拨灰喜鹊。冬天的园子要剪枝培土,直到迎来更忙的春天。不过总会有空闲的时候,那就该属于我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我跟外祖母说了礼物的事,她似乎没怎么想就去了地窖,出来时拿了半斤蒲根酒,说:“林子里的老头儿都喜欢酒,这应该是不错的礼物。”到了小果园,老爷爷也准备了礼物,那是一小袋“醉枣”,就是用酒泡过的红枣。
那真是不错的事情。我想象着那个幸运的孩子,也在想自己。啊,我开始想得很远很远,就像刚出窝的小鸟想着白云一样。我这辈子迟早要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到远处,去找属于自己的一个地方。将来的一切会是怎样?这就是个谜了。我平时的想法总是很多,有的一闪而过,有的留在心里。看了这本小书,我终于知道自己做梦都想干的那种事到底是什么了。
因为启程很早,我们在半上午时分抵达了河边。这条河尽管平时总是要说到,我和壮壮却是第一次来。在我们眼里它等于是一条界河,河的另一边就像外国一样遥远。不过这个叫“老艮头”的人住在了河东,所以仍然还算界内。老爷爷一路上都在介绍这位朋友:“他以前在林场总部工作,就因为和头儿顶过嘴,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看林子,俗话叫‘放单’。”我想到了那只离群的大雁,问:“‘总部’是什么?”“哦,在河西,管整个的大林子。”我迷惑起来:“你不是说所有的林子都归一个‘老妖婆’管吗?”老爷爷有些不耐烦:“这是两码事,是明里暗里的事,明里还要‘总部’来管。”
我读过好几遍,然后抚摸着书的封面出神。我太熟悉葡萄园了,因为从小就在园里玩,吃了很多葡萄,也帮园里人干过活儿。我唯一没有做的,就是下雨天或夜晚趴在桌上写书了。
我最终也没能搞得懂“明里暗里”的事。算了,先让我们认识那个“放单”的人吧。这个词儿让我一下想到了很多:看果园和葡萄园的人、老爷爷和“老书虫”,特别是我们一家,都算“放单”了。
它把我迷住了。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也是外国人写的,当然是从“老书虫”那儿借来的,我一连看了三遍。这是关于一个淘气的孩子、他的叔父和朋友的故事[2]。最吸引我、让我目不转睛的是这样一些内容:淘气的孩子从小住在叔父家里,那儿有一个不大的葡萄园。孩子一点点长大,就帮叔父在园里干活。到了下雨天或夜晚,他就在小屋里写书,写出了一叠又一叠纸,最终写成了这本有趣的小书。书中的故事太美妙太神奇了,而且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骗人。
我们很快看到了一幢深红色的小房子、一个小院。院子是石头垒成的,爬满了常青藤,墙边是密密的野漆树、泡花树和卷柏,树隙里开满了小黄紫堇和小花糖芥。一小片绣线菊开得旺盛,大概是主人植下的。因为房子年代太长,屋顶上生出了许多瓦松。老爷爷叉着腰喊了一声,狗马上叫起来。老爷爷说:“他的狗也老了。”
葡萄园的梦
一个眉毛发白、面色红润的老头出来了,他手搭凉棚往这边一望,马上呼叫起来。两个老人走近,相互拍打一会儿,这才回头看我和壮壮。老艮头指指我们,又指指慢吞吞走出来的大黑狗说:“来的是客!”大黑狗摇着尾巴,却先一步返回院里了。
同学缩着脖子看我,又看四周,越发显得鬼鬼祟祟。这时我有些喜欢他了。
老爷爷呈上两件礼物,老艮头十分满意。小院主人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说:“‘议论’嘛,就是心里有话要说。这些话不能总是憋着,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我们走出来。我有些激动。回头看那个微弱的灯光,再抬头看一天繁星,心里烫烫的。我在胸中默念,后来念出了声音,那是互不连贯的几个词:“‘万籁俱寂’!‘热泪盈眶’!‘义愤填膺’!”
我怯生生地看着老艮头,觉得他皱眉的样子有些吓人。我问:“如果要告诉别人一件事情,只想讲得清楚,就会忘记‘议论’;还有时不知该怎样说,也就不说了……怎样才能有好的‘议论’?”
我抿了抿焦干的嘴唇,发出自语似的小声:“原来你就是‘老书虫’……”他鼻子发出“吭吭”声:“不算老,嗯,不老。”
老艮头听着,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了。他哼了一声:“好的不好的,都要说!他们爱听不听!”
该离开了,他没有再问书的来路,只把自己的书一本本装回木箱里。我搓着手,他就说:“想带走一本?忍忍吧,用书来换!”
老爷爷笑眯眯的,哄劝说:“哎,这不是赌气的事,这是作文哩。你给孩子打个比方,什么该‘议论’、怎么‘议论’,说说看。”老艮头“嗯”了一声,看看我和壮壮:“什么都可以‘议论’,要说真话,说明白,说得道理分明。比如这条大狗跟了我十几年,它叫‘大黑’,咱和它就有一肚子话要说!”他的大手在黑狗面前用力一挥,说道:
这个夜晚,直到月亮升到了大树顶上,我们还不想离开。外面有大鸟咕嘎叫着,同学要出门去看,主人阻止说:“狗知道的。”
“开始‘议论’!”
我马上脱口喊道:“啊!这造句可真好……”
我发现黑狗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人。老艮头一边说一边打着有力的手势,非常严肃:“大黑,咱不客气讲,这片林子属于大家,不属于场长一个人,他那年借口清林防火,让人砍走老柏、橡树、白杨和槐树共十五车,偷偷拉去窑场,这是合伙犯罪!树龄八十,好比年迈老人。这分明是谋财害命,是大罪!咱们那天放枪追赶,一口气追到了河西。这事你我都是见证,咱们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人证物证狗证俱在,抵赖也是枉然。可是七年过去了,至今不见上边惩罚,你我半夜醒来,真是好不心寒!”
