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我的原野盛宴 > 第三章

第三章

“嗯嗯,就是野物嘛!”老人抹抹嘴巴。

“‘哈里哈气’是什么?”壮壮叫起来。

我问:“老狗獾?就是管住水渠两岸的那一只?”

老人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们喝酒,他会搬出最好的吃物,那里有谁也想不到的好东西!我们拉家常,骂人,下一会儿五子棋。下棋是他的一手绝活儿,听说是老狗獾教他的。他能讲不少海里的故事,因为看渔铺那些年结交了不少海里的精灵。冬天海边多冷啊,他穿了翻毛大衣,点上火炉,半夜里那些‘哈里哈气’的都来找他喝酒……”

“不,不是,是另一只年纪更大的,如果活着也有七八十岁了。这都是一些‘老山货’了。咱这一带都这样称呼那些上年纪的野物,老兔子、老狐狸、老野狸子……再狠的猎人也不会对‘老山货’下手,因为它们个个都有一手,人斗不过它们。老狗獾能躲闪枪子儿,能下五子棋,还能陪人喝一杯。”

月亮越来越圆。老爷爷精神头儿更大了。我们缠着他讲故事,讲讲那个老友的故事。“我和朋友从年轻时就结交了,他一开始在海边看渔铺,再后来又看果园。谁住在小园子里都嫌孤单,他可不怕。他这辈子就喜欢一个人待着,连我这样的老友也顶多和他玩上三五个钟头,然后离开。”壮壮问为什么?“客人待得太久,他会烦。”

我和壮壮笑起来。

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到了那个夜晚,我们要留下一个跟上一个,轮流去那儿!这个办法实在不错,老人也不会有理由拒绝。最大的难题是后边去的人无法找到那个泥屋。我们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提议老人早些把礼物送到老友那儿,先认一下路。谁知老人听了立刻摇头:“这可不行!我不能当晚空着手‘赴宴’哪,你们小孩子不懂!”

“有一年初冬,海边上七个看渔铺的老人,外加三个看果园的老人,一共十个,都迷上了五子棋。他们当中下得最好的就是老狗獾的徒弟。为了报答师傅,老人送给他一盒鱼罐头,这是他儿子从城里捎给他的稀罕物件。老狗獾的徒弟一抬手扔了,因为这怎么比得上海边的新鲜吃物,他才看不上。”老人咂着湿漉漉的嘴巴,“月亮天,喝酒天!”

我和壮壮可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去那么好的地方,而且是“赴宴”,真馋人。我对壮壮说:“我从来没有过‘赴宴’!”壮壮说:“我也没有!”

我想说外祖母那儿有最好的酒,但忍住了。

老爷爷眯着眼:“就是。这一天我要去赴宴了,你俩替我看着园子吧。回来有赏物。”“赏什么?”我刚问,壮壮就抢答:“一把毛栗子。”老人沉下脸:“还有‘海锥’哩!”“海锥”是比花生米还要小的一种海螺,有一种特别的鲜味。我咂咂嘴。老爷爷以为我们答应了,高兴起来。

“老友那儿有不少烈酒。别人都用葡萄造甜酒,可是他能造有劲道的酒。有一回我连喝了几杯,结果给‘放挺’了,差点儿回不了家。”老人搓搓鼻子,看看壮壮。

“我考考你俩,月亮什么时候最圆?”老爷爷问着我们,眼睛却笑眯眯地看着花斑狗。壮壮说:“十五的晚上。”我加一句:“十六的晚上。”

壮壮小声告诉我:“‘放挺’了,就是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们要等等看。壮壮告诉:爷爷要去看他的老友了,那也是一个看园子的老头儿,独自住在一个小泥屋中。“他们要凑在一块儿好好喝一顿酒,不过这边得留下一个人看家。”壮壮说。我说:“这里也没什么东西了,果子全摘了,屋门锁上就好,顶多留下花斑狗。”花斑狗大概听清了我的话,回头盯了我一眼。壮壮摇头:“葡萄还剩一点儿,再就是几垄菜地。”

月亮终于圆了。老人扳着手指:“明儿替我看好园子啊!”

小果园的老爷爷一直在准备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不告诉我们,可是总能让人知道。大人们有时候想隐藏点什么,总不能成功。老爷爷把一块腊肉放到一边,还把包得四四方方的点心扣在一个陶盆下面。我和壮壮偷着笑,忍不住想动动这些宝物。“把腊肉割下一半,藏到咱们林子的小窝里,再拿两块点心……”我们只是这样说,其实并没有做。

我和壮壮反对:“我们可不能让你自己去,你被‘放挺’了就糟了!”老人抄着手不吭气。我们一再坚持,他就说:“不能带上吵吵闹闹的孩子。”我们下了保证:不说话总可以吧?老人挠着头,勉强同意只带一个。

月亮宴

这个夜晚,我和老人一起“赴宴”,壮壮和花斑狗留下。其实后面壮壮和花斑狗会远远地跟上。老爷爷用一个玉米皮编成的大提兜装上腊肉和点心,扛了枪,然后上路。其实那枪只是做样子的,他每次出门都要背上它。

我伸手指了一下。那是一只鹰,它飞得可真高……

月亮升起来。我们走向东北方,沿着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往前。地上的马兰和宝铎草引得我几次弯下腰,这些花儿实在太好看了。走了一会儿,树木稀疏了,羊毛草棵里不断有什么奔跑,并不怕人。“月亮天,撒欢天,人和野物全都一样。”他在前边咕哝。又走了一会儿,身后好像有个较大的野物,他几次停下步子,猫下腰看。我想笑:那是壮壮和花斑狗在尾随我们。

“什么?云彩?”壮壮转着脸。

这条路真有点远。穿过柳林和槐林,又进入杂树林。矮矮的毛榛上缠了篱打碗花,蚂蚱不时从上面跳起来。女贞和水蜡树都结果了,野山药攀到了半腰。月光下静静开放的白花像野菊,走近了,才看出是紫菀。小虫子远远近近地鸣叫,更远处传来一只鸟的惊呼:“谁啊!谁啊!”老爷爷仰脸听了听,说:“如果是大黑天,我也不敢一个人走太远的路。”

回去的路上壮壮问:“你觉得他能当成‘鱼把头’吗?”我不知道。“不过……”我仰起脸看着。满天都是火红的云霞,草叶、树木、田垄,都被照得红艳艳的。我指了指天空喊起来:“看哪看哪!”

前边是一片洋槐林,走出林子,马上看到了一片空地,地上长满了野麦草,草地中间是一行行葡萄架,架子北边是一幢不大的泥屋。大概这就是今夜要找的好地方了。我高兴极了。月光染得到处黄蒙蒙的。离园子近了,泥屋那儿传来一声咳嗽,接着又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喊:“来了啊!来了啊!”老爷爷朝我挤挤眼:“那是‘小梅’在喊。”

我们走出小院时有点恋恋不舍。

一个瘦瘦的老人站在园门口。他的眼睛真亮,头发全白了。“孙子?”他看看我。老爷爷把我拉到跟前介绍一番,老人摸了摸我的头。刚才呼叫的原来是一只鸟,黑色,像一只小喜鹊那么大,这就是“小梅”!“哈哈哈哈!”它冲我笑了。我凑到它跟前:“小梅你好!”“你好!你好!”它连连回应。

我们在小院里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天有些晚了,不得不离开了。临走前我们说一定还会来这儿,而且要把小猪和花斑狗一起领来!他高兴极了,用力揪着针织小帽的护耳说:“大林子多好啊!多好啊!”

两个老人进了泥屋。我只和小梅说话。它歪着头看我,长时间不吭一声,突然用粗嗓子骂了一句:“狗东西!”我一惊,退开一步,它却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再过几年,我也要去海边拉网,也要像爸爸一样,当个‘鱼把头’!”他按住我和壮壮的肩膀,一下站起来。我觉得他的手劲儿真大。

泥屋前是一个爬满了凌霄和忍冬的藤萝架,扑鼻的花草香气从四周漫来。葡萄树下开满了千层菊,它今夜起劲地散发香气。离开藤萝远一点摆了一张白木桌,上面是盛满食物的碟子、汤罐和陶钵、果子、酒壶,还有几个小木盒。桌旁是五六个草墩,一看就知道还要等别的客人。馋人的气味。我的眼睛离不开桌子,让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在想那个“以后”会是多久。诱人的大海啊,我们离那儿更近,可是到现在都没能看上一眼。我们真是太丢脸了。

这时,离我们不远处响起了杜鹃的叫声。两个老人低头从屋里往外搬东西,小梅却又一次大喊:“来了!来了!”我知道它说得没错:那是壮壮,不是杜鹃!我朝它做个威吓的手势,它才闭上了嘴巴。

“我爸是‘鱼把头’,他开春时背着我去看大海了!他领人喊拉网号子,那么多人一齐用力……晚上点了一大排火把,海边真亮啊!拉网的人喊得震耳朵……爸爸答应每年夏天都要领我去海边。以后我就自己去了……”他的声音变大了,看着远处。

我们坐在桌旁。瘦老人使劲抿着嘴,看看我和老友。大概面对最好的吃物,他就是这副表情。他掀开了一个小木盒:“这个!”老爷爷小心地夹出一点嚼了嚼,说:“哎呀!”然后马上端起杯子。我明白,遇到太好吃的东西,必须赶紧用烈酒压一下,不然会受不了。我夹了一点放进嘴里:海蛤肉,有酒味儿,还有不知多么古怪的味儿,一丝丝辣,一丝丝麻,又臭又香。看看月亮,我心里想着壮壮这时在园子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真替他难过。

“还……没有。”壮壮回答。

两位老人慢慢地吮酒,一股香气漫开来,让离酒桌不远的小梅不安起来。它在木杆上踱步,踱了好几个来回,发出老人一样的声音:“哼哼!哼哼!”瘦老人听到了,伸着筷子指点它:“一见家长喝酒就这样!”老爷爷放下盅子问:“你家‘小胡来’去哪了?”“一会儿回,不等。”我想“小胡来”可能是瘦老人身边的孩子,桌旁的一个草墩肯定是为他留的。

“你们去过海边吗?”

杜鹃又叫起来。瘦老人说:“今夜,什么野物都迎着酒气赶来了。园子四周都有,它们伏在地上,趴在树上,暗中瞅着咱们大吃大喝。”我偷着发笑。瘦老人又说:

他可真拗,总想自己走,走走停停,最后总是被我们扶住。他说:“我能走二十步了!上个月才能走五步,明年我就能上街了!”我和壮壮说:“一定!”我们多想问一下林子里发生的那件事,可总是说不出口。待了一会儿,他两眼突然睁大了,又黑又亮,望着我们问:

“窖里的酒留给自己、留给老哥;后园里还有些散酒,那是留给野物的。不客气讲,老伙计,我在这林子和野地里可有不少朋友!所以每年里都要造上好几坛酒,有人以为全都用来跟海边换大鱼的,其实可不一定……”

我和壮壮一起搀扶着他,一块儿走出了屋子。大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看我们,笑了。我们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他竟然推开我和壮壮,颤颤悠悠地往前走了十多步。他喘了一会儿,继续走。我们赶紧搀住他。

瘦老人话多了,一下下拍打老爷爷的肩膀。老爷爷一连饮了几盅,很快泪眼蒙蒙了,望着对面的老友。我顾不得吃东西,直眼看着他们。

当眼睛渐渐适应了灰暗的光线时,一眼就看到了一张窄窄的小床,上面躺了一个不大的男孩。他戴了一顶针织小帽,长长的帽耳搭在肩膀上,头顶那儿还有三条红色的条杠。他转着头,笑着看我,看壮壮,不说话。后来他想爬起,一只手伸着,那是让我们帮他。

“你带来的腊肉、点心,咱今晚不吃,还不是吃的时候。你知道啊老伙计,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喜好捣弄吃物。我可不愿回大园子里吃食堂,咱要有自己一辈子的口福!”瘦老人说着,突然歪头对葡萄架那儿喊着,“是‘小胡来’吧?瞎磨蹭什么,你后边还有谁?快些过来!”

