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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

这时贝恩插话了。系部的被动让他受不了,他希望系部的转型最终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的建议是:集体表忠,斩钉截铁,不给部长任何进一步干涉的理由。他已经准备了相应文本,明确性无可挑剔。每位成员都会被问到一个问题:“在承认历史局势已变的前提下,您是否愿意继续听命于普鲁士艺术学院?肯定回答意味着,不参与任何反政府的公共政治活动,并承诺忠诚配合国家委派给学院的法定任务。”

会议始于强媒硬保:参会者被告知,部长已任命汉斯·约斯特为系部成员。此前,新成员通常是由老成员根据自己的想法选入学院的。但为了支持党内同僚约斯特,鲁斯特部长直接无视这种特权,很好地向在场者展现出他们的自主权已沦落到何种地步。

这是彻底的政治归顺:放弃所有言论自由,不再与政府保持关键距离。从这两句话,能明显看出贝恩对民主理想、自由主义、宽容和意见多样性的蔑视。他过度的政治行动主义同样显而易见。最终,签署此声明的成员就相当于宣布,他们不但认同政府当前的行动,也认同未来所有还无法预见的行动。

一所学院的自我牺牲。文学系晚上在巴黎广场开会,成员们似乎不知所措。只有戈特弗里德·贝恩有目标,并且相信自己能够实现它。他为今天的会议做了充分准备。部里的一名官员以观察员的身份参加了会议,据说鲁斯特部长对该系的情况仍不满意,期待重组。然而,如何应对部长的政治期望,成员圈子里目前还没有人提出任何具体建议。果然,不出奥斯卡·勒尔克所料,外地成员中只有鲁道夫·宾丁来了柏林,其他人或因旅费望而却步,或已对学院不抱任何希望。

贝恩起草的问题简单粗暴,与此相应,他只允许非黑即白的回答。在这一点上没有怀疑或斟酌的余地,只有极端的同意或拒绝。就连不看好共和的鲁道夫·宾丁也觉得难以理喻。作为会议主席,宾丁没有让大家对贝恩的提议投票,而是一一询问在场的每个人,对草案是否有异议。但贝恩如此起草声明,就没有了商讨余地。哪怕稍有微词,也像是在暗示某种“反政府的公共政治活动”—鉴于目前冲锋队和党卫队的所作所为,没有人愿意蒙受这种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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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周全起见,贝恩的草案随后被带到院长办公室—需要争取院长的同意。但马克斯·冯·席林斯并不满意,他冲进会议室,要求问题要更果断、系部的自我牺牲要更彻底。第二句话要做一个小小的补充:“肯定回答意味着,不参与任何反政府的公共政治活动,并承诺顺应已变化的历史局势,忠诚配合国家委派给学院的法定的民族文化任务。”

从左至右:贝托尔特·布莱希特、亨利·彼得·马蒂斯、玛格丽特·斯特芬、布莱希特与魏格尔之子史蒂芬,瑞典,1939年。作家亨利·彼得·马蒂斯1939年起成为瑞典作家协会董事,1939年4月他帮助布莱希特一家获得瑞典签证

如此一来,放弃变为承诺,屈从变为宣誓效忠,不仅不违逆政府,未来还要唯政府马首是瞻。可这也吓不退参会者。没有一句抗议,他们全都同意自己被剥夺权利、任人摆布,还决定立即把声明寄给所有未参会的成员签字。

他想去苏黎世考察一下可能性。魏格尔暂时带着孩子们留在维也纳。格雷特(玛格丽特·斯特芬)的信已经在苏黎世旅馆里等着布莱希特了,他立即回了信。接下来的几周忙忙碌碌。他在苏黎世见了安娜·西格斯和德布林,在卢加诺湖畔见了赫尔曼·黑塞、伯恩哈德·冯·布伦塔诺、玛格丽特·斯特芬等人。其间,他与库尔特·魏尔一起在巴黎改良了芭蕾舞剧《小市民的七宗罪》,这是香榭丽舍大街剧院的一个小型委托项目,由一位英国艺术爱好者出资,献给身为舞者的妻子。但在瑞士建立流亡者聚居地的想法难以成真,作家们各有所好,而且,这个国家物价太高了。安娜·西格斯和德布林去了巴黎,伯恩哈德·冯·布伦塔诺留在了瑞士。布莱希特带着魏格尔、孩子们和玛格丽特·斯特芬一起搬到了丹麦斯文堡附近楚尔。接下来的五年,他在那里过着拮据的生活,与他的工作习惯相反,尽可能与世隔绝。战争爆发后,由于德国国防军进逼而来,他和家人不得不经由瑞典、芬兰,逃去美国加利福尼亚。