“他没爸,孤儿寡母的,从小听故事看书,还养了一只大猫。他们村的头儿太坏了……哦,在学校造句,一个是‘热泪盈眶’,一个是‘义愤填膺’,他干脆把两个合在一块儿:‘我看猫看得热泪盈眶,我看村头儿看得义愤填膺’!”
黑狗昂首看看主人,又看远处,显然也在想七年前的那一天。老艮头指指它告诉:“有一天夜里又有动静,它第一个冲出院子,结果挨了黑枪。我知道这是坏人报仇。那天我一连放了十二发霰弹,命都豁出去了!”
我心里当然同意,而且太高兴了。我连连点头。这时他散着浓浓烟味的手指伸过来,把我额前的头发使劲一撩说:“就得读书!不读书怎么行?我的外甥比你还小,也在灯影。他从小偷着读了那么多书,就比别人聪明……”他说着,脸上全是得意,扳着我和同学的肩膀:
我们都惊呆了。真是想不到啊,一个护林人原来会有这样的危险!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怎么也不会相信……老艮头看看我和壮壮,再次果断地挥一下手:
“你知道我的意思。咱们交换吧,我从不骗人。没人见过这只木箱,除了我们仨,再就是外面那条狗……咱们交换,然后再设法从别处找来一些,就有了读不完的书。你看怎样?”他抄起手,瞥着我。
“开始‘议论’!”
箱子打开了,我不敢喘气。啊,全是书,老书和半老的书。我急急伸手去翻,他挡住了。他自己小心地一本本拿出,放在灯下,摆了一排。我看着,想到的是另一只木箱,比这个要大得多,是外祖母的。我的心嗵嗵跳,这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把眼前的书全都看一遍。
他盯住狗的眼睛:“咱俩相依为命,吃的是护林粮,扛的是护林枪!只要有咱俩盯在这儿,就是不依不饶的两双眼!有人摸黑逞凶,咱就火药上见!我和你这辈子要对得起树和人!你比我尽职,你不像我,有时还要喝一口酒。天再冷你也不上炕,偷树的人一过河你就能听见,然后不停地叫,那是催我赶快抓枪。你是好样的,你是咱林子里的一口长鸣钟!”
他站起,披着衣服,弓腰踱步,不时瞥我一眼,咕哝:“看葡萄园这种事都是上年纪的老头儿才干,可我偏喜欢。我要在这儿关上门看书。可惜书太少了……”他骂起了粗话。骂完又说:“对不起。嗯,你防着我呢,我明白。不过我不防你。”他说着扔了烟蒂,弓腰钻到里屋。那里很快传出“扑嚓扑嚓”的声音。一会儿他抱着一个大木箱出来了,砰的一声,木箱沉沉地放在我的面前。
老艮头被自己刚刚说出的一个比喻感动了,看着大黑,两手抱住了它的脸。我和壮壮也感动了,我在心里说:啊,瞧吧,这就是“议论”啊!原来它不光是一种方法,还是正义和勇敢!
我害怕了,答得磕磕巴巴:“外借……借来的!”
我小声对壮壮说:“听到了吧,‘一口长鸣钟’!”
“你那几本书是哪里来的?是家存还是外借?”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壮壮说:“这是‘比喻’吧?”
我们没有去那个地方,而是继续往东,最后来到了一个不大的葡萄园里。园里有狗,有一群惊飞的鸟。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泥屋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我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有点怪:脸色冷冷的,嘴唇发紫,凹眼,头发浓厚。他一点都不热情,看看我,夹起一支烟吸起来。
“是‘比喻’,也是‘议论’……”我突然觉得有那么多话要说。是的,人人心里都有一个闸门,只要打开,然后就是汹涌的水流了。
原以为要去大果园,想不到我们穿过果园的边缘还要一直往北走。这让我想起了壮壮老爷爷的那个老友。那里有一个小葡萄园,那个老人养了一只猫和一只八哥,特别是那只高大的猫头鹰,真让我难忘。我这会儿想着那个老人和他的野物朋友:如果把它们写到书里,大概也会很有意思。
诉说的鸟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月亮升起很晚,出了学校大门,到处静悄悄的。我和引路的同学走在小路上,一下想起了前些天读过的一本诗集,上面有一句话总也忘不了:“我的万籁俱寂的夜晚啊……”当时不懂,现在有点明白这是怎样的夜晚了。我问身边的同学:“‘万籁俱寂’了,你领我去哪儿?”他翻翻很大的眼白,不说话,只是走。我跟上去。
从河岸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想着那里的石屋、老人和狗以及所有的故事。在那儿看到的一切都让人感动,都很难忘掉。那个老人有一支枪和一条狗,它们是忠诚的伙伴和战斗的武器。我第一次见识了真刀真枪,它就发生在眼前,这和那些打鱼人、看果园葡萄园的人所讲出的事,完全不同。
剩下的几天挺难熬。好在手里有这本写外国老头的书。读下去才知道,这本书在说一个小气到极点的老人的故事。看不太懂,不过总能明白这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很难对付的古怪老人。我对壮壮说,我即将去见的那个“老书虫”,可能也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家伙。壮壮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看看再说吧。”有道理。不过我不喜欢他在朋友面前这样卖弄新词。
可是我们在那儿停留的时间太短了,好像许多事情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回来的路上老爷爷问:“怎么样,学会‘议论’了吧?”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想着那个老艮头。
第二个星期还算不错,因为新到手一本老书,是外国人写的。从书名上看,大概写了一个很古怪的老人:这人个子很高[1]。我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个鬼鬼祟祟的好人就送来了一个让人大喜过望的消息:就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那个人要和我见面。
我后悔去河边太晚了。以前我们总是想着大海,一天到晚只想往那儿跑,忘记了西边的这条大河。原来河边也有了不起的人和事,比如刚刚认识的护林老人,比如人们一直说的那个老医家“由由夺”。河边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前想都想不到。我有些惋惜地对壮壮说:“咱们走得太急了,最后都没有看一眼大河!”