进门的一刻有些激动,还有些紧张。大婶咕哝着什么,一句都听不清。我明白了:平时那个孩子最盼望的就是有人来找他玩。大婶朝屋里喊了几声,为我们打开门,然后继续去扫院子。屋里黑乎乎的,中间是灶台,西边一间传出了“啊啊”的声音。

我愣怔了一下,腾地站起,老爷爷把我按到座位上。我看到一只黄色的大猫大步从树影里走出,一直向桌前走来。最让人吃惊的是,它身后好像刮了一阵风,很小的风,那是一只大鸟落在葡萄架上,然后轻轻跳下。老天,这是比猫还要大的一只猫头鹰,大脸圆眼,很胖,昂着头,迈着一双粗腿走过来。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倚在老爷爷身边。

在一条巷子尽头,长了一棵大杏树的小门就是鱼把头“老七”的家。我们在半掩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些胆怯。我想:如果抱着那只小猪来这儿就好了,谁会不喜欢一只油亮亮的小猪呢。正这时,一个大婶提着扫帚走到了门口,开口就问:“是找我家孩儿的吧?”我们赶紧说:“是呀是呀!”

它们不紧不慢地跳上空着的两个草墩。因为猫头鹰就在我的邻座,让我使劲躲闪,瘦老人就摆手:“不怕不怕,这是‘三喜’,老实孩子!”说着从桌上夹起什么放到它们跟前。它们不再张望,专心吃着东西。

我们继续往前。狗和鸡的叫声越来越响,街巷出现了。壮壮说:“这么大的村子啊!”正说着前边出现了一个人,是个背影。“我们要问问‘老七’家在哪?”我说。壮壮犹豫着,大概想到了那个吓人的故事……还好,那人很快回头了,是个笑吟吟的老人。我们问了,他伸手指了指。

老爷爷端着杯子向“小胡来”和“三喜”敬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对我说:“它们都是从小养大的,已经不淘气了。都是好人。”

这一小片房屋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就建在水渠旁边,被高高的围墙包起来。这肯定就是那座学校了。我和壮壮绕着高墙转了一圈,这才看到了大石头石阶和紧紧关闭的两扇棕色大木头门。门的上边有个木头牌子,上面的四个大字有两个不认识,估计就是“灯影”吧。一棵老槐树的枝丫从墙上探出,悬了个黑乎乎的大铁钟。我和壮壮打量着,都觉得这不算一个好地方。

瘦老人转过脸,过来抚了几下“三喜”的大背头,又刮了一下它的鼻子。黑硬的钩鼻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还有那锃亮的大圆眼,一转向我,就让我心上战战的。它的两条腿差不多有我的胳膊粗,我还是第一次就近看到猫头鹰的两条粗腿。“它有孝心,以前从外面回来都要带回一只仓鼠,后来才明白我是不吃这玩意儿的。我往它鼻子上抹了点酒,它抿一抿,摇摇晃晃走不稳路。它这就明白了,我和它是两码事。”

我们很快去那个村子了。沿着东边的水渠往前走,大约要走十里路。越往南林木越少,有时只能看见路边长着一两棵梧桐和黑榆。喜鹊将家搭在树顶,就因为树太少了,它们有时不得不在同一棵树上搭两个窝。终于看到前边有一小片房屋,它们蒙在一层雾气中。

老爷爷哈哈大笑,从我身后伸手去一边摸着猫头鹰,一边说:“‘小胡来’夜里蜷在老爷爷炕上睡,它身上火力足,冬天比灌满了热水的胶皮袋还管用!”

壮壮的话让我长时间高兴不起来。“‘灯影’,一听就是个黑乎乎的地方。”我说。

瘦老人回到自己的座位,默默地喝酒。我看看两个老人,真想学他们。我不敢喝。我发现邻座的“三喜”大口吃掉跟前的东西,两眼变得更亮了,它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用友爱的目光看瘦老人和旁边的猫。

那是多吓人的怪事啊,被外祖母这样一说,半点意思都没有了。不过尽管这样,我和壮壮还是商量去那个叫“灯影”的村子,还是要亲眼看看他。路有点远,不过算不了什么,我们连老林子都敢去。除了那个孩子,还有一个学校在吸引我们,那是专门收藏小孩子的地方。我对壮壮说,将来如果能领着花斑狗、抱着小猪上学,那多好啊,那样的日子肯定不难过。壮壮很悲观,说爷爷讲过,曾经有个孩子带了一只小猫上学,结果差点被老师开除。

杜鹃又叫了。小梅在木杆上来回踱步,低声骂了一句:“狗东西。”我已经吃得太多了,站起来,想和小梅谈一会儿。我问:“你不饿吗?”它停止踱步,说:“笑死人了!”“笑什么?”它看看空中的月亮,大声说:“上网了!上网了!”我明白了,它喊的是海边的事。我摆摆手:“你错了,这会儿可不会上网!”

回家后,我问外祖母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孩子和那张床。外祖母皱皱眉头,说:“知道,别听壮壮爷爷胡诌!就因为孩子的爸爸太有名了,所以那事也就越传越离谱……”“没有躺在石膏床上?”“躺了,不过那孩子其实是从树上跌下来的,给摔坏了!这就该知道为什么不让你们小孩子乱跑了吧?”外祖母说。

想不到瘦老人听到了,回头说:“小梅说得对,这么好的月亮天,打鱼人可闲不着。”

我多想看看他,看看那张石膏床!天哪,原来林子里真有这么多怪事,这一次大概不是老爷爷胡编了吓人的。我们如果能亲眼看到那个躺在石膏床上的孩子,一切也就得到了证实。我这会儿觉得,去那个村子比什么都重要,好像再也不能耽搁了。

老爷爷附和着老友,从声音上可以知道,他已经喝多了。月亮升到了半空,从月色里看大树,看葡萄园,好像到处都伏着一只只大鸟。月光把猫头鹰的背头照得清清楚楚,从远一点看就像一个沉默寡言、很有威信的人,而且坐得很直。天不早了,杜鹃又叫了。这只杜鹃该走到酒桌跟前了。

“躺了三年,”老爷爷比画着,“吃饭要喂。身高长出一点,石膏床就加长一点,听说这孩子如今总算能站起来了,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娃娃。”

可惜这时候一场酒宴就要结束了。老爷爷站起,晃动着说:“老哥,我要回了,回了。我大概不能留下来下五子棋了。”

我站起来:“这是真的?”

我马上扔下小梅去搀扶老爷爷。两位老人在告别,拍拍打打。老爷爷又去“小胡来”和“三喜”那儿拍拍打打。小梅高兴地唱起歌来,歌声很怪,仔细听了听,是半截拉网号子。

老爷爷摇头:“从年龄上看应该是个大孩子了,比你们大,早该上学了。可是从那以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医生来看了,说是孩子的骨头都给吓散了,得重新长好才行。医生按这孩子的身高做了一张石膏床,让他躺在上面,一直躺了三年……”

我搀着老爷爷走出园子。他伏在我肩上说:“今晚,我只差一点就被‘放挺’了!”

“他现在能走路了吧?”我问。

老爷爷拖着步子,身体沉极了。我觉得自己一离开他,他一定会平躺在地上。我很快累得气喘吁吁,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个人笑嘻嘻地出现了,从另一边搀住了老人。

“还要怎么伤害?”老爷爷瞥瞥我们,“幸亏后来有个猎人领着狗路过,遇见了蜷在地上的孩子。那妖怪只吃活物,以为这孩子早死了,也就走开了。猎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孩子弄醒,想让他站起来,结果再也办不到了。那个怪物把孩子吓瘫了,他哪里还走得成路。猎人只好把他背回了村里……”

当然,他就是那只“杜鹃”。

“妖怪没有伤害小孩?”壮壮问。

种蓖麻

我一直没敢喘气,这时大口地呼吸着。我心里叫着:“天哪,天哪!”花斑狗发出了哼唧声,紧紧贴着小猪。小猪眯着眼睛望向讲故事的老人,像刚刚听懂似的,“咕”一声跳起,藏到了我的身后。

“这么大的孩子了,该学着种点东西。”这是外祖母的话。我喜欢听这话,因为她说到了我的心里。啊,我多么愿意看到自己亲手种下的、栽下的东西发芽长大!那是最有意思的事了,比看小画书都让我上心。我发现外祖母自己就是干这个的好手,她在茅屋旁,在林子里,总要一声不响地露一手。妈妈说你外祖母啊,只要给她一点地方就饿不着,她那双手太巧了,这是谁也学不来的本事。

老爷爷摇头:“太丑了,从来没见过的一张丑脸。比老狼精还吓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怪物,没人知道,大概一辈子在林子里窜的猎人都认不得。听说那不是人,也不是一般的野物。怎么说哩,就像是最丑的人脸加上最凶险的狼脸再加上怪鸟的脸,是那样的一张脸哩。想想看,就是这样的一个怪物!它那会儿对孩子倒是一点都不凶,还笑了一下,嘴唇耷拉到胸口那儿,流着口水,有一股死鱼的臭气。孩子眼前一黑,就一头栽了下去。”

外祖母就像变戏法那样,能在茅屋四周变出许多好东西。她平时出门要带个小铲子,顺手就能挖回一些蘑菇、蒲菜心、荠菜、绵刺蓬、地肤苗,几天的好吃物也就有了。可想不到的是另一些事,这才是她最了不起的方面。她的挖和采都被我看到了,因为所有的收获都在那只草篮里。她在四周转悠时还干了什么,这要等到以后才能知道。春暖花开了,各种嫩芽儿都冒出地表,这并不让人吃惊,吃惊的却是后来。

我这时也有些害怕了,实在想不出那是怎样一个怪物。它也许在那一刻张开了獠牙,要吃孩子。我说:“它是一只老狼精!”

