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布林马上打断他,用一个简单的问题让院长陷入了尴尬,其实这也是席林斯应该预料到的:为什么他认为形势仍然很难?
贝恩几乎从不缺席会议,这也能看出学院对他多么重要。今天,席林斯院长一来到文学系,便声明要阻止对亨利希·曼事件的任何公开抗议。他说,形势一直很难,他请作家们为学院的未来达成和解。
席林斯的回答和以往一样含混。他喜欢遮遮掩掩。他认为,困难表现在大量的报纸评论中。
在文学系内部,他的入选并非一帆风顺。托马斯和亨利希兄弟支持接纳贝恩,因为他们认为他是级别很高的语言艺术家,也是一位从冷酷无情的准科学角度看待历史和文化的知识分子。这非常符合近年来时代品位所标榜的时髦的客观性。贝恩的朋友奥斯卡·勒尔克也帮他说话。但里卡尔达·胡赫—毕竟她是该系的副主任—认为贝恩故作虚无主义的语气是一种廉价的姿态,而非清醒到骨子里的生活态度的表达:“我觉得戈特弗里德·贝恩不合适。生活中有许多令人厌恶的东西,但把许多令人厌恶的东西串在一起,并不能成为诗人。我们的语言确实陈腐老套,但单纯使用生僻、古怪、吸引人眼球的词语,并不能克服这种缺陷。”
这是个莫须有的奇怪说法。在场的每一个人当然都知道,决定学院存亡的不是报纸,而是新政府。可后者在凯绥·珂勒惠支和亨利希·曼周三辞职后并未找上门来,席林斯也得承认这个事实。如果他仍然要求文学系不要发布抗议声明以免招致新的危险,那么这就间接证实了最重要的一点:任何对政府的公开批评—独立学院理应有这种权利—目前都可能导致被封杀。
因此,学院对贝恩来说更重要了。一年前的某个晚上,奥斯卡·勒尔克突然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文学系选他为新成员。“可不要和我这个老头开玩笑啊!”他答道。现在,他终于得到了一直缺乏的官方认可,终于有人承认他在国内的文学精英中占有一席之地,这让他欣喜若狂。现在,他终于在代表时下最著名的德语作家的圆桌上坐了下来,而不再是一个给妓女看病的可怜医生,不再是除了得到的几句好评就一无是处的诗人了。
鲁斯特部长果真有权解散学院吗?是否有法律依据?如果有,哪一条?突然间,法律问题成了讨论的中心。反倒没有人再去关心一个被禁言的学院是否值得让人为其存亡而战。
几年前,他手头紧到无法按时交税,税务局马上威胁要扣押物资,这种羞辱把他气得发疯。他当时怒斥道,必须击碎这个破败堕落的国家。
可贝恩对死板的法律问题没兴趣,他推开这些事,更想让德布林告诉他,今天的会到底目的何在。德布林周三宣布了文学系的抗议。贝恩现在想知道,这是在向谁抗议,毕竟珂勒惠支和曼是自愿离开的。系部很难对此抗议。
对文学的伟大追求和匮乏的物质生活之间的反差让贝恩备受折磨。他是一个骄傲的、很容易感到屈辱的人。顶级杂志和出版社刊印他的诗和散文,但给的报酬很低。他曾经算过,文学工作平均每个月只能让他赚4.5马克,为此他恼羞成怒。按他自己的话说,那个倒胃口的微型诊所也没多少盈利,所以,快50岁的他,对于未来能否过上还算体面的生活,并不抱什么希望。一次看过剧后,他首次邀请蒂莉·韦德金德去自己的住处。他带着她穿过四个破破烂烂的房间,最后穿着晚礼服的她站在有妇科检查椅的诊室里,玻璃柜里的钢制器械闪闪发亮。贝恩甚至穿上了医生的白大褂—这是让他感觉最舒服的衣服。蒂莉暗想,现在他会宰了自己。他古怪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但后来他把她领进客厅,墙边四平八稳的书架,以及他端来的小面包、水果和香槟,才让局面缓和下来。