壮壮揉揉眼,仿佛也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们不再讨论这个,只关心那个传递口信的同学。我觉得那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好人,大概不会害人。“他如果办不成,就是那个藏在暗中的家伙太狡猾了。”壮壮说。
老爷爷安慰说:“好事不能一次做完,先拣主要的办,先应急。我这片林子里的好朋友太多了,有本事的人也太多了。你们要学什么,就该及早告诉我。”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还是没有消息。不过壮壮说了一件事,让我非常吃惊:他亲眼看见晚饭后大辫子老师从校长屋里出来,腋下夹了一本颜色发黄的书。“我敢肯定是老书,我看见她的脸都红了。”我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说,他们老师也在暗中传书,这怎么可能?”
是啊,老人朋友多,知道的秘密也多,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简直样样通晓。我想着老艮头和林场,就问那个招人恨的场长是怎么回事?老人马上答道:“是个最坏的人!”壮壮问:“最坏还能当场长?”老人说:“能!”
他喊的声音太响,我不得不捂住他的嘴。他蔫了一会儿,说:“试试吧!”
我们不再吱声。我又想到了那个暗中管住整片林子的老妖婆,觉得将一切交给她或许更好一些。
壮壮没有听到外祖母那声沉沉的警告,所以才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他后来真的找来了一大摞旧课本,催促我带回去。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拒绝。在做这件大事之前,我非常渴望见到那个人。我终于对那个神神秘秘的同学说:“领我去他那儿吧!”他不吭声,摇头。我说:“也许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都是你胡乱编出来的,就为了骗走我的书。”他马上叫起来:“我会有这么多书?那除非我自己就是‘老书虫’!”
我和壮壮决定尽快再去河边。为了表达对老人的敬意,我们要带上一大瓶蒲根酒、一大包地瓜糖。壮壮说:“那条狗也该有一份礼物!”我连连赞同:“对,我们给它带一些鱼干吧!”壮壮说:“它脖子上的皮圈太旧了,换个新的吧!”
壮壮在传书这件事上既是我的帮手,又是最大的受益者。其实他在很早以前就看过许多外祖母的书,不过看不懂罢了。他现在像我一样入迷,也像我一样打着那个大木箱的主意。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些书填到箱底:“只要看上去满满的,她就不会怀疑了。反正最后弄不丢就好。”
一切准备好了,就从灯影直接启程。
她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想那个藏在暗中的“老书虫”。想象中这一定是个年纪不小的人,一个指甲长长、脸色灰暗的瘦子。不过世上有这样的怪人多好啊,他们能给人带来多么大的惊喜。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得早些见到那个家伙。
我们要从那条河的南边往北走,一直走到那幢小石屋,这样一路上就可以好好看看那条大河。刚刚半上午时分,我们就抵达了河岸:原来它比我们常去的那条渠水宽一百倍,苇荻也茂密一百倍。河道中间的水流不急,也没有波浪。一小群鹭鸟在绿色映衬下白得耀眼。大苇莺钻进钻出,一点都不在乎走近的人。
我说的是曾经被她发现的一本图画书,上面写了一些助人为乐的事,没什么好看的。她笑了:“看来你还在到处找,只是找不到啊。”我不再接茬。事实上就是这样,谁会拒绝一本书?眼前的老师,甚至是那个不太吭声、一脸严肃的校长,他们真的能做到吗?我深深地怀疑。
越是往北林子越是高大。这里是河淤土,地上有些潮湿,林隙里有很多蓼花。大叶枫长得笔直,树冠是匀称的伞形。再往前,看到了糠椴和黄连木、抱栎和蒙桑。白杨威武挺拔,比其他地方看到的都要粗大。野兔不断地从成片的蕨草中蹿出,一直向北,像为我们引路。
“从那本小书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找不到了。”
又听到了大黑的叫声。壮壮说:“它从很远的脚步就能听出是我们,一边叫一边哼唧,那是高兴啊!”我们立刻加快了脚步。林中闪出了那个棕红色的屋顶,接着是石墙和栅栏门……老艮头在门前抄着手,一旁是前爪飞快踏动的大黑。老人迎着我们喊:“嚯,从它的声音里就知道是熟人!”
我不敢看炕角,那儿的厚垫子下边就藏了一本巴掌大的书。它虽然很小却很怪,封面像老古董,油亮亮的。我刚看了几页,都是一行行短句,咿咿呀呀的。它也来自“老书虫”,传书人说:“这是‘诗’,他自己留着念,一般不给别人看的。”我那会儿多么感激,不过很快明白过来:那个藏在暗处的家伙一定嗅到了茅屋里那只木箱的气味。我垂着眼睛,躲开老师的目光:
老艮头对我们的礼物喜欢极了。他先给大黑换上了新的脖圈,然后就端详起那瓶酒,说:“这是真正的好东西!”还没等到中午,他就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铁盒,从里面夹出了腌蛤肉,一一送到我们嘴里,然后自己也吃一点,饮一口酒。“人要对得起这种好生活啊。嘿嘿,我的腿脚还算硬朗,大黑也好,不过它左边的耳朵不如从前灵了。”
“最近看到什么好书了?说给我听听!”她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发问。
老人眼里满是慈祥,抚摸大黑的新脖圈:“戴上到底精神一些!”他连饮几口,回身又找出一些干果和一沓“厚纸”,拍打着“纸”说:“这是南边朋友送我的地瓜煎饼,又艮又甜!”我和壮壮第一次见到这种煎饼,揪了一点填到嘴里,真好。老人说:“这东西要配蘑菇汤才成,待会儿咱们做汤!”