当茅屋西边的榆树上爬满了绿叶、开出一串花、生出一簇眉豆时,我会欢天喜地跑回家报告,说发现了好多野眉豆。外祖母说:“那好,咱们等着吃豆角吧。”小泥屋旁生出了山药蔓子,一直爬到一人多高的荆条上,而且很快结出了一颗颗山药豆,我就采了一大把交给外祖母。外祖母说:“那好,等秋后掘出大山药吃吧。”我走在附近,甚至是再远一点的林子里,还发现了地瓜苗、青瓜和南瓜,甚至看到了柳棵旁结出了拳头大的西瓜。

“原来那不是一个人,它只瞪了孩子一眼,孩子就被吓瘫了。那张脸太吓人了,到底是什么样子,你们自己想去!”老爷爷磕打烟斗,一下一下很用力。

这天夜里我梦见种下的所有东西都变成蓖麻,蓖麻结出了红色的毛球果,毛球果又变成了金翅鸟。

壮壮一直搂着花斑狗,这时花斑狗挣脱出来,钻到凳子下边,和小猪待在一起。

我不再那么傻了,终于明白这是外祖母偷偷种下的。这一切都像是不经意间做出的,如果说她是为了能够吃到各种好东西,还不如说是故意送给别人的一些惊喜。当夏天热得受不了,在树阴下边躲着火辣辣的日头去捉知了时,说不定一低头就能看见一个大西瓜。抱着大西瓜回家时,外祖母会装作惊喜的样子喊:“瞧你多有福啊!瞧多大的西瓜啊!”然后一刀切开大瓜,顿时清香满屋。她拿起一块,又递给我一块。

老爷爷叹气:“唉,比那还要糟。事情是这样,这孩子在林子里看见了一个背影,以为遇到了猎人或打鱼的人,就喊起来。那个背影只顾往前走,并不应声。小家伙来了拗性,就一边追一边喊。眼看就要追上了,他气呼呼地跳起来扳那个人的肩膀,人家就生气了,回过头来……小家伙定神一看,‘啊呀’一声倒在地上……”

外祖母还在暗中播种了多少?我央求她告诉我,因为我必须弄清林子里自己长了什么、外祖母让它长出了什么。“那些荠菜真多啊!这是你种下的吧?”“这可不是我种的!”我想了想又问:“灰菜和刺蓬,肯定是你种的!”“它们也不是。”我生气了:“眉豆和山药是!”她点头又摇头:“眉豆是;山药有的是,有的不是,它有老宿根啊。”“什么是‘老宿根’?”“就是埋在地下、每个春天都能发芽的根。”

“还是那只‘大脸鸟’?”我问。

除了吃的还有其他,比如一片片菊花、蝴蝶花和卷丹花、玉簪、紫萼、绶草、紫点杓兰,在离我们家近的地方,它们总是开得格外多、格外艳,这就让我生疑,可又不敢肯定是外祖母亲手栽的,因为它们在别处也经常看到。

“就是领头打鱼的人,这种人在海上可厉害了,说一不二,谁都怕他……‘老七’的儿子胆子跟他爹一样大,小小年纪就敢一个人往海上跑。这孩子没有大人领着,也没走‘赶牛道’,就想自己穿过老林子。结果就像壮壮他叔,吃了大亏……”

我有些生气也有些好奇。外祖母有一双无所不能的手,这双手能让茅屋周围布满奇迹。我有时候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落在大李子树上那些干干净净的大喜鹊,也是外祖母那双手变出来的。我会胡乱提一些要求,在半夜里醒来,让外祖母变出一只猫来:“我想搂着大猫睡觉,我梦见它就在枕头边上打呼噜。”外祖母说:“睡吧睡吧,还有好梦呢,试试看。”我睡着了,也就忘了猫的事情。

“什么叫‘鱼把头’?”壮壮问。

茅屋西边有一个精致的小菜园,那可是外祖母最用心的地方。她从东边的水渠那儿挑来淤泥,还沤制一堆堆草叶,最后将它们全都掺到了菜园的沙土中。那些直直的田垄就像画出来的,垄中的土块没有一个比杏子大。香菜和菠菜,韭菜和茄子,西红柿和黄瓜,还有芹菜、卷心菜、莴苣,数不过来。

老爷爷板起脸:“怕麻烦可不行!你俩结伴去林子里我就不放心。远的不说,就说南边那个村子吧,有个叫‘老七’的鱼把头,他家里就出过事……”

菜园外边长出来的东西更多,比如丝瓜、大萝卜、冬瓜,它们就和眉豆一样,随便长在哪个坡坡坎坎,或者从树上垂吊下来。绿豆和豇豆、红小豆就生在灌木稀疏的地方,杂草掩不住,就一点点结出了一串串豆角。秋天到了,这可是个收东西的好季节,外祖母出门时把林子里的豆荚摘回来,用围裙包着,一片片摊在院子里。

“这也太麻烦了!”我发出了抱怨。

我们吃不完的眉豆要放到开水里烫一下,穿成一长串晒干。那么多的大青萝卜和大白菜,冬天要埋到一尺多厚的沙土中。各种豆子装到泥囤里,送到地窖中。大雪天是鱼酱最香的时候,酱里一定有干眉豆。小米地瓜稀饭里要有豇豆和红小豆,有时还有芋头。

老爷爷抽着烟:“按理说不碍事的。就怕那些妖怪装成熟人的模样,那就糟透了。它们回头看你一眼,你怎么受得了!我是这么办的,如果在老林子里见了一个背影,哪怕是觉得眼熟,也别急着张口喊叫,先蹲在树棵下观察一会儿嘛。他总要转弯或侧身,这时小心地瞥上一眼,就知道是不是熟人了……”

大林子里真的会自己生出无数的东西,比如数不清的蘑菇和野菜,它们要和小菜园、和外祖母偷偷种下的东西合在一块儿,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给我们解馋。妈妈和爸爸偶尔回家,他们想念这里,忘不了各种东西的滋味。爸爸多瘦啊,他不顾一切地吃上几天,最后还要回到大山里。他离开时,妈妈擦眼睛,外祖母也撩起围裙抹脸。只有爸爸在笑,抱起我说:“啊啊,又重了不少!”

我努力回忆:自己在林子里遇到过背影吗?是的,不过那都是熟人,比如采药人或打鱼人,他们常常路过我们家,就在茅屋附近。于是我问:“如果是熟人呢?跟他们打招呼是应该的吧?”

他们都离开了。我想起了外祖母的话:种东西。我把远处好看的小树栽到了小院旁边,把一蓬瞿草连土移到窗下。我干得脸上冒汗,一口气把房前屋后全都栽上了花草,还有喜欢的树木。合欢树、梧桐、楝树、健杨,我都喜欢。剩下的就是播种了,我在树隙里埋了许多红的、绿的、黑的种子。我还在菜园里播下了芝麻,因为我觉得它的种子太小了,不能埋在树下。外祖母皱着眉头笑,说:“我的好孩子,活儿不是这样干的,你要留心一些,慢慢来,种一棵活一棵。”

猎人讲完了,像刚刚挨过打似的,哼哼着。他吃了一些果子,耽搁一会儿,就要离开了。走前他又看了几眼小猪,然后按着歪歪的嘴巴走了。老爷爷看着他的背影说:“别说是野物,就是他这张脸,如果在林子里猛一转过来,也会把人吓个半死!他今天讲的可不是笑话,你们两个都要记住,进了林子,如果见了前边有个背影,一定要躲着。不要好奇地喊啊喊啊,那会出事的!”

我在壮壮爷爷的果园旁发现了一大片蓖麻,钻到中间捉迷藏,还折下蓖麻杆儿做成小笛子。我对外祖母说:“我也要种蓖麻。”她赞扬:“好啊,咱们应该有蓖麻。我看你就种在东边菊芋旁吧。”

老爷爷嘴角再次露出了笑容。我觉得身上发冷。壮壮靠近我小声说:“那其实就是一只大猫头鹰。”我明白了,所有猫头鹰从后面看都像留了背头。不仅是它们,就是猫,从后面看也是这样。

那片菊芋真旺盛,它们好像天生就是在那儿的,从我记事起就是乌油油的一大片,入冬才变成光秃秃的枝干,割了捆成一束一束,留着春天做菜园豆角架子。菊芋的下面生出无数的小瓜,像生姜的模样,咬一口脆生生的,不好吃。外祖母用它腌酱瓜,分装在无数小葫芦里,随便送给过路的人。最好的是菊芋花,在下午的阳光下像金子一样发亮,引得一群群麻雀在里面吵闹,一只老野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那家伙不慌不忙地转过脸来。老天,我一看这哪里是人啊!一张脸又大又圆,上面的一对眼睛像鹰,大弯鼻子也像鹰,和嘴巴连在一起,满脸杀气!我尖叫一声扔了手里的枪,呆了,也就在这时,这家伙挥起了巴掌……最后那一刻我看清了,这是一只‘大脸鸟’!”

我从壮壮爷爷那儿要来蓖麻种子。“怎么种啊?”我问外祖母,她故意摇头。我又返回小果园问老爷爷,他右手像刀一样砍着地:“这样!这样!”我扒开土看到了刚刚鼓芽的蓖麻,就往回跑了。

他吸着凉气,再次停下。我知道,最吓人的事马上就要发生。我大气儿不喘。他嗓子颤颤抖抖说下去:

我在菊芋旁边松土,从里面掘出了芦根和白茅根,还有冒着白水的羊蹄草。地黄花儿紫乌乌毛茸茸,有点舍不得,可是为了蓖麻还是挖掉了。所有这些按采药人老广的话说都是药材,于是就晾晒在一旁。我呵着气埋下了蓖麻种子,整整齐齐修了三个畦垄,远近端量都好看。我浇水,又在四周做了矮矮的篱笆。天天盼发芽。一点动静都没有。五天过去了,长出了一点绿叶,是节节草。拔了节节草,又生出一株小茴香。拔了小茴香,又生出一棵小南瓜。外祖母说:“耐住性子,种东西就是这样。”又等了四天,一垄垄都伸出了绿色,这才是蓖麻!我正高兴,突然发现最边上的一垄仍然光秃秃的。我愣住了。外祖母让我再等等。

“我最后一眼记得清清楚楚,这家伙留了大背头,油光光的。我喊了几声他还是不吭气,照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我这人脾气不好,火气一下上来了,喊道:‘你听不见吗?你是谁?从哪儿来?’我差一点就上前拍他一掌了。谁知就在这时候那家伙停住步子,一动不动地站住,不过还是背对着我。我如果那会儿聪明就该躲开。可我只顾焦急和生气了,又火爆爆地吆喝了一声。就这么,祸患出在最后一嗓子……”

三天以后,最后的一垄也抽出了绿芽,不过一看就不是蓖麻。我伏在地上看啊看啊,老天,它是地瓜!“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愣怔怔的,很是纳闷。外祖母说:“耐住性子,种东西就是这样。”

“那天我背着枪去老林子,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太对劲。因为雾障看不清,前边好像有个大家伙慢腾腾地走,挡了路。我看这家伙身个不高,下身很短,留了大背头……”他说着咽了一口唾沫。老爷爷笑了:“说下去,说得细发些。”

蓖麻在长大,地瓜蔓子也在变长。我有点生气,可又没有办法。我给蓖麻浇水,不给地瓜浇水。地瓜一点都不在乎,还是疯长。蓖麻一直长着,我闲了没事,两手发痒,就不停地在房前屋后种起了别的东西:木槿树、丁香、连翘、黄牛奶树、探春花、清香藤。除了小树和灌木,还有花草:牵牛花、绣球菊、锦葵、红蓼、石竹。我从东边渠岸挖来了野菊和灰绿碱蓬,因为外祖母喜欢它们,所以就更起劲地种起来。我记得外祖母用灰绿碱蓬做大包子,用野菊做茶。我从一早栽种到傍晚,全身淌汗。

壮壮看我一眼,一脸迷惑。我也听糊涂了。

外祖母拉住我的手说:“孩子,差不多了。”我挣脱她的手,在天黑前又种下几棵。

午饭后,猎人主动提到了那次遇险,说:“我在林子里不该那么喊。我这人性子急。”老爷爷看看我们,对他说:“给两个孩子说说,也算经验。”猎人垂着头说:“其实常在林子里转的人都明白,如果看见一个背影,千万不要喊。不管这个背影离得远或近,都要躲开。那个家伙不露正面给你,是给你留个面子……”

这天夜里我梦见种下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蓖麻,蓖麻结出了红色的毛球果,毛球果又变成了金翅鸟。我醒来后揉揉眼,天亮了。我到房前屋后去看昨天栽下的东西,发现有的活着,有的蔫了。我很不高兴。我到蓖麻田,它们长得很好。地瓜长得更好。我不喜欢这些地瓜,因为它们是偷偷生出来的。