他和德布林的论战就这样开始了,其他与会者虽然也偶尔发言,但基本上没什么贡献。德布林主要表明,鲁斯特无权通过最后通牒对学院和亨利希·曼施加压力,因为根据章程,学院是独立的,它无需容忍任何政治规定或干预。德布林总结当前形势说,席林斯顺从部长,也许保障了学院的生存,却丧失了它的尊严和独立性。
戈特弗里德·贝恩,1934年
贝恩认为这些论点大错特错。按照贝恩对学院章程的理解,身为文学系主任的亨利希·曼担任了一个职务,每年领取一笔津贴,所以他有义务作为文学方面的专家服务部长。曼却在选举海报上指责这位部长行径野蛮,呼吁共产党和社民党合作对抗其党派。亨利希·曼这样做就是在公然挑衅一个正当、合法的政府。贝恩尖锐地强调,此后,政府才开始自保。不是学院受到攻击,而是亨利希·曼攻击了政府。
虽然贝恩是一个相当矮、有点胖、还秃顶的男人,但他的女人缘却出人意料地好。贝恩身边的女人大多是作家、艺术家或演员。可他并不浪漫,是一位内心相当冷酷的情人。他写情书的技艺精湛,但几乎总是与女友保持距离,还常常同时脚踩几条船。并非每个女人都能应付得了。卡尔·施特恩海姆的女儿莫普莎爱上贝恩并因他自杀时才21岁—比贝恩小了快20岁。三年后,女演员莉莉·布雷达给贝恩打电话告别。挂断后,她立即从五楼公寓的窗子跳下。当时与贝恩相处的还有两位女演员—弗兰克·韦德金德的遗孀蒂莉·韦德金德和埃莉诺·布勒。她们两个偶尔会在柏林的戏剧场合相遇,但贝恩谨慎至极,尽可能不让女人发现他还与其他人有染。
因此贝恩得出结论,抗议毫无根据。他越来越激动地叱骂道,这个学院的某些成员经常对学院的利益置若罔闻,对他们来说,魏玛宪法、工人党派的合并、肆无忌惮的政治煽动……学院利益之外的一切才更重要。但不论如何,他坚持认为,具有伟大传统的学院是一个辉煌的机构—是唯一能够彰显艺术上有代表性的作家并让他们卓然于世的机构。
但贝恩的生活与他崇高的自我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皮肤病性病诊所位于克罗伊茨贝格一栋位置偏僻、没什么人气的建筑里,收入少得可怜,以至于他只能住在诊所里。四个房间中无情地堆着二手器具。忧郁的贫穷气息笼罩着一切,根本吸引不到有支付能力的病人。贝恩主要治疗那些在小巷里工作的妓女。如果有机会,他也愿意照顾自己的作家同事,比如卡尔·施特恩海姆,这位声色犬马的作家患有梅毒,但也是个不配合的、很难说服的病人;还有奥斯卡·勒尔克,几年前他曾因咽峡炎和高烧卧床不起,贝恩上门给他看过病。
德布林与贝恩争论的核心由此一目了然。德布林公开谴责纳粹对待学院的方式,最终是为了捍卫宪法和公民权利。反之,对于从不看好共和国的贝恩,共和国的宪法无足轻重。他想维护学院—不仅仅因为它对他个人极其重要。
相反,贝恩是为每个词、每个音节、每个声调而苦战的诗人。他为数不多的几本书都薄得可怜,这些书能接触到的读者也少得可怜。但一些评论家认为,他的诗是近几年发表的最好、最重要的作品。他为文学的食不厌精者写作,他们用赞美诗般的语气称颂他,不断强化着他为国内知识分子贵族而创作的地位。对贝恩来说,诗是要求最苛刻的领域,若想赢得尊重,就必须远远超越当下的流行时尚和反复无常。与自认为有政治思考、投身社会、仔细观察当下的作家德布林不同,贝恩认为自己是诗人,他想抛开一切政治和与时代相关的东西,与他的诗一起历久不衰,甚至直抵永恒。他很喜欢在尼采那里读到的一句话:一个巨人穿越空寂的时间间隔,向另一个巨人呼唤,任凭在他们脚下爬行的侏儒发出恶作剧般的鼓噪,从容地继续着崇高的精神对话。