大辫子老师偶尔会到宿舍里转一圈,翻翻我床头的那个纸箱。她可能想发现一本书,但每次都会落空。纸箱里照例是大红苹果、一包地瓜糖。她一边嚼着地瓜糖一边看着我,想看出一点破绽。我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像她一样,咔咔咬着地瓜糖。
老人去屋里的时候,我们好好看了一会儿小院,发现西窗外悬挂了三只大鸟笼,全是空的。“多好的鸟笼啊,可惜没鸟!”壮壮说。
那个“老书虫”在暗中传递的书要经过一个又一个站点,我觉得它们就像伏在林中的野物的窝,宝贝在里面藏一会儿,焐热了才会送到下一个窝里。我不敢想得太多,真害怕自己要不顾一切地将家里的书偷走。我不认为外祖母在故意吓人,知道一旦出事,会比在老林子里遇到妖怪还可怕。
蘑菇汤做好了,我们开始吃饭。老人把没放盐的一份汤给了大黑,往里面投了几片煎饼。他喝酒,说起壮壮的爷爷:“我的酒量比他大。他只要来这儿,两腿就没利索过。”“那是怎么回事?”壮壮问。“喝醉了呗。他送给我三只大鸟笼,一只养了画眉,一只养了百灵,剩下的一只空着,我就逮了只小黄雀塞进去……”
我明白,这个箱子中的书是她和爸爸妈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算得上是传家宝,其中的任何一本都不能弄丢。作为真正的宝贝,它们能为我换回其他的书:一本或更多。
“笼子都是空的呀!”我说。
外祖母后来真的给那个箱子挂了锁。我用各种办法让她打开,说:“我只翻一会儿、只看一本!”“我还想看看那条大船!”“我不会把书拿出院子的!”因为外祖母被我缠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钥匙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不过,我每次在规定的时间里还书以后,她一定会清点两遍。
老人咂咂嘴:“都放到林子里去了。一开始听着它们唱歌,觉得真好听!后来我发现大黑直眼盯着鸟笼,眼里全是委屈和伤心。我问它,唱得不中听?它鼻子里喷气,两只前爪伏地,垂着头,一会儿抬眼瞥瞥笼里的鸟,一会儿瞥瞥我。它生气了!”
那个同学悄悄告诉我:“你那本硬壳大书太好了!你如果还能找到一本差不多的书,他会让你去他那个窝里看看。”我一听就有些激动,想象那个窝会是怎样的。可我还一直为上一本书害怕呢。我知道,如果自己把茅屋里的书弄丢了,那还不知会弄出多大的事呢!我记得外祖母的话,她说:“咱们家的书传出去可不得了,那会惹出大麻烦……”我问什么麻烦?她沉着脸:“孩子,这些书只能锁在自家箱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壮壮问。
又过了几天,那本让人日夜挂念的大书终于转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它在这十几天里走了多远的路:先是换回了一个“老书虫”手里的一本小书,然后是对方用它从别处换来另一本,而另一本又换来别的书……原来“老书虫”有一个传书的地下通道,它藏在暗处,谁都不能乱说。通常这种事只属于大人,而在我们这样的年纪能沾上一点边,是非常例外的。
老艮头叹气:“说来说去,咱们离鸟儿远,大黑离鸟儿近,它比咱们更懂鸟儿的心事。咱听的是鸟儿在唱,它听的是鸟儿在喊。它为这三只鸟儿难过,也就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
我很快发现无法看懂他拿来的这本又小又破的书。字行照例是上下的,这倒没什么,真正碍事的是那些胡言乱语、那些从未见过的字和词。好在里面有特别棒的插图:一个壮汉胳膊上满是黑毛,将一个穿长衫的人一拳打翻在地;一个又矮又胖的家伙单手举起一个大碾砣;一只老虎被一个老太婆抓住脖子拎起来。
“还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我对百灵、画眉和小黄雀唱歌太熟悉了,是听着它们的歌声长大的。这三种鸟最能唱、嗓子最好,而且一唱起来就不愿停歇。我想大黑是一条狗,它可能听不懂鸟儿的歌。
我每次交换都让对方发誓:一定要按时交还并精心爱护。尽管这样我还时不时地上当。这家伙把我那本画了三根桅杆的大船的书拿走,约定只看七天,可是直到第十天还没有归还。我害怕了。第十二天他交给我的却是另一个惊喜:一本窄窄的线装小书。我一边高兴一边发慌,对他说:如果那本大书给弄丢了,大概我就完了。
老艮头抹一把变红的脸说:“那些日子我过得不错,因为小院里有了鸟儿唱歌。它们一大早就开口了,这让我也早早起来。墙外的鸟儿给引来不少了,笼里的鸟和野鸟整天对唱,急一阵慢一阵,我给引过去,凑近了听。它们在笼里跳个不停,小嘴一连声地叫,像唱,又像焦急地分辩什么……大黑跳着,一天到晚再也不能安分,哼叫,大声叫!我明白了,它这是埋怨我,是不高兴,眼看就要暴怒了。我问大黑怎么回事?鸟儿怎么惹了你?咱们一天到晚看林子,早就应该有几只能说能唱的鸟儿了!大黑根本不听我的话,它跳得叫得更厉害了。你们知道,狗脸本来就长,一生气拉得更长了。大黑生气的那张脸实在太难看、太吓人了!”