老爷爷提议他好好治一治歪嘴:“日子久了就再也治不好了。唉,它这一巴掌够狠!”猎人摸着嘴巴:“木着,倒也不疼。”他骂起来,说要买一杆厉害的枪,到时候去找那只大脸鸟算账。他气哼哼地看一眼壮壮。我发现壮壮歪头笑着。老爷爷说:“呔,别搬动火器了,那样只会惹更大的祸。”

吃过早饭后我又开始种东西了,移栽蒲公英和白头翁,还有麦冬和韭菜莲。我把美人蕉种在窗下、栅栏门旁、通向林子的小路边。我知道加拿大杨的枝条剪成一截一截,插到土里就能长成树,所以一口气剪了一大抱,不停地在茅屋四周插着。外祖母心疼我了,一遍又一遍来扯我的手:“孩子,咱不种了,不种了。”

正说着,壮壮的猎人堂叔来了。这次他没有背枪。我第一眼就发现,他的嘴巴歪得厉害。我想起了他被林子里的一只大脸鸟揍了一巴掌的事,这会儿又好奇又害怕。猎人很快盯上了和花斑狗在一起的小猪,当知道是我在林子里找来的之后,大声嚷起来:“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可不信!”老爷爷证实了,猎人不再吭声,蹲下来研究小猪。

我一连种了五天。我不记得种了多少树和花,还有蔬菜和豆角。它们有的不合季节,有的也许不会长大。不过我只想种东西,做梦都想。第六天,我想歇一歇了。我有些累。结果歇过来之后就再也不想种了。

经过几次训导批评,花斑狗和小猪能够待在一起了。看到它们前后或并排走入果园里,我们高兴极了。老爷爷说:“你是把它送给我吗?这可是不少的一笔财产哪!”我有些急:“不是的,它是跟我来串门的,它高兴待多久就待多久,最后还要回林子里,回我们家。”老爷爷笑了:“逗你哩,好好玩吧。”

我对来玩的壮壮说:“真怪啊,前几天种东西,就是停不下来。”壮壮到处看我种的东西,赞叹:“天哪,这么多!”他站在蓖麻那儿说:“再长高一些就好玩了。”我知道他想钻进去,想折下它的秸秆做笛子,想把它的毛球果一串串挂在脖子上。我指着旁边的一垄地瓜说:“你肯定不信,这是蓖麻变成的。”壮壮并不怀疑,说:“它们就是这么变来变去的,树变成蘑菇,狐狸变成人和树,大鲶鱼变成戴帽子的老太太,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训斥花斑狗时,它垂着头,像是知错的样子,可是只老实了一会儿,又再次在小猪跟前跳起来,还做出捕食的动作。老爷爷生气了,伸出长长的烟锅敲了一下花斑狗的脑壳:“老实点儿!”它停住了,趴在地上。壮壮说:“不准欺负小黑,好好玩!”

我长时间看着壮壮,没有说话。我对壮壮的丰富知识感到了惊讶:以前怎么不知道?我忍不住问起来,他说是爷爷那些老友来玩时讲的。啊,“老友”,人如果有许多这样的“老友”,该是多么幸福啊。

我抱着小猪来到小果园,那只花斑狗高兴得上蹿下跳,围着小猪做出各种动作。小猪吓坏了,躲到我身后,最后“咕咕”叫着藏到园子深处。花斑狗是搜寻逃犯的好手,一会儿就从园子里揪出了小猪:咬着耳朵,用尾巴不断地拍打它的屁股。小猪哭叫着。

我盼着蓖麻快些长大,也盼着自己种下的所有东西都长得茂盛。可惜茅屋前后的小树和花草种子并没有全部成活:有的没有发芽,有的正在枯萎。我有些心疼。不过还有不少活下来并且正在长大,它们使我格外爱惜。蓖麻长得比我还高,开花了,结出了球果。月亮升起时我钻到了蓖麻中,嗅着它辣丝丝的气味。有些小鸟也藏在里面,它们待我走近才扑棱棱飞走。菊芋林里的鸟儿更多,大多是麻雀。有一只小老鼠因为躲闪不及,仰身叫着蹬动四蹄,好笑极了。

背影

我坐在蓖麻林里想心事,看着枝叶空隙里闪烁的星星,找着北斗和银河。外祖母讲过的故事又记起来:每年的七月七日,天上的牛郎和织女就要设法在银河边相会。我觉得这条银河虽然阻碍了他们,但天上有这样的一条河实在不错。银河里如果有鱼,个头一定不会小;河两岸有没有林子?林子里有没有狗獾和猪獾?我非常喜欢獾这种动物,它们也愿亲近小孩子,尽管不适合做好朋友。

就从这一天起,我们家有了一只浑身油亮的小猪。

壮壮口袋里藏了蓖麻笛子,一进门就装模作样吹了起来,虽然很难听,也让我好奇。那只绿笛只有四个洞眼,较大的洞眼上贴了薄薄的一层膜,是从葱叶里剥出来的。他只会吹“忆苦歌”的前两句,而我试着吹出了全部的“忆苦歌”。

外祖母像是早就知道要来一个小朋友似的,提前站在了院子里,满脸欢欣。我把怀里的小家伙递给外祖母,她掀起围裙包裹了,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声。

我们吹“忆苦歌”时,外祖母从屋里出来了。她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比平日还白,这时她捋着头发,看看天空,像是自说自话:“我一听这歌儿就难受。”

它的眼睛警觉地望着四周,但没有反抗。

我们不再吹了。大概她想到了很早去世的外祖父,还有在山里的那个人,他是我爸爸。我收起笛子,和壮壮一起走到外祖母跟前。我想让她高兴一些,说:“有个秘密我知道了。”她问:“什么秘密?”我说:“春天,夜晚吧,你把我种下的一垄蓖麻种子挖出来,换成了地瓜。”

我们一直游荡到太阳正南,该回家了。我往茅屋那儿走,它一直跟着。在离开我家栅栏门不远处,一只大蓝点颏在花椒树上叫起来。小黑在叫声里止住步子。我告诉它:“我们到家了!”它好像开始犹豫。我弯腰抱起它,它嘴里发出一声:“咕!”

外祖母的脸上马上有了笑容。

我们在紫穗槐棵下玩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来。它跟在我身后很久,从不离开太远。我们一起采了一大把蘑菇,还找到了一蓬野蒜。它有一次拱着一片松松的、像鼹鼠洞穴那样的沙子,竟然发现了一簇胖胖的小沙蘑菇。要知道这是外祖母最看重的美味,她见到今天的收获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老呆宝

我抱了它一会儿。一股香香的气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是一种奶香。它实在太小了。我声音低低地为它讲故事,这一次是讲一只小羊,洁白的小羊与凶恶的红眼老狼怎样斗智。小羊在原野上奔跑,老橡树帮它,白胡子杨树也帮它,最后才使它免遭毒手。我问怀中的小黑:“老橡树也帮过你吗?”它看着我,眨着睫毛。

我一连几天看到它:在林子上空飞,比海鸥和老鹰还大,脖子很长。傍晚时分它会从茅屋前飞过,不急不慢地由西向东,发出不太大的“嘎鸥”声。它飞在空中的样子真好看,我指给外祖母看,她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一只失群的大雁。”

再次去林子里,我带了玉米饼和一路捡到的橡子。小黑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一见到我就摇动着尾巴走来,一脸欢欣。看得出它睡了一个好觉,精神头儿很足。我伸手触动它的额头,它一动不动,一会儿嘴里就发出甜甜的呼噜声。它开始享用一顿好饭。玉米饼可能是第一次吃到,它嚼得入迷。最后开始吃橡籽,这应该是它最喜爱的东西。它咔咔咬开橡子壳,只吃里面的果肉。

这只大雁总是在我们家四周出现,傍晚飞上空中。我判断它一定是看好了我们这个地方,夜里就在附近睡觉。它究竟在哪儿建了窝,平时吃什么,都是我挂念的事。我从来没有挨近了看大雁,只知道它们在空中一会儿排成了“一”字,一会儿排成了“人”字。它们夜间发出的声音像小孩儿似的,只要听到这种呢喃声,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不过这只大雁为什么会失群?它如今孤零零的,该多么难过!

我几天来的不安神情被外祖母注意了。她问了几遍,我讲出了那只小猪的事。她很高兴的样子,说:“啊,抱它来家吧!”我摇摇头:“它不愿意。”“也许它生在林子里,也许是个小流浪汉。”我说:“我读书给它听了。”外祖母说:“真好。”

“天快冷了,大雁就要飞回南方,待开春再飞回北方。”外祖母说。

我觉得自己又一次失败了。它不信任我,或者是舍不得林子。大概因为在野外待久了,它已经不再害怕属于自己的夜晚。不过我真的为它担心。我不知道它用什么办法躲过那些凶狠的野物。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了机智和聪明,还看到了它飞跑的速度。可我实在为它捏了一把汗。

“这只大雁是回南方时走丢的吧?”

小黑专注地听,眼睛一眨不眨。

外祖母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说:“还不到回南方的时候。也许是别的事吧。鸟儿的事情人可想不明白。”

我一遍遍捋着它的脊背,捏它的小蹄子。我抚摸它,大声朗读。

我一有时间就往东走,心想水渠边也许会有大雁的窝。有水,有鱼,有大片的白茅地,那儿肯定让它喜欢。大雁也像白鹭和海鸥一样吃鱼吗?不知道。我执着地寻找它的藏身地,除了好奇,要就近看看它的模样,还替它担心。我越想越担心,在我眼里它的敌人太多了:狐狸、豹猫和花面狸,还有老鹰和黄鼬。另有一些谁也不会察觉的野物趴在暗处,它们都会伤害它。我对这只孤单的大雁有说不清的责任,为它的孤独难过,总想帮帮它。

我的心快乐地跳起来,把红薯伸向它。三个红薯都被吃掉了。

我不止一次梦见大雁与偷偷来犯的四蹄动物搏斗,长长的脖子在流血,羽毛散在风中。我哭着醒来,找外祖母诉说,她就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说:“梦都是反的。大雁像大鹅,一般动物还要怕它呢!”

“沙沙”声再次响起。啊,这一次是它,它终于出现在我的身后。

尽管她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大雁会受欺负,是个弱者。我循着渠岸找了很远,几次在堆积的柴草跟前徘徊,想看到一个大窝。奇怪的是,它如果不在空中,就一定会落在地上,可是我总也找不到它。我等待那个满天红霞的时刻,它会在那时从我们屋前飞过。我想它一旦降落,我就会发现。可这同样是一次次失败,它肯定落地了,但谁也不知道藏在哪儿。

我开始读这本图画书。书上画了一个穿毛衣的小姑娘,手拿一朵南瓜花去引诱飞蛾。

我想,天冷之后大雪会把一切覆盖,那时大雁可就惨了。它如果准备在这儿过冬就错了,这儿可不是温暖的南方。它有可能离群以后很难过,不愿继续赶路了,再不就是别的原因留下来。它或者趁着天冷前飞回南方,或者是住到我们家。啊,它如果真的来到茅屋,我和外祖母该有多么高兴啊!我会给它吃最好的东西,还会和它在炕上一起睡觉,让它暖暖和和地过冬,等到春暖花开时,再随北去的雁群离开。

快到茅屋了,它还是挣出了我的怀抱,而且很快跑得看不见了影子,只留下一串“咕咕”声。

我想得太美了。我一定要找到它。

我抱起它,像抱一个小娃娃。它没有反抗,顺从地眯着眼,头靠在我肩上。我钻着树隙往前,在跨出灌木的那一刻,它的身子挣了一下。我搂得更紧。当我走进那几棵高大的橡树和杨树时,它的后蹄重重地蹬住了我的胳膊,挣脱的力气陡然增大。我安慰它:“一会儿就到家了!那儿有吃不完的红薯!”