两种立场不可调和。而且,德布林心知肚明,他和两位战友弗兰克与富尔达,将是投票中的少数派。因此,他们只剩下两个选择:通过示威性的辞职表达抗议,但如此一来,就拱手让出了他们对学院产生影响的一切机会,贝恩及其支持者则有可能自诩为论战的胜利者。或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尝试在公开声明中以委婉的方式夹带他们的批评,寄希望于公众能将其理解为一种抵抗的姿态。
德布林是极为纯粹的讲述者和叙事作家,他下笔洋洋洒洒,汹涌的语言流似乎永远不会枯竭,高速地出版着一本又一本书。三年前,他凭《柏林,亚历山大广场》大获成功,这部小说讲述了平民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在大都市生活的漩涡中绝望挣扎和生存的故事。这是一部杰作,是少有的里程碑式的大都市小说,以大胆的蒙太奇手法写成,如此扣人心弦,同时又如此感人,如此生动,竟能让评论家和观众都为之叫好。当德国电影界的世界明星海因里希·乔治在小说改编的电影中扮演了毕勃科普夫之后,这个角色就成长为一个现代的柏林神话。这一切虽然没有让德布林暴富,却让他手头宽裕起来,能让他把诊所从贫穷的城市东部搬到夏洛滕堡的帝王大道。
他们为这份小声明吵了很久,几乎持续了两个钟头。席林斯时间不多,还有其他日程,于是告辞离开,但没忘提醒在场的人,学院的每条公告都必须经过他这个院长的批准才能发布。不论如何,他要掌控此事,对此他毫不含糊。另外,如此关键的系部表态很可能还要征求不在场的成员的认可,那局面就更复杂了。上周三,德布林曾想过声援马丁·瓦格纳,和他一起辞职,但如今,这种快速应变的手段大概彻底行不通了。
上次会议演变成五幕剧,今天的会议则发展成两位证人的论战,两位有很多共同点但又大相径庭的作家的决斗:戈特弗里德·贝恩和阿尔弗雷德·德布林。两人都是职业医生,都痴迷于文学,都是热情的先锋派。一战前,两人都属于以埃尔泽·拉斯克-许勒为中心的柏林波希米亚艺术家圈子,那时的拉斯克-许勒总在选帝侯大街的西方咖啡馆接受游客们惊奇的注目。两人都在拉斯克-许勒当时的丈夫赫尔瓦特·瓦尔登主编的表现主义杂志《风暴》上发表了最初的文章。
最后,大家一致通过了一句感谢亨利希·曼的陈词滥调,还有两句本应表达自信、听起来却更像绝望妥协的尴尬套话:“文学系对伟大艺术家亨利希·曼的辞职深表遗憾,感谢他多年来作为主任以自己的名字和力量服务系部。纵然时局动荡,本系亦决不推卸保护艺术创作自由之责。我们自觉有必要发此声明,因为我们清楚,不论何时,是世界观的多样性造就了德国艺术的丰富性。”
阿尔弗雷德·德布林,1929年
◎ ◎ ◎
会议还没开始,一种勒尔克从未经历过的沉闷气氛就蔓延开来。莱昂哈德·弗兰克气势汹汹地来回踱步,德布林阴森森地一言不发。人们的期待值很高,系部所有成员都得到参加座谈的邀请,但傍晚6点左右,到场的人却少得可怜,只来了7名作家。托马斯·曼结束瓦格纳巡回演讲后一直留在巴黎。副主任里卡尔达·胡赫无法从海德堡前来参会。周三亨利希·曼辞职时还在场的伊娜·赛德尔抱病请假。其他外地作家已写信致歉,只有鲁道夫·宾丁从黑森赶来。宾丁是学院最保守—有人说是最反动的—作家之一,他写的短篇小说情感丰富、结构精巧,被广泛阅读。但他的战争日记与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宣扬的几乎是截然相反的意识形态。他赞颂军人的战斗是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考验,战火会锻造出男人性格中必不可少的坚韧。宾丁是那种喜欢谈论崇高理想的老派骑士,但本质上养成了一种精英式的傲慢。