我读书太快而书又太少,这成了最大的苦恼。我发现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在打我的主意,而我也在打他的主意。他试着给我一本破了半边的老书,那不过是为了从我这儿换走一本更厚的书。我的书被拿走了,那是我从外祖母的木箱中偷出来的,封面上画了竖起三根桅杆的大船,而且是硬壳的,掂一掂有好几斤重。没有办法,必须用它才能换来那本破书。
我看着壮壮,没有说话。我还是听不明白。
她说得对。我的错误在于粗心:总是匆匆完成作业,然后去读别的东西。我的心思全用在搜集各种各样的书上了,薄薄厚厚新新旧旧,只要是书就好。从小画书到线装书,无论能不能读懂,只要见到就紧紧地搂在怀中不放。那些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繁体字老书让我舍不得,它有一半或更多一些字认得,剩下的就全靠去猜了。好在总能猜出一些意思来。
老艮头一下下抚弄着大黑,说:“那会儿我就想,大黑可是个聪明的孩子,它从来没有弄错。刮大风的夜里狸子叫,老猫头叫,树枝碰得咔咔响,有坏人蹿进来,它照样分得清。也许大黑比我更懂这三只鸟,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我凑到鸟笼跟前听,站在墙外听。有一天,我亲眼看见画眉鸟嘴里喷出了血丝!我心里一惊,总算明白了一点。啊呀,这三只鸟儿呀……”
大约是在灯影的最后两年,我越发迷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书。因为渐渐成瘾,所以终于发展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这是大辫子老师说的,我承认她说得对。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无法改正。我对课本的兴趣渐渐减弱了,因为那上面除了没有弄懂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全都明白。老师训斥说:“你以为自己全会了?其实你差多了!”
壮壮眨着眼,皱起了眉头。
传书
“它们哪里是唱,它们在喊、在说,说个不停,说自己的心事!”老艮头声音低下来,“想想看,一只小鸟儿被关进了笼子,它一点办法都没有,砸不开也挣不脱,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张大嘴巴喊冤,喊个不停!它们在诉说,要说出所有的冤屈……人不是鸟儿,他们一点都听不进心里。百灵喊到嗓子哑,画眉喊到嘴巴流血,小黄雀一直在哭,人还是一句都听不明白!鸟儿睡一会儿,歇过来还是说、还是喊叫,它们一心要打动人、说服人,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午夜已过,我该躺到大炕上安眠了。这真是一个做梦的好地方。
“您后来听懂了吗?”我问。
就这样,想象中的一切都好了。我静静地听着河水的流动。蒲苇在微风中摇动,苇茑扑动翅膀。夜晚像水一样慢慢流去,流到北方,汇入那条长长的渠水里。夜越来越深,我在西间大屋里已经站了许久,在灯下翻书。书中掉出几片叶子,那是很久以前的林中落叶。我嗅着书,每一页都是昨天的气息。
“不敢说每一句都懂,不过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画眉说自己离开了兄弟姐妹,它们都在老家,不知道自己囚在这里。它想它们,夜里睡不着,眼泪都流干了。以前和兄妹在林子里捉迷藏,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现在被关在这么小的地方,就像拴了锁链,这样一个月、一年、一辈子。人哪,都该想想自己,想想这是什么日子、什么命、什么报应!鸟儿也会诅咒,它们对咱们,最后只剩下了诅咒……”
我始终没有养成喝酒的嗜好,却不能丢失酿酒的手艺。有好酒贮在地窖里,就有一种踏实和富足的感觉。我想象着有一天,一个远方的朋友,大概就是壮壮那样的人吧,会扑进小屋。如果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大风大雪多么可怕,我和朋友一定要盘腿坐在东间的大炕上,摆上一张小桌,上面有一壶热酒。
“画眉真可怜!”壮壮说。
我当然不会忽略各种果子,特别是葡萄,因为从远处跋涉而来的人,最需要甘甜的陪伴。我要在入冬前做出多种果酱,还要尝试做瓜干酒。外祖母最擅长的蒲根酒太难了,我终究不会成功。但我会做鱼酱和蟹酱,腌制喷香的酱瓜。我有红豆和绿豆、荞麦和芝麻、豇豆和大扁豆,各种坛坛罐罐几乎和当年外祖母的一样多。干蘑菇和大蒜、干鱼和玉米棒子,它们照例要垂挂在地窖的墙上。
“百灵是荒地上的鸟儿,它在河口沙滩上唱,一天到晚快快乐乐,一不小心被人捉来。开始的日子不吃不喝,只想一头撞死。它日夜哭诉,引来外面的鸟儿。它们一齐呼喊,给它鼓劲儿。它离开家时孩子刚刚会吃东西,它按时找来食物喂它们,一个个张着小嘴喊妈妈。‘我的孩子全要饿死了,它们不知道妈妈被狠心的人掳走了!’百灵说人和鸟儿一样,都有孩子,你们想想自己的孩子吧……”老艮头说不下去了。
在这儿将很容易采集草药,它们的种子和根茎全部收进我的宝囊,那是一个多格木橱。我想起很早以前的大医家,那个叫“由由夺”的人。这些草药把山野间的许诺带给我,让我不至于在野地寒暑里倒下。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的林子,要让采药人喜欢的草木,全都出现在小屋周边。这种栽植使人兴味盎然,可以一直进行下去而不知疲倦。