大约又过了三天,当然是傍晚了,我正坐在渠边张望,突然听到了“扑嚓嚓”的声音。啊,一只大鸟,太大了,它扑动翅膀降落时使一大片白茅摇动起来,接着就看到它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我趴下了,两眼盯住它。真是好看极了,肥大,健壮,红腿,闪着荧光的蓝白两色的身体。它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低头啄一会儿,再抬头,往前挪动。

我决定把它带回家去。

我整整看了十几分钟。我觉得这家伙呆得可爱。“真是个‘老呆宝’。”我在心里给它取了个外号。我想偷偷追踪,找到它的窝,结果没有成功。难道它不需要窝,只是随便伏在草中过夜?这大概不可能。我心里清楚:要它到我们家做客,更不要说在我们家过冬了,只有将它逮住才行。那时它会生气的,不过它很快就会明白我们对它有多么好!这样想着,就琢磨起怎么逮它了。

小黑专注地听,眼睛一眨不眨。它的眼睫毛很长。有一会儿我被它那平鼻头迷住了,伸手按了按,又热又软。我问:“你到底是怎么跑进林子里的?”它发出“咕咕”声,又以呼噜声表达了友谊。我们两个已经成了朋友。我担心在这片林子里过夜太危险,问:“你没有家吗?你自己在林子里吗?”它仰头看我。我觉得它的神情做出了回答:我没有家。

虽然这家伙有点笨和呆,可真要捉到它也不容易。我想了许久,想不出任何办法。我不得不请教外祖母,她是无所不能的。只可惜外祖母对捕捉大雁毫无经验。她反对我打大雁的主意,但是当我说出它会冻死、被野物杀死,外祖母就不作声了。

三个红薯都被吃掉了,它圆圆的肚腹明显变大。我一遍遍捋着它的脊背,捏着它的小蹄子。它全身散发出林子的气味,从头到脚洁净极了。是的,它一天到晚在白沙和灌木中活动,当然不会脏。我在林子里看到的所有野物几乎都是干净的。它在我怀中待了三两分钟,挣到地上,但仍然斜倚着我的腿。我抚摸它,大声朗读,告诉它:小姑娘拿着一朵南瓜花,如果那个大飞蛾伸出长长的管子去吸花心里的蜜,就会被捉住。

焦急中我去了壮壮那儿。我对老爷爷讲出了一切。老人抽着烟想了一会儿,说:“这得请教坏人了。”我有些糊涂,壮壮就在一旁说:“爷爷是说要问问我的猎人叔叔。”我马上急了:“告诉他,那不全糟了?”老爷爷挥挥烟袋:“只问办法,不讲底细。”

“沙沙”声再次响起。啊,这一次是它,它终于出现在我的身后:在枝隙间,它正试着伸出小蹄子跨过一根粗粗的横枝。我的心快乐地跳起来,把红薯伸向它。它的鼻子抽动着,看看我,一点点靠近。它终于咬住了红薯,咀嚼的声音很大。我试着抚摸它光滑的毛皮,它抖了一下,后来就专心吃那个红薯了。

我只好等待。过了三天,壮壮兴冲冲地跑来,手里还提着一截渔网。原来坏人的办法是这样:将草地上撒些碎米屑和嫩草叶,旁边藏了渔网,一定要将网隐在草中;待大雁落下来吃东西时,就在它的背后若无其事地走动,这样它就会往前挪动;等到离网几步远时,就要加快步子,那时它肯定要奔跑,因为只有跑着,胖胖的家伙才能起飞,可是它刚离地就会撞到网上,那就能逮住它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我看到了一只甲虫慢腾腾地走过;一只蜘蛛从树梢降到地面;一只胖胖的螳螂不知怎么蹲在了我的肩上,歪着小脑袋认真看了看,又走开了。不远处是鼹鼠凸起的洞穴,我盼着它能露一下脑袋,却没有。我开始读这本图画书。书上画了一个穿毛衣的小姑娘,手拿一朵南瓜花去引诱飞蛾。我早就知道结果:飞蛾没有上当。

我又高兴又难过,觉得这样对待老呆宝太不公平。不过没有别的办法。我和壮壮一起干,按坏人说的,每个细节都做得完美,只等这可爱的家伙落到圈套里了。已经过了五天,老呆宝三次落在离布好的渔网十几步远的地方,可就是方向不对。它似乎没有看到撒在另一边的碎米和菜叶,只傻傻地啄着眼前的什么。壮壮看着我,用眼神叮嘱我多些耐心。

我仍然去原来的地方。那只蝈蝈又唱起来。我无心看书,只想再次听到那阵沙沙声。大约过了半个钟头,身边响起了枝条被碰撞的声音,回头一看有些失望:一只花面狸小心地攀在一个枝丫上,正好奇地朝这边探望。它的眼神与我对视的一瞬毫无惊慌。我心里说:“你可不要干坏事!”它无心停留,很快沿着树隙跑得无影无踪。

第六天壮壮没来,我自己趴在白茅地里,等待一个幸运的时刻。我真的听到了“嘎鸥”声,看看空中,啊,它伸着长脖子飞来了,越飞越低,准备降落。它这次总算降在了合适的地方,昂着高大的胸脯走几步,头颅一扬,好像突然被眼前这么多吃物惊呆了。它急急地啄起来,一看就知道平时伙食不好。我忍住,等它再吃一会儿,吃出滋味,这才站起来。我记住坏人讲的步骤和要领,先装作没事人一样看着别处,只用眼角瞟着它,向另一个方向缓缓踱步。老呆宝不再吃东西,而是有些警觉地往前挪动。终于等到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它离隐在草中的渔网只有两三步远了。我立刻转身加快脚步。

这个夜晚我睡得不好。总是想象着一个凶狠的家伙在林子里追赶小黑,它在那片密密的紫穗槐中飞窜……早晨,我草草地吃了一点东西,出门时没忘将一本小书塞到口袋里,还取了几个大红薯。外祖母看到我口袋里的书,就不再问什么,只叮嘱不要走远。

老呆宝低头伸颈猛跑起来,就在起飞的那一刻,一道网把它勒住了。它像一条大鱼那样蹿跳,一对翅膀拍得吓人。我迅疾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这个胖家伙。它愤怒到极点,用翅膀毫不留情地给了我几个大耳刮子。我泪水流出来,忍住痛,不顾一切地搂紧它,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直坚持了许久。我小声说:“好了好了,就快好了。”我害怕它用更大的力气挣脱,只得用整片渔网把它裹紧,然后才抱起。在霞光里,我看到了它又惊慌又愤恨的眼神。

我要离开这儿了。我要把它带走,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它独自在这儿度过危险的夜晚。可我没有办法逮到它,当我再接近一些,它就猛一转头跑开,发出一串“咕咕咕”的喘息声。它跑开了一段,然后就站在了那儿,好像要与我告别。这样重复了几次,我最后还是失望了。

外祖母像接过一个小孩儿,嘴里“乖乖,乖乖”地叫着,往西间屋里送,那里早就收拾好了,放了一个水盆、一个盛食物的木槽。为了防止大雁飞起来,我们用线束住了它的两只翅膀。屋角是一个草窝,里面铺了软软的茅草。

我后悔没带吃的东西,虽与它相隔不远,却没法再近了。这是它感到安全的距离。我叫它“小黑”,问一些问题: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出来多久了?晚上怎么办?最后一个问题才是让人担心的,因为到了深夜这片林子里什么野物都有。

我一直从门缝里看着它的一举一动,再不想干别的。它跑、跳,想跳到炕上,想逃出去,对食物和水看都不看一眼。天黑了,它仍旧不能停下。大约折腾到半夜,西间屋里总算安静了。

我一边呼唤一边接近,它却退开了几步。

天亮后壮壮来了。我们一起蹲在老呆宝跟前,心痛地看着,它累得一动不动。我们伸手抚摸,它躲开。就近看一只大雁,看它闪着光亮的羽毛和生气的眼睛,还有那双粗腿,就像做梦一样。“我们早晚要和它好起来,只要它不害怕就成了。”我说。

我很快判断出,这不是以前见过的那些野物,从个头上看很像一只半大的狗獾,但其实不是。我朝它做个手势,它还是一动不动。我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耳朵却在留意着周围。沙沙声更近了,中间停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无所惧怕地响起来。当我慢慢回过头时,因为忍不住的惊喜,差点喊出声来:这是一只黑色的小猪,油亮亮的,浑身上下干净极了。它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仰头看着,好像全无惧怕。

外祖母不断为它换上新的菜叶和米屑,还重新添一些水。两天过去了,它没吃一点东西。但有一次我发现它把长嘴伸到水盆中,吹出一串串水泡。我高兴了。第四天早晨,我看到米屑有啄过的痕迹,嫩菜也少了几片。它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恶狠狠的,而是变得更傲气。我说:“老呆宝,对不起。不过你真该来我们家,天马上就冷了。外面有最坏的家伙,它们太凶了……老呆宝,你真是一个大宝!”

蝈蝈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歌唱。我继续翻那本有图的小书。过了一会儿,身边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四处没有什么异样。我继续看书。又是那种沙沙声在响。我想到了刺猬,就伏下身子认真找了一会儿。啊,在密密的枝条后面,我看到了一个不大的黑影,它闪着两只亮亮的眼睛。它在看我,而且一点都不惊慌。

老呆宝终于不再躲闪了,我们可以抚摸它。我最想抱起它,那是多大的享受。可它总是从我怀中挣扎出来。它伸长脖子望着窗户,大概一直想飞到空中。“冬天过去就是春天了,有雁群飞过的时候,我们就放你走。”外祖母对它这样说,重复了好几遍。

在我想心事的时候,一只蝈蝈打破了宁静,唱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在这儿听到它脆生生的歌声。一只紫色的大蝈蝈就在不远处,它好像是从灌木深处赶来,专门为我唱上一首歌。它不愿让一个人在这儿流泪。我感激它,看了它好久。

夜里外祖母睡不着,说的还是老呆宝的事。她还在猜测它离开雁群的原因,叹气。“鸟儿其实和人一样,它们在一块儿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大概有什么事让它太伤心了。”她说着,盯着乌黑的夜色。我问:“会是什么事?”“咱们不会知道的,”她还是叹气,“我睡到半夜,常常听到屋外有孤单单的鸟儿在叫,它在连夜赶路,到外乡去。那时我就想,鸟儿和人一样,有时不得不离开大伙儿,自己去一个地方过了……”

我明白了,爸爸一定是因为离不开这座茅屋,离不开家里的人,才要在大山和林子之间来回奔走。他就因为这个才无法逃到别处啊,这太难为爸爸了。我流出了泪水。我想到了林子里的野物,想到了鸟。爸爸如果有它们的本事,就能趁着夜色回家了。是的,谁也管不住一只野物,管不住一只鸟的翅膀。

外祖母在这个夜晚有些难过。我不再问什么了。因为我突然想到了我们一家: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片林子,住在一幢茅屋里。我们就是孤单的鸟儿。我把头偎在外祖母的怀中,直到睡去。

我还想到了妈妈和大果园。如果将来非要去一个地方不可,那么我最想和那些护园老人在一起,也想有自己的猫和狗。最后还是想爸爸,想他和那一帮日夜开山的男人。我觉得十分奇怪的是,他们多苦多累啊,为什么不能从大山里逃走?爸爸既然能够赶回茅屋,那为什么就不能在半路逃走?如果是我,一定会逃得很远很远,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我无论逃到哪里,都会想外祖母和妈妈,想这片林子。