贝恩以胜利者的身份离席,实现了他想要实现的目标:这次声明后,新统治者就没有关闭文学系的理由了。然而,贝恩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的胜利无异于惨败。因为,学院失去了所有那些极富精神魅力的可敬作家。首先是托马斯·曼、阿尔方斯·帕凯、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和里卡尔达·胡赫,他们自然不会在贝恩的忠诚宣言上签字。其次,犹太人或政治上不讨喜的成员,如莱昂哈德·弗兰克、格奥尔格·凯泽、勒内·席克勒、弗朗茨·韦尔弗、雅各布·瓦塞尔曼等人被逐出学院。留下的空位5月就已经被汉斯·弗里德里希·布隆克、汉斯·格林、埃尔温·吉多·科尔本海尔、威廉·舍费尔和埃米尔·施特劳斯等作家占据,他们除了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信念,智识上乏善可陈。这种结果让贝恩惊骇不已,从夏天起就不再去学院了。

布莱希特从维也纳再次启程。他听说几个自己欣赏的作家已经逃去了瑞士。以前谈论流亡时,他偶尔说起过流亡聚居地,也许,这个想法能在瑞士实现?

尽管如此,托马斯·曼和德布林退出时还是极力避免表现出对政府的公开抗议。他们不求对峙—至少现在还没有。曼保证说,他“没有丝毫反对政府的意图”,但今后想一心从事文学创作,因此放弃了学院的职位。德布林首先写道,他没有异议,愿意发布所需的政治声明。但在第二封信中,他收回自己的妥协,提出了辞职,因为“在今天的形势下,作为一个犹太裔”他大概会成为系部太沉重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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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里卡尔达·胡赫毫不让步。她虽然没有流亡,后来也没有离开德国,却有勇气清清楚楚地说出她对学院自暴自弃的看法:她不准备放弃言论自由的权利,她认为学院没有资格强迫她表忠心,她坚决反对希特勒在许多方面的政策。令她惊讶的是,马克斯·冯·席林斯居然不接受她的辞职,反倒给足她面子,让这位保守而受欢迎的女作家留在学院。不过他也略施威胁,说她的行为可以被公开理解为对亨利希·曼和德布林的声援,而他们此时已经逃到国外。

他乘夜车去了巴黎。

为离开学院,里卡尔达·胡赫着实是在战斗,而且不卑不亢、宁折不屈。当席林斯称赞她的“德意志信念”时,她澄清了这究竟是什么:“我认为,一个德国人有德意志情感,几乎天经地义;但对于什么是德意志、应该如何证明德意志的民族性,看法不一而足。现任政府所规定的民族信念,不是我的德意志性。我认为极权、胁迫、粗暴的手段,对异议者的污蔑,大言不惭的自我吹嘘,都是非德意志的、伤天害理的。”不仅如此,她还严词驳回了席林斯拐弯抹角的威胁:“您提到了亨利希·曼先生和德布林博士。的确,我与亨利希·曼先生看法不同,也并不总是认可德布林博士的观点,但在某些事情上我们是一致的。不论如何,我希望所有非犹太裔的德国人都能问心无愧地寻求正念和正行,如我素来所见的那样坦荡、真诚和正直。”

不消停的克劳斯·曼一直在外奔波,他习惯了马不停蹄。昨天,他给埃里希·艾伯迈尔写了一封长信,解释说他放弃了《夜航》,然后给巴黎的朋友发电报,告诉他们自己将会过去。初春明媚,趁着好天气,他又在慕尼黑散了一次步,与这座城市告别。今天处理的是最后一批信件和电话。中午,赫伯特·弗兰茨来波申格尔大街吃午饭。他说,慕尼黑广播电台最近已经不再雇用犹太人了。饭后,他们听了留声机里的音乐——理查德·施特劳斯的《莎乐美》和马勒的《亡儿之歌》,然后坐在阳台上喝茶。天气仍然和煦。他们谈了很多,一派缱绻。然后赫伯特离开了,他得去参加下一场电台排练。分别后,克劳斯无事可做,只能收拾行李。他不愿意走,孤独感很强。很多年后,他仍然随身带着赫伯特·弗兰茨的一张有框照片。