大黑站起来,摇着尾巴去看空空的鸟笼。老艮头拍拍它,让它坐在身边。“最可怜的是那只小黄雀,它其实是一个小姑娘,如今落进了捕鸟笼里。‘我能唱许多好听的歌,每一支歌都是唱给他的。我不相信人会这么凶狠无情,生生拆散了我们!我不相信人会把一只小鸟关在这里,让它一天到晚哭喊,一直到死……’”
我在屋子四周栽了女贞、辽东桤木、金合欢和石楠,还有铃兰、吉祥草、萱草、玉簪、紫萼、宝铎草。种了成片的野鸢尾和山地菊、小斑叶兰和紫点杓兰。靠近小院是几株海棠,它是春天里最温柔的笑脸。特别是一棵李子树,我渴望它飞快长大,成为小屋的护佑。树木中间、河滩和稍远处要有常见的一些草木,扶芳藤、节节草、地肤、车前、大马齿苋、蒲公英、忍冬、沙参、凤仙。我要让木栅墙上爬满瓜蒌和凌霄,让落日的方向长满菊芋。
老艮头扳住我和壮壮的肩膀:“我的老友以为送来了唱歌的鸟,没想到送来了哭叫的鸟!还好,它们没有闭上嘴巴,先是大黑听懂了,接着是我。我们人哪,我们所有的人都对不起鸟,对不起林子里的生灵。我有时一直盯着大黑的眼睛看,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如它。瞧瞧它的眼睛,瞧瞧吧,没有一丝儿邪气。它这辈子,从来没有骗过人……”
小屋筑起只算完成了一半。更多的劳作留给了四周。西邻的一片小河滩上全是白白的细沙,可爱极了。我在白沙上栽了一丛丛紫穗槐,让荒野的气味罩住一切。在一个个忙碌的春天,我要不停地种植。我已经对周边所有的植物都烂熟于心:大小柞树,鹅耳枥,小叶山毛柳,野核桃,榔榆,短柄枹,小钻杨;最多的还是黑松和洋槐。
我和壮壮,还有大黑,与老艮头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这儿藏有各种各样的贝壳,有海星和大浪送上来的晶莹闪亮的彩色卵石,有大大小小的海螺。我和它们在一起,会时不时地听到“发海”的声音。我从小就想过,这声音会传到很远的南部山地,现在总算得到了亲耳印证。那是无边的大水摩擦地幔的声音,它让我心里颤抖、激动,让我一下又回到少年时代的茅屋,被那时的夜色紧紧地包裹起来。
落叶
我待在自己的小屋中,会明白外祖母让我识字、让我去灯影的苦心。我现在终于能够看懂所有的书,还能够记下自己的心情。这里太安静了,在这里,我能一遍遍想念外祖母、爸爸和妈妈,想念那些好朋友,想念那片林子和大海。
天一点点变冷,有人不高兴了。我看到好几本书上都这样写着:当秋风越来越凉,树叶开始飘落时,有人就不高兴了。其实每个季节都有让人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到了秋末,地里的蔓菁长胖了,在锅里煮熟了像大馒头一样。芋头、地瓜、山药都变得又香又甜,胡萝卜、菊芋、大白菜,也都到了收藏的日子。
最大的宝贝是书。我积攒了大大小小许多书。它们成为小屋里最宝贵的珍藏,其中的一些除了外祖母和爸爸妈妈,谁都没有见过。这些书装下了多少人的心事,那是怎样的心事啊。那些写书的人这辈子住在不同的地方,受罪或享福,走过很远的路或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他们把今生经历的一切都记下来,留给了其他的人。究竟为什么要留下这些字,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迷上了这些书,用许多时间翻看它们,就像看人的一生,有时看着看着就忘了吃饭、忘了其他的事情。
有人看到满地落叶常常欢喜得叫起来,比如外祖母,她每个深秋都会捡来一些美丽的叶子,嘴里发出“啧啧”声:“多么好看啊!再没比这更好看的了!”她把各种叶子扎了悬在墙上,还一片片摊在桌上、夹在书中。
我会把很大的力气用在西间屋里,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间。我将它变成收藏各种宝贝的地方,只要走进这里就会立刻高兴起来。我把一路上收集的好东西全部放进西间,以后要做一个大柜子和贮物架。我从很早开始就喜欢收藏各种纸:大小不一颜色不一、厚的薄的,有的带格子,有的是白纸。它们要一沓沓仔细放好,绝不能染上一点污痕。
我打开她的书,总能从纸页中看到一片红的或紫的叶子,它们可真美!我去林子里捡来五彩斑斓的树叶,拿回家来让她发出一声声惊喜:“啊啊!瞧瞧,画都画不出啊!”我把最好的叶子夹在一本大册子中,后来实在太多了,就像盛地瓜糖那样,分别装满了几大碗,搁在窗台上、架子上、炕头上。
它将建成三间,另有一个不大的厢房,并设法让它们在内部全都连成一体。屋后有一个很大的地窖,由一溜儿台阶通到屋里,这样雨天雪天也可以随意进出。东间屋里有一个大炕,足以睡下好几个人,而且连接了外间的锅灶。灶台宽大,铺上了光滑的青石板。灶台和大炕之间的烟道里安了一个活动石门,它可以决定烟火何时绕过大炕:寒冷的冬天,大炕一定是热乎乎的;夏天,大炕就变得凉爽了。
我在一本烫金的大书中发现了一片苹果树叶子,这个特别的书签经历了不知多么久远的日子,如今只剩下了叶络,每一条都那么清楚,简直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相信任何巧手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我把它端在掌心里送给外祖母,她凝神看了许久。她大概想起了往事,眼睛里闪着泪花。
这里不缺石头和木头,有了这两样东西,再加上一双手,就什么都有了。我将在纸上一遍遍画图,改一遍又改一遍,直到让自己满意。我开始设法让它真实地矗立在地上。我挖出深深的地基,希望这座小屋像大树一样扎下深根,长得特别结实。