小院里暖融融的,我把老呆宝抱出来晒着太阳。它不再挣脱了,能够长时间靠在我的肩上,长长的脖子东转西转,看着这个奇怪的地方。外祖母总是把栅栏门关严,然后再检查一遍它束起的翅膀。我的脸贴住它润滑的热乎乎的身子,觉得从未有过地幸福。我在心里说:我们要做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愿意,让我们一辈子在一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闭着眼睛想事情,想了许多以前没有想到的事,比如很久很久以后,那时我会做什么?爸爸在南边的大山里,和一帮男人用一把大锤日夜不停地击打石头,难道我长大了也要那样?爸爸很久才回茅屋一次,过不了几天又要匆匆赶回。可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爸爸也会打开外祖母的那个宝贝大木箱,翻弄那几本书。

天冷了,我穿上了棉衣。老呆宝冷吗?我往炕洞里点了一把火,整个西间屋热乎了一些。我把它抱到炕上,倚着墙壁坐好,盖上一床薄被。可老呆宝顶多在被子下待五分钟就要挣出,盯住我说:“允!”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只重复一遍:“允!”我为它读书,讲上面的故事:一只大鹅为了保护几只小鸡,勇敢地迎战豹猫。我告诉它:“大鹅和你的模样差不多,可能是亲戚吧。可惜大鹅不会飞。”它看看我,说:“允。”

我知道这一切都要等到上学以后了。一想到上学心里就有沉甸甸的感觉。不光害怕,还有好奇。听说那个学校属于远处的村子和大果园,那儿有一道高高的围墙,一个大门,登上许多石头台阶才能进门。很多孩子被关在高墙里边,钟声一响,大门就要严严地关闭。我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被关在那儿,心就跳得快起来。如果上学只为了识字,关在那儿就有些不值得了。有一天我说出了这个想法,外祖母立刻说:“去那儿可不光是识字。”

大雪天还是来了。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西间屋的大炕更热了。老呆宝看着窗外的雪花,还有在北风中乱摇的树梢,长时间一动不动。它的嘴巴有时会贴上窗子,想知道这儿的冬天有多么冷。我想把它的草窝搬到炕上来,外祖母制止了。睡前我总要和老呆宝挨近了躺一会儿,讲我们的林子,讲各种故事。它肯定是第一次来到这儿,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讲着讲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边是空的,它又回自己的草窝了。

我把那本有金字的硬壳书、一本用粗线订起来的灰色封面的书藏在篮子里,上面盖了树叶,急匆匆出门,一路穿过树隙往西,急急地钻进茂密的紫穗槐棵里。我把书摆在干净的白沙上,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欢喜和满足。我仔细地一页页翻着它们。啊,一朵紫色的小干花在里面睡着,扁扁地躺着。我嗅嗅它,又小心地放回原处。一行行字大多认不得,让人有些失望。我合上书,细细地抚摸。我想总有一天会和这本书熟悉起来,里面所有的秘密都会向我打开。

只要太阳出来,我一定会和老呆宝到小院里。后来我们还走出院门,踏雪去看一片白世界。地上有各种动物留下的蹄印,还有前两天壮壮的脚印。一堆斑鸠的羽毛飘在雪上,我远远地就看到了。这是夜里刚刚被凶残的野物杀掉的,我不想让它挨近。可老呆宝的脖子一直扭向那个方向。野鸽子在黑松上注视我们,我对它打个招呼。一棵酸枣的梢头上悬了一枚枣子,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我把枣子摘给老呆宝,它啄两下,闭闭眼睛。这颗枣子大概太酸了。

我发现只要躲进这绿色的大屋子里,好像就能读懂一点什么:大象和老虎的故事,老巫婆的诡计,一下都看得格外明白。这使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将外祖母那些古怪的大书搬到这儿,从头看上一遍,也许会有新的发现。这是很冒险的事,因为她一直都把木箱放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从不拿出来,更不让生人知道。我以前要带几本书出门,就为了让好朋友壮壮看一眼,但都被外祖母制止了。我问壮壮:“你猜最大的书是什么样子?”他摇摇头。我比画着给他看,他不相信。

我在这个冬天里试着给老呆宝吃过蘑菇、黄花菜、冬瓜、干笋、芋头、干马齿苋、芥菜疙瘩、蔓菁、熏鱼、扇贝丁、地瓜馍,它只挑了三两样尝了尝。我还背着外祖母倒了几滴酒,自己先舔一下,然后抹在它的嘴上。老呆宝的眼睛瞪起来,头昂得很高,激动地叫了一声,然后在屋里大步走着。外祖母被这声音吸引过来,看了看问:“你怎么招惹它了?”我装作没事人一样。

待在这座绿色大屋子里,也就不再有任何打扰了。在这儿做什么更好?读书和想心事最好。后来我把最喜欢的几本小书带来了,看图看字,绕开那些不认识的字,差不多也能看懂一多半。外祖母有一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书,那是她最大的宝贝。她只把其中最薄的、画了图的小书送给我。我偷偷翻过那只散出奇怪香味的樟木箱,把所有的书摆在桌上。有的书是硬壳的,封皮上有金闪闪的字。有的书软极了,是用粗线订起来的。全都是很旧的老书,我一点都看不懂。不过我相信它们一定是记下了特别重要的事情。

有一天我在西间屋里玩,不知怎么瞌睡上来,一会儿就睡着了。是老呆宝把我弄醒的,它正把我的一绺头发含在嘴里,让我的头皮痒痒的。它究竟是在嚼着没滋没味的干草,还是在亲吻我?我不知道。我反正亲吻了它,这是我的回报。

密密的紫穗槐棵被晒了半天,散发出一股呛人的野气。这儿被它遮得严严实实,再没有别的树木。如果钻到密实的枝条下边寻找阴凉,才会知道槐棵里面原来这样宽敞,就像一座绿色屋顶的大房子,屋里干干净净,地上是一棵小草都不生的白沙。这座大绿房子里安静得很,外面那些鸟的叫声、风吹树叶的声音,好像都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

壮壮领着老爷爷来了。老人第一次到我们家来,踏着雪地,进门时全身都糊满了雪粉,肯定是跌倒过。外祖母欢迎客人,说:“啊,啊!”端炒栗子和地瓜糖,还让他们爷儿俩一定留下吃饭。老爷爷顾不得一切,一头拱到西间屋说:“我得瞅瞅这个宝物。”壮壮跳着,看着我,像个功臣。

油亮的小猪

老爷爷背着手,一脸严肃地看着老呆宝。这样看了一会儿,说:“女的。”外祖母说:“啊,是这样!多大了?”“不大,就相当于咱们人的十七八吧!”他说着蹲下,笑了,牙齿磕几下,亲切极了。他太喜欢它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再看老呆宝,头转向墙角,有些害羞。“啊,原来是女的!”我小声对一旁的壮壮说。外祖母疼怜地看着老呆宝咕哝着:“大姑娘家,就这么一个人离开。哎,这个年纪啊!这个年纪啊!”

大果园多好啊,虽然这里不太适合睡觉。

中午有酒。桌上有四个好菜,这让老爷爷“哼”了好几声,那是惊叹的声音。他双手揖了一下,端起杯子咂了咂,说:“好酒!”壮壮抢在前边喊:“蒲根酒!”老爷爷不喝了,愣着,问外祖母:“这也能酿酒?烈啊!香啊!”两个老人笑着。我和壮壮吃了很少一点,就跑到西间屋了。酒味儿稍稍散过来,还是被老呆宝嗅到了,它昂着头望向外间,翅膀使劲一抖。

很可惜,她们当中会讲故事的几乎没有。我最后回到母亲被窝时,已经很晚了。大婶们都很高兴,大声议论:“大孩儿的脚丫乱蹬。”“大孩儿就像一条大鱼,多么滑溜。”“大孩儿两眼水汪汪的,小肚肚像绸子一样……”睡前我闻到了飘进屋里的苹果香气。外面传来了狗叫声,接着是护园老人的喊叫。

老爷爷走前提出一个要求,大出我们所料:把老呆宝带回去喜欢几天。外祖母收起笑容:“听说你那儿有狗?”老爷爷急着说:“那是最懂事的狗。”外祖母摇头:“不能再折腾它了,一个闺女家的。”

大婶搂着我说:“大胖孩儿呀!”其实我一点都不胖,她是为了让妈妈高兴。刚待了一会儿,靠近她的另一个大婶说:“也爬到我这里吧!”我不想过去,但觉得应该对大家都一样,就钻了过去。结果这一下麻烦了,接下来她们都提出了相同的要求。我在这样的夜晚只想听大果园的故事,因为我相信她们每个人至少会有一个好故事吧。

老爷爷拖着腿出门,在门口抱抱拳,牵着孙子的手走了。他好像又喝多了。

大家都睡不着。月光越来越亮,靠近我们的大婶嚷着:“好孩儿爬到我的被窝里吧!”我不动,妈妈就推推说:“大婶喜欢,你过去吧。”我就爬进了相邻的被窝里。

冬天匆匆过去。这个冬天不难过。当一股热乎乎的风溜进小院里时,我知道冬天到了结尾。就像书上写的一首小歌:“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这会儿正是“八九”,是河开雁来的日子。为了证实这首小歌不是骗人的,我特意跑到东边的水渠那儿看了:渠冰果然破裂,水哗哗流。

大炕是凉的。不过躺了一会儿就热了,因为妈妈和我在一起。月光从窗户上洒进来,屋里什么都看得见。十几个人横着躺在炕上,头朝一个方向,翻身、说话,好像一时都不想睡。我伏在妈妈耳边说:“大蛇真吓人哪!”妈妈小声说:“她常编这样的故事,听听就好。”我问为什么?“她脸上有个疤,然后就编起了故事,停不下来了。”我想着妈妈的话,觉得那个疤对她太重要了,她编的故事真好。

外祖母铲开屋子西边树隙的一层雪,挖出一棵棵荠菜。她要包荠菜水饺了。这种美味一端上桌,春天立马就来。我舍不得冬天,我害怕春天。因为我明白,大雁排成“人”字和“一”字的日子,老呆宝就要随它们去北方了。我不高兴,连香味满屋的荠菜水饺都不愿吃。

大家都不吭声。我不再说话。这是听来的最奇怪、最吓人的故事了。我偎在妈妈身边一动不动,直到有人说“天不早了,睡下吧”,这才挨紧妈妈躺下。

外祖母吹凉了几只荠菜水饺送给老呆宝。它低头嗅了嗅,仰脸笑了。它嚓嚓一顿大嚼,真的吃光了。

“后来,”黑脸大婶抹抹嘴角的白沫,“后来一溜儿火线,什么都没了。”我紧追不舍:“为什么‘一溜儿火线’?”“嗐,连这个也不懂。你听着,所有精灵急急逃窜,眼看没命时,都会变成一道火线……我收了剪子,搂着俺的小孩睡下。第二天早晨扳开窗户一看,只见窗台上有半个发蓝的冠子,还有一串血珠洒下来……”

吃过荠菜水饺,春天肯定要来的。柳树梢开始发黄,连小柳莺都飞来了,它们在树上跳跃,发出奇怪的弹动指甲盖那样的“洽洽”声。壮壮不愿离开我们家,他鼓动解开老呆宝翅膀上的线,外祖母点点头。

大家发出“啊”的一声。我问:“后来呢?”