里卡尔达·胡赫写这篇文章时已经68岁,是一位白发苍苍却依然风度翩翩的女士,也是一位极有原则的知识分子。她从柏林隐退到比较安静的海德堡,但在捍卫公民自由和人道尊严的问题上,她绝对义无反顾、毫不胆怯。可惜,不论学院内外,几乎都没有能与她旗鼓相当的战友。对她来说,内心流亡的孤独岁月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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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熬过了独裁和轰炸。在耶拿,她的家成了希特勒反对者碰头论事的中心。战争结束两年后,她去了柏林,为写一本德国抵抗希特勒的书搜集素材。她在法萨恩大街的旅馆走廊上遇见了一个人,他认出了她,满心欢喜地迎上来问候。那是阿尔弗雷德·德布林。

埃丽卡的女朋友特蕾泽·吉泽还想坚守在慕尼黑。她有室内剧院的排练任务。中场休息时,她和同事聊天取笑希特勒,声称虽然她是犹太人,他却很欣赏自己这个演员。她说他是“精神错乱的雕鸮”,还讲了一个笑话:父亲和他的小儿子坐在一起吃饭,儿子问:“爸爸,谁烧了国会大厦?”父亲回答说:“吃吧,吃吧,我的孩子。”一个同事告发了她,另一个同事提醒她小心被告发。她转身就离开排练舞台,逃出剧院,身上只带了一个包。马格努斯·亨宁帮助她离开了城市。傍晚,她到了蒂罗尔州莱尔莫斯,第二天继续前往瑞士去找埃丽卡。直到16年后的1949年,她才在慕尼黑室内剧院的舞台上重新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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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规划委员马丁·瓦格纳是唯一为声援凯绥·珂勒惠支和亨利希·曼而退出学院的人,当晚,他被赫尔曼·戈林停职,即刻生效。柏林市政府的其他4名成员必须与他一起放弃职位。此后两年,瓦格纳基本处于失业状态。1935年,他去伊斯坦布尔任城市规划顾问。3年后,他接到哈佛大学的邀请,在那里任城市发展和区域规划教授,直到1950年退休。

上午,埃丽卡·曼出发去阿罗萨找父母。虽然道路积雪,她还是开了车,一辆敞篷车。坐火车去当然更暖和、更舒适,但她要运很多东西:应父亲的要求,她从他的书房取出了《约瑟夫在埃及》的半成品手稿,以及一捆草稿和笔记,他需要这些材料来继续加工这部小说。傍晚到达阿罗萨后,她向父母讲述了希特勒的反对者在慕尼黑遭遇的拘捕和虐待,这些消息令人毛骨悚然。托马斯·曼曾请求市长沙尔纳格尔和律师勒文施泰因判断局势,他们在回信中也强烈警告他不要回慕尼黑。于是事情定了下来,他暂时留在瑞士。

今日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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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权联盟宣布解散,停止了在德国的所有活动。

一个告别和决断的日子。前天,古斯塔夫·哈通从达姆施塔特驱车前往苏黎世,想去那里听一位他可能要聘来剧院的男中音的演唱。但局面已经基本维持不下去了。星期五,达姆施塔特纳粹党的四人代表团又去了他那里,威胁说,如果晚上按原计划在犹太指挥家赫尔曼·阿德勒的指挥下演出《费德里奥》,冲锋队就会来搅场。昨天,冲锋队占据了剧院入口,费迪南德·布鲁克纳的《O侯爵夫人》因此无法上演。哈通心不甘情不愿,却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在这种条件下继续经营剧院。他在苏黎世的酒店里拨通国际长途,给他在达姆施塔特的行政主管打电话口述了辞职申请。

●在马格德堡附近舍内贝克,一名社民党市议员被枪杀。在基尔,一名竞选市议员的社民党律师被枪杀。

3月13日,星期一

●冲锋队在科隆市政厅前游行。纳粹党高官约瑟夫·格罗厄在市政厅的阳台上现身,宣布科隆市市长康拉德·阿登纳被撤职。在希特勒2月18日访问科隆期间,阿登纳曾禁止该市装饰旗帜,并拒绝与希特勒握手。纳粹党随后在竞选海报上写了“阿登纳上墙”的标语。阿登纳的一位老同学,位于艾费尔高原的玛丽亚-拉赫修道院的时任院长在阿登纳被撤职后收留了他,让他暂时担任修道院的康拉德修士。17天后的3月30日,根据市议会的决议,阿道夫·希特勒被授予科隆市荣誉市民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