院子外边响起鸟儿孤单的叫声,因为夜里刚洒过冰凉的露水。太阳升起,林子里变得暖融融的,老野鸡又在远处呼唤起来。这时候走进林子,每一步都踏进一个惊喜:地上铺满了彩色的落叶,简直没法下脚。钻天杨叶子黄绿交织,洋槐撒下一片金箔,白杨叶子像漆过一样油亮,青桐叶子泛着银灰……就连青茅也变成了紫色,像一朵朵鸡冠花儿。
我会按照那些采药人的指点,去大山后面买来一些器具、一些必备的物品,然后开始修筑。
我捡了大把的叶子,后来不得不搁下一些,只将最美的搂在怀里。黄毛栌的叶子红到无法形容,让人忍不住去抚摸,它使我想到外祖母藏起的一幅古画,那上面由朱砂描出的颜色。银杏叶子长成了精巧的小扇子、小巴掌,这会儿通体变成没有一丝杂质的纯金色。
如果说赶路要有一架小帐篷,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地上搭建一个永久的帐篷。
我把黄毛栌和银杏的叶子看作是最宝贵的礼物:仅有这两种美丽和神奇,这个秋天就已经十分了不起。我和外祖母拥有足以对客人炫耀的东西,她总是对路过的采药人和打鱼人说:“瞧瞧多好!带一些给家里人吧!”他们全都欣喜地带回去了。外祖母说:“老天,林子里的这些叶子啊,真是难描难画!”是的,这需要住在林子里的人才能体会,是出门时往手上哈一口气,踏着刚消散的冰凉露水往前,一眼看到才有的惊喜。
当我打定主意在河边住下时,就会动手搭一座小屋。这要忙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过一定是伴随了极大的欢乐。因为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创造更幸福的事情了。眼下要盖的是一座小屋,是安顿自己的地方。我走了那么久,就像当年外祖母他们走啊走啊,一抬头看到了荒野里那棵大李子树,就再也不想挪动了。
茅屋北边稍远一点有一棵老梨树,外面很少有人会注意它。它藏在榆树和钻天杨后边,周边隔开了一小片空地。它没有我们茅屋旁的大李子树那么大,但也够大了。到深秋的一天,它会突然脱掉一身叶子,铺展到十个大炕那么大的一片沙子上,满是金色、黄色和红黄绿三色!每片叶子都大如手掌,灿灿一地,在微风中活动着,像是一些马上就要飞去的彩色大鸟……蹲下悄没声地看一会儿,心里压住一个惊叹。
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偏僻地方,所以很少看到人影。顶多遇到一两个采药的人、过路的人。他们是从大山深处走来的,惊诧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我向他们打听山里的事,他们就问我平原和大海的事。我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早就忘记了日月,也忘记了年龄。我在水中照过自己的影子,看到的是一张风尘仆仆的成年人的脸。
从老梨树往西,穿过几棵女贞、野核桃和绦柳,马上会碰到几棵大叶枫!它们与一般枫树不同,不光是树干直叶子大,而且像老梨树一样,会在某一天夜里呼呼落下所有的叶子:红到不能再红的、鲜艳逼人的叶子!谁一打眼都会喊出来,把所有的鸟儿和野兔吓一大跳。
我会在大山和平原之间的一个地方停下来,这里是丘陵地区,长满了树木。它的南边是无边的山地,北边就是大海的方向。我会在这儿努力寻找一块平地、一条小河。小河日夜不停地往北流去,就像我们茅屋东边的水渠差不多。这条小河在日日夜夜流向昨天,把今天和昨天连接起来,让我心里不再发慌。
抱着彩色落叶回家,觉得整个林子里的宝贝都搂在了怀中。可就是这剩下的一小段路程还要时不时地停下,因为总要遇到一些什么惊喜,它们不得不让人再次停下来。人不能太贪婪,快一口气跑回家吧,快喊着外祖母撞开栅栏门吧。
想象中,我将顺着那条路走下去,如果幸运,就能像外祖母祝福的那样,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不过刚开始不能停下来:走到一个又一个大村子,不能停;遇到更大的房子和更宽的街道,也不能停。我必须日夜不停地赶路……
可是半路上见到了一棵石楠。它是一树绿叶,但交替脱落的叶子还是撒了一地,让人不忍挪步。石楠肥厚的红叶、长长的叶梗和均匀的叶齿,大概是天底下最好的书签。
我常常为这些事一个人出神。我知道将来的许多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就连亲人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替代。这样想啊想啊,直到想得心里发烫,眼睛湿润起来。我想着独自一人的日子,那时候不得不离开家、离开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是的,远行的一天总要到来,这等于去另一个灯影,那是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好比打鱼人都要走“赶牛道”一样。
我回到学校时,包内装了五六种落叶,而且不动声色地夹在课本中。当我翻动书页时,少不得要抖落出几片红叶或金叶。鼻子里马上有了秋天的气味,有鸟儿羽毛的气味、野蒜的气味。不出所料,它们很快吸引了一旁的目光,他们开始不停地往这边瞟,最后终于引起了大辫子老师的注意。
我从小住在林子里,所以最怕拥挤和嘈杂。我想那个未来的小屋不要大,它像我们的茅屋就好。
“上课不能摆弄东西,你又怎么了?”