夜里我真的听到了大雁从天空经过的声音。我坐起来,外祖母也坐起来。她听了一会儿说:“它该随它们走了。”“再过些日子,到更暖和的夏天不行吗?”“不行。”“为什么?”外祖母抿着嘴角,看看窗外说:“鸟儿有鸟儿的节气。”

我觉得她太了不起了,听得目不转睛。“有条大蛇头顶长了冠子,一到半夜就伏在窗上‘夫夫’吹气,那是要吃我一个月大的小孩哩!我知道这蛇也算个精灵了,得给它留点面子,就向窗上咕哝说,‘你要是仙家也该明白,当娘的生下个孩子也不易,谁都有爹有妈的,你饿了馋了去林子,那里什么吃物没有?惹急了我的脾气也不小……’可它还是‘夫夫’吹气,想吓唬我。我火了,抓起给小孩做衣服的剪刀,嚯一下捅开窗户纸,还没等它醒过神来,就噌一下剪掉了它的冠子……”

白天,我们解开老呆宝翅膀的束缚。它在小院里用力抖动双翅,跑了几步,又站住。它在仰望天空,仿佛并不急着离开。我赶紧把吃的东西搬到院里,把草窝也搬来。老呆宝在小院里踱步,走了很久,时不时地抖动双翅,又全部张开。啊,多大的翅膀啊,像鹰差不多。

有个黑脸大婶指指额上的一道疤痕说:“这是我年轻时被一只老鹰抓的。它来我家咬母鸡,我用扫帚疙瘩打,它就给了我一下。”大伙凑近了看。我发现那个疤痕像一个钓鱼钩。她说:“当着小孩我不说假话,告诉你们吧,我年轻时力气忒大,一拳捣跑了一只土狼,一脚踢翻了一头野猪!谁家没被野物祸害过,可它们都得绕开我的门儿走……”

半下午时分,我又一次听到了“嘎鸥”声。天上出现了一排大雁,这次是“一”字。我故意不再仰脸去看。壮壮指指空中,想喊出来,我用手势制止他。可这次外祖母蹲下,抱起了老呆宝。她小声向它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她和它一起出了小院。我们都跟出来。

晚饭后十几个人围在炕上说话。我问大果园有多少猫和狗,谁都答不出。她们问林子里的事,问我见过什么吓人的野物。我很想说“见过老熊”,又忍住了。我想着小泥屋的那个夜晚,自己其实并没有看清黑影里的那个大家伙,所以不能乱说。她们对野狸子和獾不感兴趣,只想听听狼的事,或者听听狐狸变人的事。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又不想瞎编。

老呆宝轻轻一跃,离开了外祖母的怀抱。它真的飞起来,飞得很低。它的翅膀拍出的声音吸引了所有的树木、树木间的鸟儿和其他野物。我觉得这一刻,无数的目光都盯住了老呆宝。

妈妈和十多个大婶同住一间大屋,这儿有一个大炕,比我们家的大十倍。炕上卷起一排被子,摆了小饭桌,大家围坐一起。玉米饼、咸菜、小米粥,实在说不上多么好,可就因为好奇和新鲜,吃得却很香。妈妈问外祖母、吃的东西、鸡的情况、屋子西边的菜园,我都一一回答。她说:“果园到了最忙的时候,所以谁都不能回家。”饭后她又问识字和看书的事,我不太高兴了。她从被子里抽出了两本小书,我一下搂在怀里。“这孩儿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书虫。”旁边的大婶说。

老呆宝在茅屋顶上旋了几圈,又落在屋顶。它在屋顶上踱了几步,再次飞起来。它在我们面前低低地旋了最后几圈,飞高了。它一直向上,变成了一个黑点。

天快黑了。红云彩一丝丝变成棕色、灰色、黑色。我要跟妈妈去大食堂了。我真喜欢那个吃饭的地方,又大又宽,全是饭菜的香味。两个大窗户后面各站了一个扎白围裙的人,他们等吃饭的人走近,递上手里的一张饭票,就舀一大勺菜饭,“哐哐”两声扣到碗里。买饭的男女都跟妈妈打招呼,摸我的头。他们买了饭就坐在食堂吃,妈妈扯上我回到住的地方。

我们看得清楚极了:它飞向了北方。

老人抽着烟,看着黄狗的背影说:“幸亏有这个帮手!单靠我自己,喊哑了嗓子也白搭!哎哎,这些灰喜鹊真不是好东西,它们正经吃些葡萄倒也罢了,可恨的是长嘴巴插进葡萄里,每颗只吸一口!真不是好鸟儿……你哪来的?”他突然想起了我,拔出烟嘴问。我再次报出了妈妈的名字,他说:“嗯。”

荒野的声音

在葡萄园,一个老人领着狗过来,对我做个手势,指指园子。一群灰喜鹊打着旋儿落在葡萄棵上,叽叽喳喳。老人对昂首挺胸的大黄狗说:“撵去!”大黄狗毫不犹豫地冲向园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汪汪!汪儿汪儿汪!”我听到的好像是这样一句严厉的话:“胆大!敢下脏嘴讨打!”一群灰喜鹊慌慌飞起,往一个角落逃去。大黄狗还是追,一边追一边呼叫。

我走出茅屋,走出小院,有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到处都是树木,是各种花草。我已经把所有远远近近的树和草都认遍了,因为哪天遇到一株从没看到的植物,就会摘一片叶子、揪一根枝茎回家。外祖母大半会说出它书上的名字,还有当地的叫法。我一开始分不清同样开金黄色花朵的迎春和连翘,也分不清蜀桧和龙柏。它们都长得太像了。原来地上的茅草也有那么多学问,过去我总是把狗牙草和青茅看成同一种,后来才知道它们各有自己的名字。有一种叶子稍宽、草梗稍硬的茅草,它们生在路边一点都不起眼,外祖母说这叫“荩草”,“你瞧瞧,它就像最小的竹子,那模样多神气。”

我在水井房玩了一会儿,告别了老人和猫,一个人往前走去。这个园子太大了,园中几条大路旁栽了毛白杨和新疆杨,四面全是果树和葡萄。果树又多又茂盛,只是遇不到一个人。可我知道,那些护园人都在暗处,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藏,然后出其不意地蹦出来。大果园主要提防打鱼的人,那些人每次经过这里都不空手,总要弄走一些果子,因此护园人最犯愁的就是怎样对付他们。看园子的老人说:“他们在海边练出了两条快腿,谁追得上?急了我就对空放枪!”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来偷果子呀?”老人说:“这些人平时吃的是鱼,为了解腥!”

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神气”,就像看动物和人一样。在她眼里大丽花是穿花衣服的闺女,爱大笑,胖胖的憨憨的;百合微笑着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齿;黑菊是冷面的女人,她很傲气;蓝蝴蝶花非常害羞,不爱说话;山牛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嘴巴很碎;紫菀是读了很多书的姑娘,能背许多诗;萱草的心愫最好,是不讲穿戴的美人;白头翁是吉祥的花,谁遇到它就离好事不远了;梦冬花又叫“喜花”,谁见了都高兴;鸡冠花让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情,想多了使人叹气;望春花又叫白玉兰,是富贵花;合欢花刚一打眼使人高兴,看久了会想起远处的朋友;白木槿让男人对老婆好,红木槿让人喝酒;蓖麻开花小又小,可它能让一对少年越来越好……我别的不敢说,单讲蓖麻就让我信服,因为自从栽了蓖麻,我和壮壮的关系真的更好了。

我和猫玩的时候,老头儿到一边去了,脚下踢着什么,咕咕哝哝骂起来。他们这些人没事了就骂,骂人,也骂野物和树。我经常遇到这样的人,知道他们其实并不坏。他骂了一会儿又背起了书上的话,一段接着一段,背错了就从头开始。我听妈妈说过,一年多来大果园里都在背书,“这是任务。”她说。我在家里也听过妈妈背书,她背得很快。

除了花草,外祖母对树也看得明白,什么树都别想骗她。她说树和人一样,性情是不同的,别看它们平时不吭一声,暗里也是有心眼的。她说海边林子里什么树都有,等于和各种人打交道。“白杨树英俊啊,它们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有志气的!”她说。我有时在长了白杨的沙岗上待很长时间,真的喜欢这些大树。我发现喜鹊最愿在这种树上建窝,它们大概同样偏爱白杨。“橡树是林子里最有威信的,所有树都听它的,它话少,说一句算一句。橡树经的事多,遇到什么都不慌不忙。”外祖母看橡树的眼神,就像看那些年纪大的老辈人一样。

我觉得它真好看,长腿,圆脸,白鼻,大胖爪。我忘了其他,伸手对它做了个抱的动作,它却仰脸看看老人。老人挥挥手,它就跳过来。肥胖的大猫,浑身被太阳晒出了一股干草味。我的脸贴在它身上,一动不动。

我想着外祖母的话,在心里琢磨柳树、苦楝、毛白杨、胶东卫矛、栾树、刺槐、女贞、皂角、白蜡。它们都在屋子四周。梨树和李子、海棠、柿树、无花果、桃树、樱桃属于另一类,这是结出馋人的果子的,那就要换另一种眼光。我觉得柳树脾气最好了,特别是对我们小孩儿好;白蜡树聪明;刺槐不喜欢陌生人;毛白杨心肠好;栾树和野猫是一伙的……外祖母大致赞同我对它们的看法,不过特意告诉我:“槐树和野猫也是一伙的。合欢树喜欢小羊。”

“下一站”就是另一处护园房。可惜我走错了,不知怎么来到了一个水井房。一个凶巴巴的老人叉着腰出来,一见面就喝道:“哪里溜来的?”他的手从腰上放下,弓下身子,像要随时把我逮住。我往后缩着嚷:“我是来找妈妈的,刚从她那儿来!”老人冷着脸:“她是谁?”我报出了名字,他哼一声:“没听说!”不过脸色马上好多了。正在这时,一只黑白大花猫翘着尾巴从屋里出来了。

我记住了外祖母的话。她从来不错的。我长时间看着茅屋东边那棵大李子树,它是我依偎最多的一棵树。它太大了,一到春天,自己就开成了一片花海。大李子树是我们这儿真正的树王。我甚至觉得它对一切的树和动物,就像外祖母对我一样慈爱。它顾怜一切,护佑一切。

老人好像要奖励我一下似的,给我苹果吃,又起身摘了一串叫“玫瑰香”的葡萄。这些葡萄粒比平常的小一些,属于第二批了,不但更甜,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是真正的玫瑰花的香味。老人说:“会吃的,专吃第二批葡萄。”我一转眼就把一大串葡萄吞下了,老人按按我的肚子说:“要装满,就去下一站吧。”

我还想起茅屋西边那片茂密的紫穗槐,有一段时间我愿藏在里面读小画书,还在那儿发现了一头可爱的小猪。我问外祖母怎样看待这片灌木,她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一种树,别看它长不高。如果没有它们,那就算不得荒野了。”是的,紫穗槐的模样,还有气味,都会让人想起大海滩,想起荒林野地。

护园老人笑眯眯地问:“识了多少字?会写‘猫’和‘狗’吗?”这还真难不住我。我去年春天就学会了。我马上在沙子上认真地写出了这两个字。老人端详着,赞叹:“我真佩服造字的人!瞧瞧,这两个字多像它们坐在那儿啊!不过‘狗’是侧身坐的,‘猫’是正面坐的,嗯,是这样!”我看看这两个字,琢磨了一下老人的话,觉得真是这样。

树木花草的脾性和神气,要一一记在心里,不出错儿,比什么都难。至于说各种动物,比如鸟和四蹄动物,只要看一会儿就会明白。因为它们的眼睛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我没有见过狼和熊,但它们真的在林子里出没过,说不定现在还有。也许是盼着见到,我心里一点都不恨它们。我见过豹猫的眼,尖尖的,冷得吓人。猫头鹰的大眼真好看,它看人的样子没法琢磨,有点让人害羞,让人想自己干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一只大鸟这么死死地盯住,看那么长时间?