晚上6点,在文学系成员聚集于学院开会的同时,另一场对国家未来颇具影响的会议在学院三百米外开始了。二十多位有影响力的商界领袖来到国会大厦总统府,这是赫尔曼·戈林1932年以来的官邸。与会者中有德意志帝国工业协会主席古斯塔夫·克虏伯和法本公司的董事会成员格奥尔格·冯·施尼茨勒,还有弗里茨·施普林戈鲁姆、弗里德里希·弗利克和君特·匡特等企业家。希特勒为先生们做了一个半小时的演讲,大谈独裁相对于民主的好处,信誓旦旦地保证私有财产的不可侵犯性,吹嘘纳粹党是让这个国家摆脱共产主义危险的唯一救星。然后希特勒离开了会议,戈林开口发言。他没有过多啰唆,只是简短表明,纳粹党、冲锋队和党卫队的竞选资金已经耗尽,3月5日的选举攸关国家的命运,然后他也离开了会场。组织会议的德国银行行长亚尔马·沙赫特随即起身说:“现在,先生们,来付款吧!”他要求与会的商业领袖认捐三百万马克。戈林次日就向负责选举活动的戈培尔报喜:三百万马上就会为纳粹党和德国国家人民党准备好。戈培尔心花怒放,立刻召集他的宣传部门:“现在我们要大搞选举了。”
奥斯卡·勒尔克要崩溃了。昨天一整天他都焦虑不安,试图用工作分散注意力。今天,学院里安排了作家座谈,讨论亨利希·曼的辞职—或者更诚实地说,讨论开除他的事。勒尔克痛恨这类政治争论,这让他束手无策。他没有力量处理这些事,但有一点他心知肚明:意见不合的文学系仍处于危险之中。鲁斯特这种纳粹部长没什么耐心。如果座谈最后的结果是宣布亨利希·曼正直清白,甚至公开批评鲁斯特的行为,鲁斯特就会关闭或至少彻底重组这个系部,勒尔克则会很快,也许会马上失去学院秘书的职位。
今日要闻
◎ ◎ ◎
●纳粹仍在调换政府部门的领导人员。柏林警察总局的四名警官和一名女专员被强制停职。其中一名警官隶属政治警察部,负责监察激进的右翼活动。
赫兹费尔德掌握的信息与哈里·凯斯勒昨天从前国务秘书阿贝格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非常吻合。一个冲锋队的线人告诉赫兹费尔德,纳粹计划伪造一起暗杀希特勒的行动。这次袭击—希特勒当然会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将会是一个信号,一个纳粹可以屠杀对手的理由。据说,冲锋队头领罗姆和希特勒确认此事的谈话也被偷听到了。赫兹费尔德认为,必须尽快把这个计划公之于众,还要在外国媒体上公布。在他看来,这是挫败阴谋最好的办法。哈里·凯斯勒应动用自己的国际关系出手相助。纳粹的算盘一旦尽人皆知,他们再执行计划就没有意义了。
●在凯泽斯劳滕,德国前总理海因里希·布吕宁在中央党和巴伐利亚人民党的联合选举活动上发言。集会结束后,布吕宁不得不被警察护送出城,因为街上的人群与纳粹党成员爆发了严重的冲突。有人开了枪,13人受伤。
出版商威兰·赫兹费尔德催哈里·凯斯勒伯爵过来开会。两人在战时就认识了,赫兹费尔德当时还是非常年轻的士兵,是从未动摇过自己政治信仰的共产党员,但凯斯勒从未因此感到特别别扭。从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那天起,赫兹费尔德就不在自己的公寓过夜了。他是为数不多头脑清醒的人,纳粹一掌权,他就立即看透这些人能干出什么来。希特勒刚上台,冲锋队就突袭了赫兹费尔德出版社最重要的艺术家乔治·格罗兹的公寓和工作室,这证实了他的担忧。
●共产党员和纳粹党成员在法兰克福-博肯海姆发生冲突,一名共产党员因腹部中枪在医院身亡;另一名受重伤,生命垂危。
2月20日,星期一