这个答案多么重要啊,这简直就在说人的一生是幸福还是痛苦。
“我没摆弄,是……书签。”我站起来,手放在书上。
随着一天天长大,我终于明白了外祖母的话。是的,人的一生注定要去一些不太喜欢的地方。我想的是,既然离开出生地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多少高兴一点的地方?怎样才能有一幢让自己满意的小屋?这就是问题的全部了。
大辫子老师取走了书,把一片片叶子放到眼前,像近视一样。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不过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惊喜。她欣赏了足足有好几分钟,这才重新放好。
我一遍遍想着外祖母的话:“茅屋这儿是我和你爸爸妈妈找到的,人这一辈子啊,都会找到自己的地方,你也一样,你找到的应该更好。”我实在想不出哪儿会比这里更好。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的全部。一想到有一天要离开林子和茅屋,就成了最痛苦的事情。我不喜欢灯影,也不喜欢任何“别处”。
我相信她心里一定喜欢极了。她可能不知道这是我从无数落叶中挑选出来的,不要说是她,就连外祖母都发出过连连赞叹!我估计得没错,刚刚吃过晚饭她就到宿舍找我来了,而且一开口就问起了那些叶子。
在这个话题上,我和好朋友似乎没法讨论下去。因为我不愿和任何人说到那片大山、山里的人。我和妈妈及外祖母也不愿说,我怕她们难过。
我把它们如数摆出来。她合掌跷脚,像小姑娘一样咂嘴:“真好啊!天哪,这么美丽!这都是什么叶子?快给我讲讲!”我不信她连枫叶都认不出,只能说她这会儿喜欢得发蒙!我心里得意,告诉她:“林子里好看的叶子太多了,捡也捡不完。”
“长得更大,就得走……”我说。
“下次你能多捡些吗?我想要一些,哦,校长也会喜欢的!”又响起了喘息的声音,只要遇到了激动人心的事,她总是这样。
“长到我们这么大,就得来……”壮壮答。
我一口答应。我觉得比起大红苹果和地瓜糖,大辫子老师对落叶更欢喜一些。我说:“如果在林子里多待一天,星期二再返校,就会找到更多。”她马上摇头:“不好,那不好……”我搓着手无话可说。我当即把其中的几片送给了她,她满意极了。
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未来要住在怎样的地方、有怎样的一幢小屋。这大概是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我对壮壮说了这些,他有些吃惊地喊起来:“啊,你想得太远也太早了吧?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海边?”我反问:“为什么要来灯影?”
同宿舍的同学也被叶子迷住了。令我多少有些吃惊的是,他们都是大果园的孩子,竟然认不出这些叶子!比如他们连老梨树和石楠的叶子都没见过。只有壮壮认识全部叶子,他对林子当然是非常熟悉的,建议说:“为这些叶子写一篇作文吧,还有,好好‘议论’一下它们……”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将离开海边,离开林子,走得很远很远。只要起步就会一路往南,往大山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会坐船渡海。像爸爸一样,我将来大概也要走进那片蓝色的山影里。
我没有采纳壮壮的建议。我在这个秋末需要做的事很多,而星期天仅有一天。我要帮外祖母收地瓜和菊芋,采野眉豆、豇豆、红小豆、扁豆,还有野枣和五花果、冬桃。空下来才要完成老师交给的捡拾落叶的任务。妈妈回家也要一刻不停地帮外祖母干活,头上包了花手巾,去采豆角和芝麻,给捆成一束束的谷穗儿脱粒。
“别处”是哪儿?我一点都不知道,连做梦都想不出来。
我喜欢秋天。这个季节,好吃的东西要全部装在囤里,爸爸也要赶在大雪前回家一次。
再过两年我就会离开灯影了。离开灯影又会怎样?我想了很久,竟然想得忍住了泪水。不是舍不得灯影,而是想到自己一天天长大了,走出灯影的那一天就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我知道不可能一直待在外祖母身边,不会在茅屋里住一辈子,而一定会到别处去。
我把许多落叶交给了老师。她眉飞色舞地告诉我:校长很高兴,他一见这些落叶就背出了书上的话,那都是赞美落叶的。大辫子老师把所有叶子都摊在桌上,数了数,一共十六种。“一共这些?”我说:“一百六十种也不止!”她又一次皱眉:“我有个新的想法,你如果找来所有的落叶,咱们在学校办个展览多好,让大家都认识一下!”
我越来越觉得是这样:人住在不同的屋子里,做的梦就会不一样,因为屋子周围发生的事不一样。而最适合做梦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茅屋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错!不过有些为难的是,谁也不能把林子里的落叶全部找到,因为它们太多了,就像一地雪花,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
我问外祖母,很早以前住在泥屋里,一定做过奇怪的梦吧?她说梦嘛,那太多了,最奇怪的是梦见一只老熊站在屋后拍打小窗,“搬进茅屋后就不再做那个梦了,后来听猎人说,那只老熊去了河西,去别处转悠了。”她的话让我想到了真实与梦境之间的关系:真事掺到了梦里,或者梦境变成了真事。
但是,受大辫子老师的鼓励,我一定会全力干好这件事。
无论怎么说,灯影实在不是一个做梦的好地方。睡一夜醒来,有时脑子空空的,有时是闪闪跳跳的影子,什么也记不住。可是回到茅屋后,很快就能做出几个有趣的梦。也许林子里的怪事太多了,野物们晚上从不休息,它们只想跟人玩,最后不知怎么就真真假假地混进了梦里。梦中有一只花面狸笑模笑样地跟人说话、两个刺猬拍着手唱歌。大熊追我,我跑啊跑啊,鞋子跑掉了,它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捡起来嗅了嗅,生气地扔了。老狼穿了漂亮的斗篷走出来,露着半张毛脸,猎人吓得一下扔了枪。梦中的事真是让人难忘,早晨醒来很久都在想着它。
我回家对外祖母说了老师的计划,她特别赞同,说:“这主意好!你也该从头认识它们了,要叫得上所有植物的名字,这才算得上是林子里长大的孩子!”
这就得好好琢磨一下了。因为做梦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忙忙碌碌一整天,晚上能做个好梦,就像吃了一顿美餐一样。梦中的一切就像真实发生的,早晨从头想一遍,一天都会高高兴兴的。
我点点头。是的,从今以后,我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壮壮点头:“对,那些好梦变少了。”
我信心满满。
“我是说‘做梦’。”我强调说。
2018.12.19
我觉得这种事确实有点奇怪,但却是真的。壮壮认真想了一会儿说:“嗯!我也觉得在家里睡觉最好!”
[1] 《高老头》,法国巴尔扎克著。
我注意到一件怪事:一旦离开了我们的茅屋去别处睡觉,那些有意思的梦就会变少。这是我到了灯影以后才察觉的。后来我在海边渔铺和果园里也一一试过,发现真的是这样。我最后对壮壮肯定地说:单讲做梦的地方,哪里也没有我们家好。
[2] 《我叫阿剌木》,美国萨洛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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