我从苹果山那儿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一幢护园小屋那里。一个过早披上了大衣的老头儿出现了,他眼珠发灰,尖尖的,一下认出了我,说:“嘿嘿!”接着狗也出来了,尾巴乱摇,对我很好。我上去抱住大狗。这条狗上次就熟悉了,记得它的鼻子那儿有一股小臭和小香混在一起的怪味。我一直没忘记这种奇怪的味道,这时又一次证实了。我不得不躲闪它的亲吻。

野物都是一些古怪的东西。我对它们的眼神怎么也忘不掉。一只春天沙滩上的小蚂蜥爬到高坡上,它一直在瞅我。小柳莺在柳絮里扑动,它也会忙里偷闲瞥瞥我,小眼睛真机灵。沙锥鸟在地上飞跑,故意不飞,一边跑一边歪头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小鼹鼠唰地钻出地表又噌一下缩回去,它不是在看,而是嗅,从气味上判断面前这个人是好还是坏。就连小小的蚂蚁都不是傻子,它们走到人的跟前,一对长须翘动着,其实那是在琢磨什么,想明白了,也就走开了。

她们都坐在成山成岭的大红苹果旁边,用彩色的纸包裹起一只只苹果,往纸箱或紫穗槐笼子里装。笼里要铺上干茅草,草的香味和果子的香味混在一起,空气里都飘着香甜,真是好极了。一个两只眼睛像黑扣子似的人背着手走过来,瞥瞥我。他长了两撇黄胡子,让人有点害怕。我知道,就是因为他,这里的人才不给我苹果吃。我有些馋了。黄胡子问:“多大了?该上学了吧!”我觉得真倒霉,他们这些人三句话不离那两个字,好像凭这个就能把我制服。

我最爱看橡树上的红色大马蜂。大橡树流出了甜汁时,牢牢地吸引着十几只大马蜂。它们长得真壮,颜色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一道道黑色环纹真漂亮。它们据说是蜇人的,被蜇的人轻一点肿脸,重一点躺在地上。听说有个人喝了酒来招惹大马蜂,它们一块儿攻上来,结果那个人竟然被蜇死了。我因为好奇,一点都不怕它们。我凑得很近,以至于嗅到了橡树甜汁的味道。大马蜂专心享用蜜水,头都不抬。有一只飞起来,在我耳旁转了一圈,又在额前看了看。我觉得它的眼睛里没有恶意。果然,它把我的消息告诉了几只同类,它们歪头看看我,继续享用。

妈妈见我突然出现在大果园里,又吃惊又高兴,不过还是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你呀,总不让我省心。”旁边有几个像她差不多年纪的婶婶,笑吟吟地看着我。她们都有孩子,不过因为离得太远,都没有到这儿来过。她们比妈妈更欢迎我,一个个轮着摸过了我的头,还贴贴我的脸说:“又比上次高了一点。”“哎哟,头上还有奶腥味儿。”

林子里有一万种声音,只要用心去听,就会明白整个大海滩上有多少生灵在叹气、说话、争吵、讲故事和商量事情。它们的话人是听不懂的,所以只好去猜。猜它们的话就像猜谜语,有人猜得准,有人一句都猜不着。外祖母说一辈子住在林子里的人总能听懂一点,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她说有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婆婆懂鸟语,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这条长长的小路好像在我的脚下突然变短了,至少不像记忆中的那么长。一路上都有鸟儿向我打招呼,有四蹄动物在树隙探头探脑。我已经顾不得它们了,只管轻快地赶路。

大海滩上的生灵包括了树木花草,而不仅仅是能够奔跑和飞动的野物。树木让风把自己的声音送给另一棵树,送给人和动物。比如鸟儿啄一只无花果,风就把四周白杨和梧桐的感叹传过去:“可怜啊!惨啊!呜呜呜!”兔子啃着狗牙草,把长长的草筋抽断,四周的草都在诅咒:“勒坏你的兔子牙!勒!勒呀勒!”这么多生灵一起咒骂,兔子吓得蹦起来就跑。

我一听到“上学”两个字就低下头来。我尽管不清楚那是怎样的地方,不明白那里有多讨厌和多烦人,但知道那里肯定没什么好事。不过单讲识字还算喜欢,我已经干得相当不错:一摞小画书差不多都能读得懂,甚至爱不释手,有时睡觉都要搂着。我央求:“让我去大果园吧,去那儿就会识更多的字。”外祖母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千叮万嘱,总算同意了。

夜晚好像安静了。不,夜晚有一只鸟边飞边哭。还有一只母狐在抽抽搭搭抹眼泪,看着月亮祷告。花面狸一丝丝往斑鸠身边爬,到了最危险的那会儿,喜鹊掷出了一颗橡籽,击中了花面狸的鼻子。鸟儿和四蹄动物都在暗影里警醒,时不时相互扔一个飞镖,那是小泥丸或沉甸甸的种子壳。两只上年纪的刺猬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树枝上拉家常,一个说:“我生第一个孩子奶水不足。”另一个说:“我的小儿子手不老实,偷邻居家的水虫。”

我在这个早上如实地告诉外祖母:我除了想妈妈,还想看园子的老人,想那里的猫和狗,想葡萄和大红苹果,想那些扳压水机给果树喷药的人,想水井房旁边那一口口大缸里的蓝色药水。外祖母没好气地说:“你想得太多了!就是不想多识字,要知道你快上学了!”

我对夜里所有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仰躺着,两只耳朵都用得上。黑色的夜气从北到南地流去,有时成丝成缕,有时像水一样平漫过来。我用耳朵接住流过的夜气,把里面的声音结成的大小疙瘩滤出来。只要我还没睡,就能听见无数的声音:各种生灵说话、咕哝。外祖母睡觉前也要咕哝,说到我、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她说:“我年纪大了,越来越喜欢吃甜食了。”她说得真对啊,她见了金线蜜瓜和拳头大的无花果,脸上一下笑开了花。

大果园最吸引人的,除了各种果子,再就是那些猫和狗了。所有的好东西都属于园子里的老人,他们就住在小房子里,每人都有一支枪、一件老皮袄。老人出门时身边总跟着自己的猫和狗,它们不离左右,特别神气,对外人的态度,完全要看主人的脸色。

我夜里睡不着,不是因为月亮太亮,也不是因为肚子胀疼,而是被四处围过来的野物们的声音害的。我不得不用被子把头包起来,故意想别的事,想捉鱼或读书,摆脱那些密密的声音。有些细声细气的响动就像没有一样,可是即便这样我也能够听到。比如我能听到半夜里风平浪静的大海,听到它这时候在远处不停地诉说,吹口哨、叹气、打喷嚏、咳嗽。大海睡着了的呼噜声也很大。老风婆能把林子里的所有声音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背上一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我们茅屋这儿,再往南,穿过无数村子,最后送到大山里。所以我想,爸爸他们到了下半夜,也一定会听到林子和大海的声音。

果树中间有一幢幢白色或红色的小房子,那是用来灌溉的水井房和护园房,里面不是住着一个凶巴巴的老人,就是一个笑眯眯的老人。这些老人在园子里有些特别,因为他们在这里干了一辈子,谁都不怕。他们见了一般人,架子很大,有时都不愿正眼瞧一下;对动物却要好多了,对小孩子也好。因为小孩子极少来园子里,所以在老人眼里他们挺稀罕,可以像猫和狗一样逗玩。

林子里的夜晚,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有的整夜不睡。大海闹了一夜,白天睡。许多生灵都是大白天睡觉的。不少鸟儿和人一样,夜里用来睡觉。所以鸟儿和人差不多,都是太阳出来话就多起来。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样,大概是分成了两半的。不同的野物与生灵分成了两大拨,它们各自占据一个荒野。我们因为是人,基本上和鸟儿一伙,占住的是白天这个荒野。

走着走着就看见前边的一排大银杏树了。大果园好像用这排大树做了标界,里面就是它的地盘了。多大的果园啊,只要见过它就再也不会惊讶于任何果园了。这儿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葡萄架:比房子还要高的大棚架、一行行矮架。各种果树混杂的园子、专门的山楂园和杏园、李子园、桃园,就是它们组成了这片大果园。

我告诉好朋友壮壮:“咱们属于白天,晚上就交给另一些家伙好了。”壮壮说:“嗯,那都是一些坏家伙。”我没有立刻表示同意,因为我在想他的话对不对?我说:“晚上也有好的家伙,比如猫头鹰和刺猬,比如我们家很早以前的那只猫。你爷爷晚上不睡时,也是好的家伙。”

我以前跟妈妈走过这条路,知道穿过这一段吓人的林子,前边就好多了。剩下的路在稀稀落落的大树中间,走一会儿,前边就是不高的灌木了,那是一片片桤柳。远远的有一棵箭杆杨,一丛毛榛,然后又是一棵大槲树。鸟儿从一丛柳棵飞到一丛柞树上,不一会儿又有一只兔子跑过。剩下的全是让人高兴的路。

壮壮没法反驳我的话,转而说别的。他忧愁的事情和我一样,就是上学。“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得被关到高墙里面,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哩。”他皱着眉头。我想了想说:“反正谁也逃不掉这种鬼事。说不定上学也有另一些有趣的事,谁知道呢。”他听了同样没有立刻反驳我。我知道,壮壮最近一年多来有些佩服我了。这是越来越了解我的原因吧。我很高兴。

那条小路很长。妈妈每次回家都要穿过这里,也是一个人。她说只要走路的人不怕,路边的各种野物就会怕人。“它们在暗处看着,会从你的眼神里知道怕不怕,然后盘算干点什么。”妈妈这样说。我问:“干点什么?”“猛一下跳出来,吓吓你或逗逗你,说不定还能伤害你。”

因为和壮壮在一起心里高兴,所以常常在一块儿待上很久。我们俩在林子里走很远,只小心地回避那片老林子。那一次在林子深处遇到的一位老婆婆,究竟是不是老妖婆,我们曾在事后讨论了半天。开始认为是,后来又认为不是,或一半是一半不是。“反正她是最好的老婆婆,我常常想起她。”壮壮说。我和他一样。

外祖母不放心我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往东过了水渠上的小木桥,还要穿过一片桑树和柳杉,进入密密的黑松林。那儿通常没有阳光,小路阴森森的,连鸟儿都不敢大声叫。路两旁隐藏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野物,它们有的非常凶狠,所以路边常常散落一团团灰色的羽毛,有时还能见到半截鸟爪,都是半夜里受害的斑鸠或野鸽子。

走在林子里,我们谈了各种树木花草的脾气和特点。我重复了不少外祖母的观点,指着一大片紫穗槐说:“别看它们长不高,可它们代表了荒野!”壮壮长时间看着,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正这时,远处传来了野鸽子的叫声:“咕噜噜咕!咕噜噜咕!”壮壮凝神听了一会儿,转脸看着我说:

一大早我就对外祖母说:我要去看妈妈。外祖母愣着,后来商量说:“她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肯定快回了,再等等不行吗?”“不行!”我心里突然变得非常焦急。

“这也是代表荒野的。我觉得这就是荒野的声音……”

这个夜晚我没有睡好,因为一直想着妈妈。我一闭眼睛,就好像看到她在风中走,头发吹起来;又看到她坐在一个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大红苹果,正在给苹果包一张彩色的纸。我模模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还是想着妈妈。天亮了,鼻子那儿飘过一阵特别的香气,是大红苹果的味道。

我以前没有想过。真的啊!就是野鸽子的呼喊,才把海滩和林子变得更大了,大到没有边缘。我深深地赞同。

大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